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回到了好幾年前，在酒神節(jié)祭典上與家人狂歡一夜，盡情喝酒的時候，那時父親健在，西莉亞挽著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頭，含笑著看著她與阿羅斗酒。

    他們喝完酒便笑著扔掉酒杯，阿羅拿起身邊的里拉琴，她則提著裙擺，借著那股酒勁，奏樂起舞，宮人們簇擁著他倆，笑著為他們打著拍子，月光脈脈，星光點點，與熱烈的燭火將每個人的影子都鐫刻在了這片土地上。

    她將自己的眼淚連著阿羅的血一同吞入腹中，再嗚咽著，咬開了自己的手腕，將自己冰冷的血液含在嘴里，俯下身，吻住阿羅的唇，將這些血液渡進了他的口中。

    她一邊吻著他，一手抓緊了他身上的衣料。

    她不知道這個方法是否奏效，但是此時只能賭一賭。

    只是她從不知道，等待結(jié)果的過程，竟讓人如此煎熬。

    “你醒一醒……睜開眼睛啊……”她哽咽著說，索性將自己尚還滴著血的手腕創(chuàng)口觸碰阿羅的嘴唇，“你醒一醒，阿羅……你不是還覺得一個吻遠遠不夠嗎……”

    她像是失去全身力氣一般，伏在了他僵硬而冰冷的肩頭，哭出了聲。

    這是她覺得最冷的一個酒神節(jié)，沒有音樂，沒有舞蹈，也沒有美味的葡萄酒，也將再沒有世界上最后一個在乎著她的人。

    身為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她再次感覺到了如墜冰窖一般的寒冷。

    直到，一個冰冷滑膩的東西，輕輕地舔上了她手腕上的創(chuàng)口。

    她一愣，然后抬起了頭，正對上一雙血紅色的眼眸。

    第44章

    紐約的雪來時總是氣勢洶洶, 仿佛不下個酣暢淋漓, 就對不起整整一年的等待似的，整整一周，整個紐約都被雪籠罩，大雪幾近成災(zāi)，推特上甚至有一些網(wǎng)友將雪中屹立的帝國大廈圖片做成了災(zāi)難片海報的樣式，順帶調(diào)侃日益惡化的環(huán)境問題。

    一直到第八天，大雪才戀戀不舍地停住，晨光穿透了nongnong的陰霾, 在這個被皚皚積雪覆蓋著的城市染上了一抹俏麗的胭脂紅。

    這樣的景色倒讓尤妮絲想起了她將阿羅轉(zhuǎn)化后的第二天早晨，整座科林斯城沐浴在大好的春日天光之中，甚至可見更遠處科林斯灣粼粼閃爍的波光, 經(jīng)過一夜狂歡的城市正在逐漸蘇醒中，而城外的山坡上, 坐在兩個不眠的人。

    阿羅的眼睛變了顏色, 也沒有了使她貪戀的溫度, 肌膚跟她一般冰冷而堅硬，他從她的身后將她抱在懷里, 頭埋在她的頸窩，不斷地低喃著俄耳浦斯終于將他的愛人從冥府中帶回人間，以后他們會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她當(dāng)時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記得阿羅橫亙在她胸前的裸/露著的手臂, 在晨光之下，閃爍著點點鉆石一般的光澤。

    她回過頭, 看著阿羅顫動的睫毛，和睫毛下血紅色的眼睛，阿羅的眼角微微翹起，湊過來，在她嘴唇上輕輕啄了一口。

    觸覺冰涼，比數(shù)九寒天的海風(fēng)更甚。

    尤妮絲看著他，有些難過：“對不起，我擅自把你變成了跟我一樣的怪物?！?/br>
    阿羅愣了愣，隨即將她摟得更緊：“我說過了，你不是怪物，我們都不是怪物，人為了飽腹可以獵殺豬狗雞羊，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詾榱松娅C殺人類……”

    尤妮絲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時，是她第一次知道，她跟阿羅，其實是不同的兩種人。

    而當(dāng)時握著她的手的阿羅微微瞇了瞇眼睛，只不過還處于震驚中的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

    她只想著，她花了好幾年與自己的人類思維苦苦周旋，而阿羅只用了一夜，便已經(jīng)將自己與“人類”這個種族劃清了界線，并定義好了獵手與獵物。

    那時她在阿羅懷中迷茫，而幾千年后的現(xiàn)在，她站在公寓的陽臺上，看著天光刺破晨靄，帶來許久不見的雪后晴空，也一樣的迷茫。

    將她從回憶中喚醒的是一股nongnong的血腥味。

    她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阿羅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坐在了她的沙發(fā)上。

