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鑫低著頭沒說話。

    陳進南明白，她是打定主意不再去了。

    他誠懇說：“那你以后要是想改主意了，或是想來我家，你就來，或者給我打電話。家里有奶奶呢，我和爸爸經(jīng)常會回老家來的?！?/br>
    楊鑫點點頭，努力振作起精神：“你去吧，謝謝你，我沒什么了?！?/br>
    陳進南失落說：“不用謝?！?/br>
    “本來我想等你，看你爸媽怎么安頓的。既然你不去，那我明天就要跟我爸出去干活了。已經(jīng)拖了好幾天了?！?/br>
    楊鑫關切問了一句：“你干什么活呀？”

    陳進南說：“縣那邊有個老板，年前建了樓房，是我爸爸包下來做的?，F(xiàn)在要裝修，弄水電，貼瓷磚做家具什么的。”

    楊鑫想起村里人聊天。陳進南爸爸能干呢，去年就接了個工程。自己包一個樓，從建筑到裝修全包，讓自己兒子搭手，再找?guī)讉€熟識的老鄉(xiāng)來幫忙，很賺了不少錢。這人干活手藝精，樣樣都會，為人也厚道，不小氣，給工人的工價比一般包工頭高一點，而且從來不拖欠，大家都愛跟著他干。楊鑫暗暗惦記著，去問春狗：“爸爸，你怎么不跟陳進南爸爸一起干呢？他就在老家，也掙錢呀。”

    春狗說：“不行喲。我們這，工價太低了，比沿海工價低多了，辛辛苦苦也就混個飽飯。而且我們這活少，一年到頭沒幾天有活，全靠運氣，三天兩頭的閑著，一年下來又是白板兒。再說，我要是去工地，那也是整天到處跑，三月兩月的不回家，還是沒人照顧你?！?/br>
    總歸是沒法子。

    楊鑫回了一趟鎮(zhèn)上，收拾家里的東西。也沒什么東西，只有一只貓，也無法帶走，楊鑫把它托付給王叔叔家。她舍不得小灰灰，可自己都沒家了，何況是貓呢。

    春狗把她的行李，一箱子衣服搬到了姑婆家。楊鑫連請了一星期假，必須要回學校了。鎮(zhèn)上的房子退了，她要重新住校。春狗給她搬了一床被子，一口木箱到宿舍。

    中學的宿舍比小學的小一些，上下鋪，兩個人一張床，一個宿舍大概住二三十人。距離開學已經(jīng)一星期，她去的時候，宿舍都住滿了。午飯時間，學生們都在吃飯。空氣中混合著霉味、腳臭味和泡菜的酸味，地上到處是咸菜和飯粒、垃圾，講話的聲音嘈雜，一切都讓人喘不過氣。楊鑫很不適應地站在宿舍中間，宿管老師說：“現(xiàn)在都住滿了，還有兩個床，一個上鋪一個下鋪，你和她們哪個同床睡?！?/br>
    楊鑫感覺四下臟兮兮：“不能是單人床嗎？”

    “都是單人床?！?/br>
    宿管老師說：“不過我們學校你也知道，學生多，就這么幾個宿舍，都是兩個人睡一個床，沒有誰說睡單人床的。你不想住宿舍，要不就只有鎮(zhèn)上租個房子。”

    楊鑫看著老師指派給她的那個同床，是個胖胖的姑娘，一米五幾，得有一百多斤吧，長得黑黑的，臉上好多紅痘痘。楊鑫就很不愿意，老覺得和她一起睡，她會把肥rou和痘痘都傳染給自己。

    正糾結著，一個穿著牛仔褲，粉紅外套的女孩進來了。她跟楊鑫差不多高，長發(fā)及腰，長的清秀白凈，只是面無表情，眉眼帶著高冷，總仿佛有點看不起人的神氣。她手里捧著洗過的飯盒，見了老師打招呼，老師便把她叫到楊鑫跟前來，說：“她叫喬喬，這學期剛轉學來的，她也是一個人睡，要不你跟她一起睡吧。看你們自己商量，同意不同意。”

    喬喬有潔癖，不肯跟人睡，一定要一個人占一張床，老師怎么給安排她都不聽，嫌這個嫌那個。沒想到見了楊鑫她卻點頭了，說：“我同意，就看她同不同意?！?/br>
    楊鑫也點頭：“我同意?！?/br>
    于是便決定了，楊鑫和喬喬一起睡。

    其實楊鑫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是嘉怡。不過嘉怡奶奶在鎮(zhèn)上租了房子照顧她，所以她不住校了。楊鑫挺想念嘉怡的。

    沒想到她一星期沒到校，嘉怡又交了別的朋友，換了新同桌，體育課上也跟別的人組隊了，天天開心不已。下課跟別人去cao場玩也不等她，楊鑫有點失落。

    她沒了同伴，寂寞無聊，去找唐老師，卻發(fā)現(xiàn)唐老師回來了。

    楊鑫之前聽說他父親死了，本以為他會形容憔悴，其實沒什么變化。他沒有特別瘦，氣色也挺好，穿著一件深藍色襯衫，顯得人特別白。楊鑫的臉上也沒有親人離世的悲傷，他們彼此都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變故，卻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她坐在屋子中間，唐頌為她把那張肖像的最后一部分畫完。

