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牧正留在營地，沒有回家去。他和任銘不時(shí)會去壺的小屋探看，壺見他們來得頻繁，也挺無奈。

    這一夜過得很長，壺沒有入睡，牧正和任銘也是徹夜不眠，他們很擔(dān)心姒昊熬不過這一夜。

    天快亮?xí)r，任銘才去休息，牧正到營門去，等待兒子任銘到來。

    任銘駕馬車從家里出發(fā)，抵達(dá)營地，天才剛剛亮。他在家做準(zhǔn)備，他今早要出使任邑。

    “阿父，他醒了嗎？”

    “還沒?！?/br>
    父子倆都是一臉愁容，他們知道這對任君而言，不是一個(gè)好消息。

    “抵達(dá)任邑后，你先去找吉秉，讓他帶你去見任君?！蹦琳趦鹤?，他這兒子，還是第一次去見任君，需得有人指導(dǎo)。

    “好?！比毋憫?yīng)下。他知道吉秉，但也只見過他一面，算不得熟悉。

    “去吧?！蹦琳粗爝吷鸬某枺荒槗?dān)慮。

    任銘跟父親行了下禮，登上馬車。束揚(yáng)執(zhí)鞭驅(qū)趕，馬車馳騁而去，揚(yáng)起一陣沙塵。

    從角山前往任邑，有一條車道，驅(qū)車兩日可達(dá)。

    送走兒子，牧正到壺屋中探看姒昊。壺趴著榻睡去，矮榻上的姒昊，雙目緊閉，無聲無息。牧正將手指探向姒昊鼻子，還有氣息，他舒口氣。

    牧正邁著疲憊不堪的腳步，回到大屋，他在大屋歇息，在姒昊醒來前，他都不會離開營地。

    午時(shí)，院中嘈雜的聲響，將牧正吵醒，他出屋探看，見任銘親自帶著一支隊(duì)伍，正裝備出發(fā)。牧正朝他走去，任銘瞅見他，倉猝跟他說：“已發(fā)現(xiàn)弓手蹤跡?！?/br>
    任銘沒和牧正寒暄，他轉(zhuǎn)頭招呼士兵，帶著一幫收下，斗志昂揚(yáng)離去。就算帝子不幸沒能撐過來，至少也要把這位晉夷的神弓手緝捕問罪，梟首送往任邑。

    這一天，姒昊仍處于昏迷狀態(tài)，牧正進(jìn)去探看過幾次，時(shí)刻守在病榻前的壺看到他，眼睛都沒抬一下。

    黃昏，任銘返回營地，士兵們還抬回三具尸體，牧正一看就知道不妙。

    他們面對的可是晉夷神弓手，他又有林子做遮掩，一旦士兵步入他射程，就成為了移動的靶子，一射一個(gè)準(zhǔn)。

    這是在牧正意料中的事情，他當(dāng)年在晉陽谷接觸過晉夷的弓手，知道他們的可怕，而年輕的任銘沒有類似的經(jīng)驗(yàn)，顯得垂頭喪氣。

    兩人回到長屋議事，商議怎么對付這位神弓手。牧正的建議是焚林，任銘也有類似想法，雖然這無疑是下策，但肯定能抓著藏在林中的神弓手。

    “還有一事，士兵發(fā)現(xiàn)落羽丘上有匹白馬，還是匹傷馬，有人給它搭窩，療傷，它應(yīng)該是吉蒿的馬匹?！?/br>
    “白馬？牽回來了嗎”牧正覺得不可思議，姒昊并沒有養(yǎng)馬，倒是前些天，丟過一匹牢馬。

    “留了個(gè)士兵照看它，不好牽，見誰都踢?！比毋懢蜎]見過如此頑劣的馬。

    “還有，殺死另一位弓手的長矛，是吉蒿的矛，拿去野麻坡問，鑄造匠說之前賣過他?！?/br>
    任銘這一天，可是干了許多事情，該探查的探查，該盤問的盤問。

    “你說他一個(gè)人，對付兩位弓手，其中一位還是神射手，可真不知他是怎么活下來，還能殺死一人?！?/br>
    任銘喟然，這么一位少年，就生活在他的地盤里，他到今日才認(rèn)識，未免有些可惜。希望他能熬過這一劫，能活下來，也不枉之前在如此兇險(xiǎn)之下，保有一條性命。

