第12節(jié)
通常是在年后剛開春時跟著商隊去的。 那時節(jié)京中已有暖意,松原卻仍是寒風(fēng)料峭。 她在那里待得最久的一回,也不過才一個多月,到如今時隔數(shù)年,她依然清晰地記得臉上被風(fēng)刮到生疼的滋味。 土貧物稀,天寒地凍。 就是這樣的一個松原,在那一帶已稱得上“繁華重鎮(zhèn)”了。 松原尚且如此,想來在西北最邊關(guān)的臨川,日子只會更難。 而云烈這個昭王殿下,與他的同袍們并肩,在那樣貧瘠苦寒之地堅守國門近十年。 十年。 不論他們是出于領(lǐng)軍建功以圖將來的雄心,抑或只是為了那并不豐厚的餉銀,他們?nèi)紝崒嵲谠谟米约簾嵫|,在邊關(guān)風(fēng)雪中做了西北國門上堅不可摧的盾。 在他們身后的千里之外,便是這盛世紅塵。 可他們中的許多人,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會有太多機(jī)會親眼看看,自己身后捍衛(wèi)的這廣袤天地,有多么熱鬧繁華。 就是一群如此值得尊敬與頌揚的兒郎,她與他們結(jié)識的初心,竟只是為了利益與算計。 尷尬、慚愧、心虛、內(nèi)疚,種種滋味齊齊涌上羅翠微的心頭,此刻的她真希望事情可以重新來過。 沒有什么“狼狽為jian”的陰暗腹稿,沒有什么茍且的圖謀算計。 云烈和他的同袍們,不該得到這樣的對待。 他們應(yīng)當(dāng)?shù)玫秸嬲\的尊重與敬仰,而不是冰冷的利益和算計。 更不該因為她的一己私念,就被推上隨時可能身敗名裂,甚至被追責(zé)問罪的兇險境地。 **** 就這瞬間,悔不當(dāng)初的羅翠微決定徹底拋開昨日的腹稿,放棄之前那個并不縝密的計劃。 恰巧此時店小二前來上了菜,她便趁機(jī)平復(fù)了心中波瀾。 “所以,你們在臨川,平日里除了演練軍陣和比武對戰(zhàn),就是打獵、摸魚?”羅翠微取了一雙竹筷遞過去。 云烈接過,口中應(yīng)道,“有時也揍揍送上門來找死的北狄人解悶?!?/br> 他一本正經(jīng)的追加上這個項目,讓羅翠微忍不住悶笑出聲。 盈盈水眸中那層原本帶了些感慨傷懷的薄淚,就這樣生生變成帶了笑意的淚花,偷偷從她的眼角歡快地沁了出來。 云烈不明所以:“笑什么?” “我忽然想起陳叔方才說,”羅翠微拿出隨身的絹子拭去眼角笑淚,軟聲顫顫,“殿下真的用面團(tuán)……捏了個‘身中數(shù)箭的北狄人’嗎?” 云烈眸心爍了爍,迅速垂下臉看著桌上的菜,斬釘截鐵道:“菜要涼了?!?/br> 強(qiáng)勢終結(jié)此話題。 二度笑出眼淚的羅翠微清楚地看到,淺銅色的俊顏上分明布滿了可疑暗紅,都一路燙到耳朵尖了。 **** 巷中小食肆的餐食自比不得羅家,可這頓簡單的餐食卻讓羅翠微吃得很是愉悅。 午時半刻,兩人從小巷回到燈市正街時,羅翠微每走幾步就忍不住轉(zhuǎn)頭看看面色凝肅的云烈,再想象一下他面無表情地認(rèn)真捏著“身中數(shù)箭的北狄人”的模樣,立刻又會垂下臉抖著肩膀無聲笑開。 鐵骨錚錚的戍邊英雄,私下里竟也是個幼稚鬼,真是越想越好笑,她實在是……哈哈哈哈。 “陳叔這個叛徒,”惱羞成怒又無計可施的云烈瞪人了,“你再笑,我就……” 一時沒想好該如何威脅她,云烈尷尬卡殼。 羅翠微索性大聲笑開:“你就……也捏一個身中數(shù)箭的羅翠微嗎?哈哈哈哈哈?!?