    他來到紐約之后，就沒有穿那些稍顯夸張的斗篷的襯衣，而是換了一身剪裁貼身的西服，雖然無論領(lǐng)結(jié)馬甲懷抱一一配備齊全讓人感覺有些正式過頭，好像下一刻要坐在劇院聽古典音樂會一般，但不得不承認，他這永遠二十出頭的修長身材穿著西服本身就是一種令人難以拒絕的誘惑，而身上頑固的古典貴族氣質(zhì)與存活于世三千年的閱歷使得他整個人充滿了矛盾而又無比貼合的魅力。

    他身前的茶幾上，擺著兩只擦得透亮的勃艮第紅酒杯，里面盛滿了鮮紅色的液體，而她原本放在茶幾上的幾盒軟裝飲料，已經(jīng)被無情地丟進了垃圾桶。

    尤妮絲背靠著鐵欄桿，沒好氣地說：“你怎么亂丟我東西。”

    “過期了?！卑⒘_說著，然后抬眼看向她，“你屋里還有什么味道，我也想丟掉，不過我沒找到?！?/br>
    “哦，那是我在亞馬遜上網(wǎng)購的榴蓮?！庇饶萁z說，“花了大價錢的，別亂扔?！?/br>
    “……”阿羅稍稍沉默，然后指著那兩支盛了小半杯鮮血的勃艮第杯，“你喜歡的，氣質(zhì)優(yōu)雅相貌美麗的年輕女人，這次的是黑發(fā)。”

    啊，那是她最喜歡的類型，她挑了挑眉，攏了攏身上的羊絨披肩，然后走進了屋內(nèi)。

    她獨特的進食癖好是在與阿羅分道揚鑣之后才逐漸養(yǎng)成的，她知道自己的嗜好在吸血鬼群體中相當(dāng)有名，不少吸血鬼總拐著彎說她有一身老年吸血鬼特有的矯情勁兒，雖然她并不在意別人怎么說，但阿羅直白道出，還是讓她有些意外。

    雖然在別人說她矯情的時候她總是不陰不陽地挑著眉說：“沃爾圖里還蹲著三個老不死的，我可以一一數(shù)出他們?nèi)齻€的癖好，你怎么不說他們矯情呀？”

    當(dāng)然，沒有人敢回答，這是一道送命題。

    沃爾圖里這個名號，在阿羅的運籌帷幄以及凱厄斯的鐵血執(zhí)行下，在整個吸血鬼群體之中，猶如當(dāng)年摩里亞半島的斯巴達王國一般，令人聞之膽寒。

    大約是因為阿羅成為科林斯國王的那幾個月，給她一種阿羅還是一個任性妄為的孩子一般的感覺，所以當(dāng)阿羅聚起了馬庫斯和凱厄斯，三個年輕的吸血鬼開始構(gòu)筑一個宏大的夢想時，她覺得這不過是男孩子少年時期常常玩的國王游戲而已。

    知道她逃離阿羅身邊，站在遠處審視這個人，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才湊出了沃爾圖里輝煌而又宏偉的真實形象。

    而現(xiàn)在，號稱吸血鬼皇族的沃爾圖里家族首領(lǐng)正坐在她對面，將兩支高腳酒杯擺好，然后站起身，打開她的收音機，背對著她，調(diào)了會兒頻道，她的視野里充斥著他被修身西服包裹著的勁瘦的腰身和長長的腿，她還沒有來得及想太多，就聽見他調(diào)到了她平常喜歡收聽的音樂頻道。

    音樂頻道早上的歌曲不會太激烈，也不會太催眠，但也不會有她進食時常聽的巴赫和舒伯特。

    輕柔的女聲合著吉他琴聲，用舒緩的調(diào)子唱著早晨的露珠和家鄉(xiāng)的小路，倒是也挺下飯的。

    她施施然落座，看著阿羅的背影，想了想，然后說：“你知道普通人類家庭是怎樣生活的嗎？”

    阿羅側(cè)過臉來，看了她一眼：“怎樣的？”

    “妻子會為丈夫備好午餐，丈夫一邊打領(lǐng)帶，一邊走出臥室，跟自己的妻子交換一個早安吻，然后各自落座，享用早餐，時針走到了早晨八點，兩個人在門前又交換一個吻，然后開始一天中短暫的分別?！庇饶萁z說著，抬起了手中的高腳酒杯。