    “確實(shí)不簡單啊?！蹦琳龖?yīng)道。他不是第一次覺得姒昊非尋常之人，在角山這些日子，姒昊謙遜，堅(jiān)毅，認(rèn)真牧羊，沒有絲毫怨懟，在牧正看來，他的品性尤為可貴。

    夜深，牧正和任銘入睡，壺的小屋里，燈火明亮。

    屋中燃著柴火，將四周烤得暖和，壺端詳矮榻上的姒昊，見他雙唇干裂，便就拿水幫他擦唇。傷者雖然不曾清醒過來，但壺覺得他在逐漸好轉(zhuǎn)，證據(jù)之一，便是他臉上薄薄的汗水。

    壺將柴火弄小，把蓋在姒昊身上的雙重羊羔皮拿走一層。壺想，也許他明天能醒來，他這人的命真硬呀。為姒昊療傷，壺自然發(fā)現(xiàn)他腹部有一處箭傷，傷痕還比較新，已經(jīng)愈合。

    這少年，身為洛姒族，必然要被遭晉夷追殺，真是命運(yùn)多舛。希望他能扛過上一次的重傷，這次應(yīng)該也能。

    深夜的營地寂靜地只有幾只耗子的吱吱聲，它們在屋外打架。壺把一張席子鋪地上，他就躺在矮榻旁，方便夜里照顧姒昊。

    凌晨，壺從睡夢中醒來，屋中的柴火已經(jīng)快熄滅，他正急著要去將火升起，聽到身后傳來動靜，壺回頭，看向矮榻，朝它投去一眼，壺仿佛看見了什么驚訝的事物，把眼瞪得老大。

    矮榻上的姒昊，睜著雙眼睛，他的眼珠轉(zhuǎn)動，正看著壺，他的眸子清明、黑亮。

    作者有話要說：　導(dǎo)演：魚酥在趕來的路上了

    第34章 三赴角山

    天未亮, 牧正和任銘趕往壺的小屋, 他們得到壺派出的一個(gè)小兵通報(bào), 欣喜若狂。

    進(jìn)入屋中，果然見姒昊躺在木榻上，人已清醒過來。

    姒昊臉帶病容, 眼瞼低垂，虛弱疲乏，他見牧正來到榻邊, 對他輕輕頷首, 那大概是一個(gè)謝意吧。

    剛醒來時(shí)，壺就已告知姒昊, 他是被牧正搭救，送往角山營地。他昏迷兩天, 牧正和營地事官任銘天天來探看。此時(shí)的姒昊，清楚自己身處何方, 與及猜測到牧正身旁那男子是誰。

    “吉蒿，是我失職，讓你受苦了?！蹦琳自诎脚? 他言語沉重。

    醒來后的姒昊, 病懨懨，無力將眼睛睜開，整個(gè)人虛弱至極，看得牧正心里也挺難過。

    姒昊的頭微微一偏，像似在搖頭, 他沒有說話，仿佛連翕動雙唇的力氣都沒有。

    “他大量失血，又兩天未進(jìn)食，這才醒來，讓他先歇歇?！痹趬乜磥恚﹃荒苄褋?，已經(jīng)頗令人吃驚。他現(xiàn)下病弱，牧正和任銘就是有事要問他，也得再等等。

    “吩咐伙房給他弄些rou糜，得趕緊把他調(diào)養(yǎng)好。”任銘說得激動，見姒昊醒來，他非常高興。

    這人被送來營地時(shí)，真是像死去了一般，裹著血衣，臉色灰白，渾身冰冷，難以想象他還能活過來。

    “只能吃點(diǎn)清粥，我已經(jīng)吩咐了?！眽剌p語。

    “走吧，讓他好好歇息?！比毋懘叽倌琳四苄褋硪呀?jīng)是極大的幸事，要問他的事，慢慢來，不急于一時(shí)。

    “我喚位女婢，來給你差遣，另有什么需求，你盡管說。壺，務(wù)必要將他照顧好?！蹦琳x開前，跟壺特別叮囑。

    壺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得給他帶身換洗衣物，舊衣物，他平時(shí)穿的，還有，需要他使用的碗碟，和被子?！?/br>
    姒昊雖然醒來，但仍未脫離危險(xiǎn)，壺所要的這些，更類似于巫術(shù)，要用他平時(shí)使用的舊物，將他性命牽系于人間。