/br> 許是因為她已決定拋開算計,坦蕩磊落地與他友善相交,便少了往日那般的謹(jǐn)慎與顧忌,沒注意自己連“殿下”都不稱了。 云烈本因為被她知曉了自己的幼稚行徑而輕惱,可望著她笑得整個人都明媚起來的敞亮模樣,沒防備自己的唇角也跟著飛了起來。 “想得倒美,對你用不著箭,”他沒好氣地笑瞪她,自暴自棄一般,“惹急了,我回去就再捏一個‘你’,若你再借此笑話我……” 羅翠微笑意僵住,有些驚詫地倒退兩步。 見她有所收斂,云烈得意挑眉,徐徐又道,“……就給‘你’蒸成餅,再一口咬掉腦袋。” 兇不兇惡?殘不殘忍?哼哼。 羅翠微頓時松了大氣,拍拍心口,脫口道:“嚇?biāo)牢伊?,還以為你要捏個沒穿衣……” 意識到自己險些說了什么渾話,她急忙咬住自己的舌尖收了聲,兩頰緋紅地抬眼偷覷云烈的神情。 還好,沒什么表情,大約是沒聽出來的吧? 真是放松過頭了,什么瞎話都往外蹦。 羅翠微心虛地垂眸笑了笑,沒敢再直視他:“趕緊去挑花燈吧,不然再過一會兒街上人又要多起來了?!?/br> 她低垂著眼,就錯過了云烈臉上那明顯“想很多”的恍惚赧色。 **** 雖說之前熊孝義推測過,羅家結(jié)交昭王府,或許是想抬抬自家聲勢,可云烈始終覺得不會這么簡單。 不過,這大半個月來,羅翠微每回登門只是友好走動,與府中眾人打成一片,又在無意間解了臨川的燃眉之急,卻始終沒有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 從今日一早見面起,這姑娘有數(shù)度欲言又止,其間的緊張與異樣,云烈是有所察覺的。 他原本想,就憑她大半個月來的耐心與誠意,只要她所謀之事不是非常出格,他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所以他才答應(yīng)陳叔出來買花燈,并特意約她一道,心想只有他們兩人單獨相處時,她說起話來或許就沒有那么多顧忌。 她倒確實沒什么顧忌,可那“沒有顧忌”的走向,與他料想的完全不同。 回溯今日發(fā)生的所有事,他總覺得她很像是…… 專程來調(diào)戲他的。 第13章 “你瞧這個行嗎?”羅翠微指著一盞胖乎乎的小魚燈。 跟在他們身后熱情介紹的店小二機(jī)靈得很,立刻轉(zhuǎn)身捧出一盞同樣的小魚燈,恭敬地遞到云烈的手中。 云烈微蹙的眉間有一絲不解:“過年時,需要這么……童趣?” 他小時住在內(nèi)城,逢年節(jié)或典儀,布置、籌備、采買等事宜自有少府門下屬官與各宮詹事協(xié)商督辦。 待他開府后,又常年在臨川的營中,昭王府里大小瑣事全交由陳總管做主,他自己就是個一問三不知的翹腳主人。 此時面對羅翠微的征詢,他暗暗有些頭疼,發(fā)覺這種事竟比“這回該調(diào)哪支隊伍去毆打北狄人”更難抉擇。 “你是想說‘幼稚’吧?”羅翠微嗔他一眼,笑吟吟地拿指尖戳了戳小胖魚的身軀,“它模樣乖巧,夜里點亮了掛起來就好看的,而且寓意也好啊?!?/br> 云烈聞言略垂了面龐,嚴(yán)肅認(rèn)真地端詳起手中那盞小胖魚燈。 他實在看不出這花里胡哨的小胖魚和別的燈相比有什么特別之處,畢竟它還是紙扎的,再胖也不能吃。 不過,羅翠微眼里閃著晶亮的笑,拿纖細(xì)指尖溫柔又調(diào)皮地輕點著小胖魚“身軀”的那副模樣,卻無端使他喉頭有些發(fā)緊,心中怦怦,再看向那小胖魚時,又覺得它雖不能吃,可瞧著似乎真比旁的花燈好看些。 