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陳耀祖一邊割rou,一邊道:“今兒天不好,還沒開張呢!” 王氏看了看rou案上堆的rou,也是發(fā)愁:“這樣的話,估計今日半扇豬都賣不完,放到明天rou就不新鮮了……” 玉芝默不作聲走了過去,揀了把剔骨尖刀,開始剔上面的rou。 這時一個穿著灰藍褙子系了條玄色裙子的中年女人背著一個大大的竹編背籠走了過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女孩子還扛著一把大傘。 王氏一見那女人,便笑了起來:“趙大嫂過來了!今日怎么出來的這么晚呀?” 趙大嫂頭上挽著個圓髻,插著根銀簪子,臉上脂粉未施,可是大眼睛清澈明亮,瞧著很精神。 她笑了笑,道:“家里臨時有點事——前日多謝你給的那幾根腿骨了,我們娘倆熬了骨頭,燉了一鍋蘿卜菜,兩日的菜都有了。” 王氏笑了:“自家人,何必客氣!” 她又看向那個女孩子:“秀蘭,你也來了,昨天你們娘倆沒來,我家玉芝可想你了!” 那個叫秀蘭的女孩子生得倒是齊整,鵝蛋臉,肌膚微黑,柳葉眉,丹鳳眼,高鼻梁,頗為秀麗端莊。 她笑盈盈答應(yīng)了一聲,和陳家一家三口打了個招呼,然后便把傘撐開,插在了陳家rou攤的東邊。 玉芝微微一笑,并未多說話。 那趙大嫂放下背籠,在秀蘭的幫助下把一塊長方形油布展開鋪在了傘下,然后從背籠里拿出一個個小布袋子放在油布上——玉芝這才發(fā)現(xiàn)趙大嫂和趙秀蘭母女倆賣的東西原來是八角、小茴香、胡椒、川椒、麻椒和紅尖椒等香料,不由心里一動,有了一個主意。 她做事一向周全,雖然心里有了想法,卻不說出來,而是默默地在心里謀劃著。 待自家攤子擺整齊了,秀蘭便走到玉芝這邊,挨著玉芝站著,輕輕問道:“玉芝,你前天怎么沒過來啊?” 玉芝眼中帶著一抹輕愁,瞅了秀蘭一眼,低聲道:“家里出了些事……” 秀蘭看了一邊的陳耀祖一眼,搬了兩張小凳子,和玉芝一起坐了下來,這才低聲道:“是不是城里的守備老爺買人那件事?” 玉芝抬眼看向秀蘭。 秀蘭嘆了口氣,道:“那牙婆韓九嫂也去我家了,纏著我娘說什么寡婦守著兒子閨女日子不好過,要我娘賣我進城里許守備府上享福,得了銀子給我哥娶媳婦,還說我若是進了守備府,就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若是能養(yǎng)下一男半女,定會被守備老爺抬舉做姨娘——我娘不想聽她瞎呲,把她趕了出去!” 玉芝這才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倒霉蛋,還有秀蘭陪自己,便握住了秀蘭的手,低聲道:“你家倒好,起碼你娘給你做主;我家當家做主的可是我奶……” 大周北方鄉(xiāng)下人家,都是叫祖父為“爺”,叫祖母為“奶”,不像官宦人家那么講究。 秀蘭抬眼看了看悶頭割rou的陳耀祖,又看了看正和自己的娘竊竊私語的王氏,低聲道:“玉芝,你可不能答應(yīng),我娘讓人打聽了,那個守備老爺鎮(zhèn)守咱們這里有十年了,我算了算,一個人要想做到守備這么大的官,至少應(yīng)該有四十歲了吧?他在咱們這里鎮(zhèn)守了十年,加上這十年,算算年紀也該有五十多歲了,咱們?nèi)羰沁M了守備府,怕是過不了幾年守備就死了,到時候大婦能不賣咱們?誰知道以后流落何方呢!” 玉芝沒想到秀蘭這個小姑娘居然有這見識,便深深打量了秀蘭一眼,饒是滿腹的心事,也不由想笑。 可是她不能笑,她得悲傷一些才合情合理。 玉芝醞釀了一下情緒,用沉重哀傷的聲音說道:“我也是這么想的,我今年才十三歲,真要被賣進守備府,這一輩子都毀了……可是我家只有我娘疼我,我爹盼著賣了我數(shù)錢給我爺奶,好讓我小姑姑用我的賣身錢做陪嫁,嫁個好人家過好日子……我爹只想著讓我小姑姑過好日子,就算把我推到火坑里他也愿意……” 她說著說著,聲音似乎有些哽咽了。 秀蘭聽了,眼睛當即濕潤了,攬著玉芝,沒有說話。 