    “jiejie觀察得這么仔細？”

    “我沒有偌大一個王國需要統(tǒng)治，閑來無事就觀察觀察人類會怎么生活，挺有趣的?！庇饶萁z朝他舉杯致意，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我覺得這幾天以來一直給我準(zhǔn)備好早餐的你，就挺賢惠的。”

    阿羅笑了一聲，也坐了下來，舉起酒杯，兩只酒杯輕輕碰撞了一下，發(fā)出短促的悅耳的響聲。

    “好幾天了，還是第一次得到j(luò)iejie的夸獎?！彼f著，將酒杯杯沿放在了唇邊，一雙眼睛仍然是盯著尤妮絲看的。

    尤妮絲早就習(xí)慣他這樣的注視，渾不在意地啜了一口，然后微微點頭：“味道不錯?！?/br>
    自從銀行爆/炸之后，她撞進阿羅的懷中開始，他們就開始了這種氣氛微妙的相處模式。他們沒有言明阿羅是否已被原諒，尤妮絲不愿說，而阿羅則是不敢問，只不過她不再將阿羅拒之門外，也會對他的示好有所回應(yīng)。

    一開始他們兩個相對坐著，沉默不語，各自合著杯中還有溫度的鮮血，外面大雪紛紛，屋里的溫度也跟室外相差無幾。

    直到有一天，尤妮絲突然說了一句：“這些是德米特里弄來的嗎？”

    阿羅握著酒杯的手一僵，然后假笑著說：“德米特里再面面俱到，也不會知道jiejie喜歡用勃艮第紅酒杯盛放身材高挑的女性血液，用波爾多紅酒杯盛放身材豐腴的女性血液，纖細溫柔的用香檳杯，活潑可人的用白蘭地杯。”

    尤妮絲勉強笑笑：“你、你還了解得真清楚啊。”

    阿羅垂了垂眼簾：“我還知道很多?！?/br>
    尤妮絲倒也不意外，笑容也沒那么勉強了：“這樣啊?！?/br>
    那次早餐交談之后，兩個人就不再小心翼翼得像是馬戲團走鋼絲的人了，尤妮絲覺得現(xiàn)在大概進展到兩個人騎著獨輪車頂碗了。

    她想著自己和阿羅騎著獨輪車頂著碗繞場三圈半，然后就聽見阿羅說了一句：“雪停了，要不要跟我回沃特拉？”

    尤妮絲還沒有從自己的想象中回過神來，只“啊”了一聲，然后就見阿羅已經(jīng)朝她伸過了手，想去牽著她，嘴里說著：“我說，紐約的暴雪已經(jīng)停了，飛機可以起飛了，你要不要跟我回沃特拉……”

    尤妮絲縮回了自己的手，然后聽見他的話猛地頓住，在抬起頭來，只看見他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血紅色的眸子閃過一陣陰郁，然后又垂下了眼簾。

    一時間，屋子里又陷入一陣沉默，只有那個彈著吉他的女孩還在唱著憂傷的歌。

    半晌，兩人同時開口。

    “我很抱歉。”

    “去沃特拉看看吧?！?/br>
    他們兩人愣了愣，然后看著對方，眉間松了松，然后清了清嗓子，又開始享用早餐。

    尤妮絲覺得一句道歉就是阿羅飛速的進步了，暫且先去踩高蹺吧，不用騎獨輪車了。

    第45章

    尤妮絲跟阿羅分道揚鑣的時候, 沃爾圖里還沒有成為吸血鬼群體中聞之色變的統(tǒng)治者, 在尤妮絲看來，七八百歲的自己還是相當(dāng)年輕的，尚還年輕的她，與阿羅、馬庫斯、凱厄斯，以及十八歲后就被阿羅變?yōu)槲淼膍eimei狄黛米居住在羅馬，那時的羅馬正是凱撒時代，人口稠密，繁華而喧鬧。

    幾個相貌出眾的年輕男女居住在一起, 在這個擁擠的城市也相當(dāng)?shù)娘@眼，他們當(dāng)時就有了搬去小一點兒的城鎮(zhèn)的想法，只不過這個想法還沒有被實施, 凱撒被元老院成員刺殺，全城悲慟, 隔天她與阿羅在羅馬廣場決裂, 從此再也沒有見面。