云烈喉頭滾了滾,長睫輕顫,應(yīng)了一聲“還行”,將手中那盞燈還給店小二。 “那這個就要十對吧。”羅翠微對店小二道。 尋常人家買燈,同樣的形狀最多買個一對兩對也就夠了,小二聽她脫口就是“十對”,再瞧瞧她身上那造價不斐的淺碧色霰花暗紋錦襖裙,料想這家人的宅子必定不小,笑容愈發(fā)熱切了。 “夫人性子真是爽利,開門做生意的商戶能遇到您這樣的客人,那可算是交了大運。” 小二見云烈那身紺青織錦云紋武袍貴重卻不事張揚,心中暗忖這家必定是女主人掌事些,便卯著勁將羅翠微捧得高高的。 對這類并不走心的順口奉承,羅翠微自己都深諳其道,自然不會當(dāng)真,不過突如其來的“夫人”二字就讓她有些詫異了。 “誒,我不……” 她才要張口辯駁,卻被云烈打斷。 他轉(zhuǎn)頭看向她,滿臉正氣、毫無雜念:“十對會不會太多?” “哦,不多的,”被他出聲打岔,羅翠微一時也顧不得駁回店小二給的“夫人”身份,側(cè)身仰臉迎向云烈的目光,“過年就是要熱熱鬧鬧的,怕少不怕多?!?/br> 云烈點點頭,眼里偷偷泛起一絲得逞的笑:“還需要挑別的嗎?” “當(dāng)然要的,”羅翠微沒瞧見他眼中的偷笑,見店小二樂顛顛去柜臺通知備貨,便略傾身湊近云烈一些,小聲道,“你那可是王府,這才挑了三種呢,不夠的?!?/br> 兩人原本隔了約摸一臂的距離,此刻她再傾些過來,裙擺也隨之輕曳著靠了過來。 淺碧色衣擺虛虛擦過紺青武袍上的織錦云紋,堪堪相觸不過瞬間,立刻又沒心沒肺地跑開去。 像驟雨前的蜻蜓在湖面輕躍,不管不顧地蕩起湖心圈圈漣漪后,就撲騰著翅膀,頭也不回去地飛走了。 云烈將頭撇向一邊,握了拳抵在唇邊輕咳兩聲。 看吧,又在調(diào)戲他了。 察覺他陡然的別扭,羅翠微忽然想起方才小二那聲“夫人”,趕忙悄然退了半步,重新將目光轉(zhuǎn)向店內(nèi)高懸的各式燈盞。 **** 林林種種挑了近十種形態(tài)各異、寓意美好的燈盞后,趁店小二去柜臺點數(shù)算賬,羅翠微輕輕扯了扯云烈的衣袖。 “怎么了?”云烈轉(zhuǎn)頭,眼眸略垂,對上她的目光。 羅翠微將他帶到一旁,從自己的錢袋中取出幾粒碎銀后,飛快地將錢袋塞到他手中:“早上出門時,我meimei讓給她買些百果糕回去,正好前頭不遠(yuǎn)的巷子里就有,我買好就回來找你,很快的。” “哦,”云烈點點頭,疑惑地拿起手中的錢袋在她眼前晃了晃,“那這是做什么?” 錢袋是用妝花緞做的,在綽約燈影下泛著一層水華般的光澤,里頭的碎銀被取走后,就只剩一些面額大小不等的銀票,顯得輕飄飄,晃動中散出一股淡淡的幽暖甜香。 “你要留下來結(jié)賬呀,”羅翠微笑著叮囑道,“記得告訴店小二,你的馬車就停在主街口外面,讓他們替你把那些燈送過去就行啦?!?/br> 說完拎起裙擺,匆匆就行出了花燈鋪子,沒入重新喧鬧起來的午后人群。 **** 云烈怔怔目送她離去后,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枚精致秀氣的錢袋,唇角不自覺地?fù)P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這顆刺兒莓,平日里看著嬌辣辣,可于細(xì)處總有許多旁人不易察覺的溫柔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