玉芝說著話,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了一邊的陳耀祖。 她和秀蘭的聲音雖然壓低了,可是這會兒街上沒什么人,陳耀祖應(yīng)該也聽到了秀蘭和她的話,卻還是沒有什么反應(yīng),自顧自埋頭割rou,割下一條就掛在空著的鐵鉤上。 玉芝知道世界上是有麻木不仁只知愚孝的爹的,她前生可不就是被親爹親娘給賣的? 可是饒是如此,她心里依舊有些失望…… 王氏雖然在和趙大嫂說話,可是秀蘭和玉芝的對話她依舊聽得清清楚楚,當即落下淚來,拉著趙大嫂的手,埋怨了一句:“有個這樣的男人,我還不如像你一樣守寡!” 趙大嫂看了一眼依舊自顧自干活的陳耀祖一眼,也覺得這樣的男人還不如死了,不過她是久經(jīng)世事的人,倒是很會說話,用力握了握王氏的手,安撫道:“沒事,沒有人是真傻子,陳大哥早晚會醒悟過來的!” 沒過多久,雨停了下來。 陳耀祖去解手去了,陳家的rou攤和趙家的大料攤都有客人過來,王氏和趙大嫂忙著招呼顧客,玉芝趁機和秀蘭走到東邊的一叢刺玫花邊摘花玩。 玉芝摘了朵雪白的刺玫花拿在手里把玩著,狀似隨意道:“我和娘過來的時候,恰好遇到了秦瑞?!?/br> 她說著話,眼睛卻一直在打量著秀蘭。 秀蘭原本正踮著腳摘攀在高處的一朵淺粉色刺玫花,聞言花也不摘了,扭頭笑盈盈看向玉芝,眼睛亮晶晶的:“秦瑞?這會兒秦瑞不是早該去學堂讀書了?難道他今日沒去讀書?逢十才是學堂的休沐日啊,今日他不該休息的!” 看著秀蘭亮晶晶的眼睛和緋紅似發(fā)著光的臉,玉芝意識到一個問題——秀蘭喜歡秦瑞! 秀蘭走到玉芝身邊,還在納悶:“秦瑞書讀得那么好,怎么可能向?qū)W堂先生告假不去讀書呢……哼,馬九娘是秦家的鄰居,她一定知道這件事,卻不告訴咱們!” 這會兒玉芝已經(jīng)全明白了,原來那個叫秦瑞的清俊少年是全西河鎮(zhèn)女孩子心中的白月光啊! 第7章 問鹵rou暗自打算,藏排骨婆媳斗智 眼看著快到中午了,雨也停了,rou攤這才來了些生意。 王氏幫著陳耀祖忙了一陣子,算著時間,差不多該回去做飯了,便預(yù)備帶著玉芝回去。 陳耀祖見王氏要回去做飯,忙選了幾根帶rou絲的骨頭用油紙包了:“拿回去燉湯讓大家也吃點rou!” 王氏翻了個白眼:“我不拿,反正我們娘倆也吃不到嘴里,都便宜你爹你娘和你妹子了!” 陳耀祖低頭又砍了四根排骨,拿了油紙包了:“這些悄悄拿回去給玉和吃,他正長身體!” 玉和正是三房的獨生子陳玉和,今年才五歲。 王氏當即大怒:“玉和長身體?那我們玉芝呢?玉芝難道不長身體?” 陳耀祖木著臉道:“那讓玉芝也吃唄!” 王氏想到玉芝受的委屈,心里憤憤不平,當下就要嚷嚷起來。 陳耀祖瞪了王氏一眼,用力把切rou刀砍在了rou案上。 王氏見狀,不由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多說,拿起那根帶rou腿骨,又拿起那個油紙包塞進袖子里,拉著玉芝就往西走。 玉芝一直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等走到了小巷里,這才低聲道:“娘,爹是不是嫌棄我是女孩子?” 王氏聞言,眼淚險些流出來:“是娘沒本事,沒有給你生個弟弟……你爹是嫌棄咱們娘倆,他……” 想到和自己及女兒不一心的陳耀祖,王氏心里更難受了,松開玉芝的手,扯下汗巾子抹了把淚。 這會兒正是中午時分,小巷子兩旁的人家都炊煙裊裊,狗叫聲、雞鳴聲和小孩子的呼喊聲此起彼伏,走在小巷里,還能聞到兩旁人家做的飯菜的氣味,特別有趣。 玉芝聞到旁邊有人家在煮鹽水花生,便問王氏:“娘,咱們西河鎮(zhèn)有賣鹵rou的沒有?” 王氏詫異道:“鹵rou?什么鹵rou?” 玉芝想了想,道:“鹵rou就是用八角甘草桂皮等各種香料烹煮而成的熟rou,我聽別人說魯州那邊有人賣,特別好吃!” 王氏笑了:“咱們西河鎮(zhèn)這邊沒有賣鹵rou的,咱們這邊即使酒肆里,也只賣白水煮的豬rou、牛rou和羊rou,連鹽都沒放,吃得時候還得另外蘸鹽!” 