    “好，我吩咐人去取?！蹦琳豢趹?yīng)下。順便讓人將姒昊那匹白馬牽來，看看是不是之前尋找的牢馬。

    在被選為牢馬時(shí)，它的性命便就交付于神明，它本該已是亡靈，卻狡猾的逃脫?；蛟S正是它給姒昊帶來死劫，可惜之前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若不，此類不詳之物，早抓去獻(xiàn)祭。

    牧正和任銘離開小屋，壺將房門掩上，回頭去看榻上的姒昊，他已經(jīng)合上眼睛，也許又睡著了。這兩天的照顧，壺相當(dāng)疲倦，還好牧正說要派個(gè)女婢來搭手，營地里的士兵都是粗人，做事不仔細(xì)。

    姒昊只醒來一小會兒，他清楚自己的情況，他獲救，雖然還不知道是因何獲救，但足以讓他安眠，他擺脫兇險(xiǎn)，身處于營地，晉夷的神弓手就是再奇能，也傷害不到他。

    帶著這份認(rèn)知，姒昊平靜入眠，此時(shí)的他，虛弱的不只是身體，還有精神。對任何人而言，無論他多么堅(jiān)強(qiáng)，死亡的折磨，都是最可怖的，足以給人心造成深深的創(chuàng)傷。

    士兵將燒好的粥送來，壺盛好粥，探看姒昊，他睡得沉，眉眼仍是緊皺，卻不知道他夢見了什么。

    此時(shí)天已亮，壺能清晰看到他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在做噩夢，壺當(dāng)機(jī)立斷將他搖醒，喚道：“醒來吧?！?/br>
    人們相信，對于一位虛弱不堪的人，惡靈會趁虛而入，將病弱者的靈魂帶走。

    姒昊倏然睜開眼睛，他的眼中有憤怒，冰寒的怒意，令壺聯(lián)想到鋒利的劍刃。壺不知道他夢里有死去的至親，也有痛苦至極，淌血躺在冰冷湖畔，面對這世上最可怕殺手的記憶。

    “把東西吃了，一會好幫你換藥。”壺端碗，拿小木勺子，準(zhǔn)備喂食。

    姒昊眸子里冷意被驅(qū)散，他眨動兩下眼睛，雙唇翕動，起先沒發(fā)出聲音，繼而才聽到一聲嘶啞的“多謝?！?/br>
    他知道是壺在醫(yī)治他，也是他救了他。

    姒昊的體魄強(qiáng)健，他在宮城里長大，生活優(yōu)渥，就是在角山，說是受苦，也吃下無數(shù)的大鱉和大魚。要是常人，連遭兩次追殺，流失如此多的血液，只怕早已掩埋入土。

    壺聽清楚姒昊的話，只是點(diǎn)了下頭，將一勺粥喂他。

    姒昊吃得很慢，兩三口后，便就不食，他毫無胃口，精神委頓。傷口不時(shí)傳來疼痛，何況還昏眩，反胃，不知曉還得多時(shí)，才能舒坦些。姒昊也去不想，他睜著眼睛，直直看著窗，他沒有睡去，他閉上眼，在湖畔被追殺的情景又會重現(xiàn)，灰的樣子相當(dāng)?shù)孽r明，他陰惻惻的笑，他冰冷的言語，還有他執(zhí)在手上的紅鏃翠羽箭。

    “弓……弓手，抓到了嗎？”姒昊的言語緩慢，低啞，他說得吃力，壺也聽得吃力，壺說：“不好抓，昨天就有三位士兵試圖抓他，反被射殺。”壺瞥眼姒昊，想他命真硬，難以想象他是怎么從晉夷神弓手的箭鏃下活命。

    若只是將他圍困在山林，派士兵進(jìn)去緝捕，必會傷亡慘重。要想抓他，只怕得焚林吧，姒昊想。

    午時(shí)，牧正過來小屋，身后跟著一位小奴莢，莢攜帶來姒昊的衣物，將它交給壺，牧正則去榻旁看姒昊。

    姒昊醒著，精神比之前見到要好許多，牧正用歉意的目光看著他，內(nèi)心仍是自責(zé)，他和任銘皆有鎮(zhèn)守角山的職責(zé)，卻讓晉夷的弓手流竄到角山來，險(xiǎn)些把他害了。