    沃特拉城也都是很多年后她從在那個雅典的小酒館里聽那個老吸血鬼說的, 那是位于佛羅倫薩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三百六十五天起碼有三百天是受強烈的日光照射, 當(dāng)?shù)厝俗钍⒋蟮墓?jié)日是圣馬庫斯節(jié)，節(jié)日當(dāng)天會穿著紅色的斗篷上街游/行，紀(jì)念驅(qū)逐城中吸血鬼而后不幸遇難的神父馬庫斯。

    尤妮絲當(dāng)時就笑著說：“當(dāng)?shù)厝诉@是認真的嗎？”

    老吸血鬼點頭：“自然，這個節(jié)日還吸引了許多游客呢, 你可以想象沃爾圖里不僅控制著吸血鬼帝國，還賺了不少人類的錢, 據(jù)說參觀沃爾圖里城堡的門票費并不便宜。”

    十五世紀(jì)時，因為無意中看到了《新生》，尤妮絲輾轉(zhuǎn)來到了佛羅倫薩，想去看一看孕育了但丁和貝阿特麗切的地方。那時候的佛羅倫薩已經(jīng)不再是被羅馬所控制著的殖民地，這座城市由美第奇家族所庇佑，誕生了無數(shù)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是托斯卡納地區(qū)最璀璨的明珠。

    她在佛羅倫薩待了幾個月，在某天天降傾盆大雨時，站在維琪奧橋邊上，這里是但丁與貝阿特麗切分別八年之后再次重逢的地方，她在腦海中勾繪著但丁第二次遇見那個穿著淺色衣裙的少女時內(nèi)心難掩的悸動，然后就鬼使神差地想起來，這里是佛羅倫薩，這里離沃特拉的距離，對她而言不過咫尺。

    她忽然就有一種想去沃特拉城看一看的沖動，然而也是這時，一個年輕的賣花姑娘拍了拍她的肩，然后遞給了她一把傘。

    她接過傘，正要掏錢買下一束花時，那個姑娘笑著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阿諾河只想看見快樂的靈魂?！?/br>
    她一怔，然后反應(yīng)過來，這個姑娘以為她想投河。

    她笑了笑，說：“放心吧，我一直很快樂?！?/br>
    小姑娘松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你有什么想不開呢?！?/br>
    “還好，我很少鉆牛角尖?！庇饶萁z撐開傘，將自己和小姑娘一同罩在傘下，“我只是有些猶豫，要不要去沃特拉城參觀沃爾圖里城堡?！?/br>
    “哇，那個地方……是傳說中吸血鬼皇帝的古堡吧，據(jù)說門票費并不便宜呢?！毙」媚锉牬罅搜劬?，眼睛邊緣上淺褐色的小雀斑看上去還有幾分可愛。

    尤妮絲點點頭，伸手摸了摸自己衣袋里僅剩的那幾枚硬幣：“其實用不著猶豫了，我的繼續(xù)還不夠買半張門票呢……”她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然后低下頭看著這個小姑娘，“你跟我meimei很像?！?/br>
    小姑娘愣了愣，然后微微低下頭，從尤妮絲的角度還能看見她臉上淡淡的紅暈。

    “你長這么好看，你meimei一定很好看的，我……”小姑娘話還沒說完，尤妮絲便已經(jīng)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紅色的卷發(fā)，說：“你們都是一樣的討人喜歡?！?/br>
    她將撐起的雨傘又塞回賣花姑娘的懷里，笑著說：“這把傘我暫時不需要了，你早些回家吧，下雨了沒人會出來買花的?！?/br>
    說完，她便小跑著跑進了紛紛雨幕中，小姑娘挎著花籃舉著雨傘，急匆匆問她要去那里，她扭過頭，笑了笑：“我去賺沃爾圖里城堡的門票?！?/br>
    只不過賺錢對她而言太難，她也算是找到了不去的借口，只在深夜時分爬上了佛羅倫薩主教堂的喬托鐘樓，望向沃特拉城的方向，吹了一整夜雨后帶著濕氣的風(fēng)。

    而后，她對沃特拉城的所有印象都來自于眾人的口耳相傳，直到這次醒來，從愛麗絲的推特上，看見了那座被陽光所籠罩的小城的照片。

    吸血鬼應(yīng)該是不喜歡陽光的，但偏偏阿羅選擇了這么一個日照充足的小城。

    尤妮絲晃了晃酒杯里剩余的液體，然后仰頭一飲而盡，等她舔了舔嘴角滲出的血液，再低下頭來看向阿羅，不出意外地與他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

    “我很好奇，你為什么會選擇沃特拉?！庇饶萁z笑了一聲，“你想隨時隨地看見自己發(fā)光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