玉芝心里有數(shù)了:原來在魯州風靡一時的鹵rou,十年過去了,還沒傳到西北啊! 魯州永王府有一位廚娘最拿手的本事便是鹵豬蹄,玉芝那時候還小,跟這位廚娘學了好幾年,自然把鹵rou鹵豬蹄的訣竅全給學會了,就連一向挑食的小林沁都愛吃她鹵的豬蹄…… 想到林沁,玉芝心里有些難過。 她深吸一口氣,游目四顧,竭力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 如今雖是二月,春寒料峭,可是即使遠在西北,西河鎮(zhèn)也有了些早春氣象,嫩黃的迎春花在風中搖曳,早開的刺玫花掛了滿墻…… 快要走到陳家大門口的時候,王氏玉芝母女倆與三房一家三口走了個對臉。 三房應(yīng)該是剛從北邊的地里回來,陳家三郎陳耀文扛著個鋤頭走在后面,陳耀文的娘子董氏一手提著個竹筐,一手牽著五歲的兒子陳玉和走在前面。 玉芝醒來后第一次近看自己這位三叔,發(fā)現(xiàn)陳耀文約莫二十三四歲,中等身量,肌膚微黑,五官頗有幾分俊秀。 陳玉和長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生得還挺可愛。 王氏一見董氏,忙眨了眨眼睛,招了招手。 董氏會意,把兒子的小手塞到了陳耀文手里:“三郎,你帶玉和先回去吧!” 陳耀文笑了笑,向王氏及玉芝點了點頭,牽著玉和的手進了大門。 他和董氏感情很好,夫妻倆一心一意帶著兒子過日子。 董氏走到王氏身前,低聲道:“大嫂,怎么了?” 王氏伸手拉過董氏提著的竹筐,見里面除了一把已經(jīng)摘好洗凈的菠菜,還有一把綠蒜苗和一把芫荽,便道:“中午要做湯面么?” 董氏點了點頭,道:“三郎說早上婆婆交代大哥了,讓帶些骨頭回來燉了湯下面,我就從菜地里薅了些菠菜、蒜苗和芫荽,打算著下面用!” 王氏撇了撇嘴:“我怎么說玉芝爹讓我?guī)Ч穷^回來呢,原來是因為婆婆吩咐了!” 她湊近董氏,輕輕道:“玉和跟我家玉芝正在長身子,我特地給他們姐弟帶回來四根排骨……” 董氏聞言大喜,抬手把散下來的頭發(fā)掩回了耳后:“咱們趕緊回去做飯吧,不如婆婆又要吵起來了!” 玉芝站在一邊,正好看到了董氏的手——董氏的發(fā)上抹了桂花油,臉上敷了粉,唇上涂了香膏,分明是極愛美的女子,可是她的手心卻是深深淺淺的褐色,應(yīng)該是薅草時染上的草汁,而且手上還有好幾個裂口。 看來,在這老陳家,不只大房處于被盤剝的地位,三房也在當牛做馬呀! 回房換了衣服之后,玉芝很自然地去了灶屋幫忙。 灶屋內(nèi)董氏和面,王氏燒鍋,各自忙碌著。 見玉芝進來,董氏便道:“玉芝,你舀一勺玉米糝放到碗里,等一會兒我攪鍋里!” 玉芝想了想,這才道:“三嬸,是面不夠吃么?” 聞言董氏笑了和王氏都笑了。 董氏輕輕道:“面也著實不夠吃,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一般家里吃面,你爺奶和小姑姑總要先撈了面條去吃,這樣我們大家只能喝些面湯了!” 王氏把兩根花柴瘸折塞進了灶膛里,帶著笑接了董氏的話:“不過我們在湯面里攪上玉米糝的話,你爺奶和小姑姑再想要撈走面條可不容易了,都成糊糊了!” 董氏笑嘻嘻道:“我和你娘給這種面取名叫‘魚兒鉆沙’!” 妯娌倆想到婆婆等會兒失望的臉,都笑了起來。 玉芝也笑了,心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看來在陳富貴高氏她們的聯(lián)合壓迫下,娘和五嬸成功地聯(lián)合了起來! 午飯剛做好,高氏就帶著陳嬌娘來了灶屋。 陳嬌娘怕油煙沾染了頭發(fā)衣服,便站在灶屋門外,一邊嗑瓜子一邊看熱鬧。 高氏進了灶屋,也不說話,先彎腰拿了鐵釬在左右兩個灶膛里捅了捅,以免兒媳婦偷偷燒了紅薯藏起來;又直起身子細細檢查了櫥柜、案板和左右前后三個鍋,免得兩個掌灶的兒媳婦昧下好吃的。 都檢查完了,她這才道:“中午是骨頭湯面條吧?” 董氏答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