    “有兩個(gè)人，一個(gè)被我的用矛刺傷……他帶傷，應(yīng)該走不遠(yuǎn)。”姒昊的聲音微弱，但敘述清晰，“一個(gè)三十多歲，須發(fā)灰白……瘦高，他攜帶紅鏃箭?！?/br>
    牧正頷首，緩緩說：“被矛刺傷的弓手尸體已經(jīng)找到，帶紅鏃箭的弓手，正在緝捕，事官的士兵已將他層層包圍林中?！?/br>
    姒昊講述的聲音小，氣短，牧正只好把耳朵湊到他唇邊傾聽，也挨近他講述。對于姒昊剛醒來，就能清晰的講述這些事，牧正很佩服他。

    姒昊輕語：“我當(dāng)面接觸過他……此人頗自負(fù)，若要抓他，可以誘殺?！?/br>
    雖然不知道自己因何逃過一命，但從弓手接近他后，沒有立即殺他，而是將他嘲弄，可知弓手自負(fù)，肆無忌憚。

    “好，你好些休息，此等惡徒，斷然逃不了，必讓他把命留在角山?！蹦琳p拍姒昊右肩，他起身離開木塌。他從姒昊這邊得到的消息，得讓人帶給正在圍捕弓手的任銘。

    姒昊不擔(dān)心弓手會逃走，林叢是他的藏匿處，也將是他的葬身地，只需一把火。只是若能誘殺最好，省得山林中生靈涂炭。

    牧正出屋，喚來一位士兵，將姒昊說的弓手信息交予士兵，讓他去稟告任銘。

    送走士兵，牧正返回屋中，他見姒昊正在看他，像似有什么話要跟他說，果然姒昊說：“牧正，我有一事相托?！?/br>
    牧正應(yīng)道：“何事，你只管說?！?/br>
    “我有一犬，怕它餓斃，需讓人去把它牽來?！辨﹃恢安【耄粫r(shí)沒想起，此時(shí)心中牽掛。也不知道大黑怎樣，它雖然會自己打獵，可畢竟一向被人照顧。

    “那條小黑犬是吧，早讓士兵給帶回來，養(yǎng)在營地里。”牧正答道。

    “還有一匹白馬，拴在野麻坡上，無水無糧，還得勞人照顧?！?/br>
    那匹白馬，在姒昊挨近落羽丘時(shí)，悲鳴提示，他才得以警戒，而逃過最初的襲擊。姒昊惦記著這頭白馬，它被拴在野麻坡上，不知道現(xiàn)下怎樣了。

    “那是匹逃走的牢馬，牢馬不詳，我已讓人牽走，正準(zhǔn)備將它殺祭呢?！蹦琳孪?，牢馬逃走后，可能是受傷，被姒昊捕捉。

    原來它是一匹逃避死亡的牢馬啊，姒昊想。

    “弓手埋伏于落羽丘，是它嘶鳴救我一命?！边@等恩情，又怎能看它被殺祭，“我愿贖它，我日后會去沿丘，請罪山澤之神，懇請牧正將它放回山林，還它自由吧?！?/br>
    你我同為逃亡之身，何等相似。你困于泥濘，我救你一命，而今已抵消，便歸你自由吧。

    **

    邰東到城南的陶坊運(yùn)陶，虞蘇跟在身旁，忙前忙后，邰東問他：“小弟，該不是還想去角山？”

    虞蘇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道：“嗯，我想去看吉蒿?！?/br>
    吉蒿有什么好看，又不是美艷的女子。這話邰東沒說出來，他也沒往歪處想，就只是覺得他們兩人真投緣。邰東摸了摸下巴，思慮再帶虞蘇過去角山，會不會被丈母娘責(zé)怪。

    夜晚，一家子聚在一起吃飯，虞蘇跟虞母說：“阿母，我想跟姊夫去角山，去看看我在角山的朋友?！北緛碛迫缓葴挠菽?，立即把頭一抬，看向女婿，女婿露出無辜的表情。虞母不吱聲，繼續(xù)喝湯，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川不是要成親了，你跟東去角山，來得及嗎？”

    虞蘇點(diǎn)點(diǎn)頭，風(fēng)川還得十多天后才成親，來得及，還有幾天富余呢。

    “大陶坊那邊沒事嗎？”就是虞父也覺得才十五歲的虞蘇，出去得太頻繁了，他擔(dān)心這小兒子荒廢了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