    唐頌久久審視著眼前這幅畫。它的名字叫《少女》，畫中的少女有著雪白的皮膚。她側坐著，面無表情，微卷的長發(fā)如海藻一般披落雙肩。那神情仿佛哀怨，目光像深不見底的泉水，仿佛深深凝視著看她的人。吊帶背心顯露出她單薄的肩膀，寬寬的牛仔褲里伸出一雙雪白細瘦的腳踝。帆布鞋顏色發(fā)黃，襪子邊起了球。

    她看起來貧窮、瘦弱，為生活所苦。然而那不重要。因為她年輕，美麗，正值青春。她有春筍一般雪白緊繃的身體，引人入勝的臉蛋。在真正的青春和美貌面前，什么貧窮、悲哀，都是不要緊的。

    唐頌遲遲笑了。

    楊鑫不懂畫，看她笑了，也就高興起來，好奇說：“這畫畫得好嗎？”

    “很完美?！?/br>
    唐頌稱贊說：“你真的很適合當模特?！?/br>
    楊鑫心里暗甜。

    這幅畫剛完，先放一旁晾著。唐頌從紙箱里，一張張取出畫幅。都是用畫框裱起來的，尺寸有大有小。楊鑫好奇地看著，意外的發(fā)現(xiàn)了那張自己童年的畫。

    是她讀小學的時候，唐老師給她畫的。

    “這些是做什么呀？”

    唐頌告訴她，他可能要去俄國學習了。

    他得到了機會。

    他的大學老師將他的作品推薦給了俄羅斯一位華人畫家，對方是個有能耐的人，很欣賞他，將引薦他入俄國列賓美院學習深造。他現(xiàn)在要提交部分作品集，寄到俄國給那位教授，去完成相關的入學手續(xù)，預計今年下半年就要去俄國。

    列賓美院是全世界頂級的藝術圣殿，多少學藝術的人夢寐以求。這個機會太難得了。唐頌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小有名氣，但仍決定放棄國內(nèi)的一切，遠赴俄國。

    楊鑫非常吃驚，感覺都不太懂：“這個學校很好嗎？不就是個學校么，你還要讀書呀？你不想結婚了嗎？”

    唐頌莞爾說：“我十五歲的時候，一直想考中央美院，可惜沒能考上。中央美院油畫學的就是列賓的風格，你說它怎么樣？”

    楊鑫似懂非懂，唐老師想去的地方，那應該是很好的吧。她只是有些難過。

    唐老師要走了。

    “那你學完了還回來嗎？”

    唐頌說：“應該會回來的，只是不回這個地方了?！?/br>
    楊鑫擔憂問：“作品寄過去就行了嗎？萬一人家看不上呢？”

    唐頌笑，動作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之前有作品，那邊教授已經(jīng)看過，基本定下了。只是還需要按類別再提交幾幅過去，差不多走個流程。不出意外九月份?！?/br>
    “還要那么久??？”

    “嗯，國內(nèi)還有一些事情和手續(xù)要辦。”

    唐頌被列賓教授青睞的那幅畫作正是幾年前在小學畫的那幅。畫中的人物便是楊鑫，教授非常喜歡這張小女孩，讓人轉告唐頌，說：“想親眼看一看她，親吻一下她的眼睛?！辈⒓慕o唐頌一個可愛的俄羅斯套娃玩具，讓他幫忙送給“那個女孩”。

    楊鑫聽到這句話，心都激動地噗通噗通跳起來了，好像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嘉獎。唐頌把一個小盒子打開，里面放的正是一只精致漂亮的俄羅斯套娃。

    楊鑫抱著這小娃娃，渾身的熱血翻涌，臉都激動紅了。唐頌笑著彎腰，捧著她臉蛋，代替教授親吻了一下她眼睛。

    “你是我的繆斯?！?/br>
    他笑著說：“東方繆斯。”

    楊鑫害羞地紅了臉，實在不知所措了。

    第73章 借錢

    楊鑫歪著頭，好奇地拆解著俄羅斯套娃, 宿舍門被“咚咚”叩響了。她回頭去看, 只見一個瓜子臉, 皮膚白皙, 相貌很清秀的女孩子，穿著短袖運動服, 怯怯站在門口：“唐老師在嗎？”

    楊鑫見她很漂亮, 身材發(fā)育的很好, 胸脯兒把衣服撐的緊繃繃的，又瘦又腿長，心里就有點嫉妒。

    “你找唐老師呀？”

    楊鑫依稀認得這女孩, 和她同年級，但不在一個班。楊鑫記得她名字好像叫陳樺，成績年級倒數(shù), 聽說性格兇, 動不動就罵人說臟話，但是她長得漂亮, 很多男生, 包括高年級的男的都喜歡她, 甚至還有社會青年, 全都搶著給她送禮物。她也經(jīng)常和那些男生們談戀愛, 一學期換了好幾個男朋友。女老師都討厭她，男老師都喜歡她，女生們從來不跟她玩, 背地里聚在一起罵她，其實心里羨慕又嫉妒。

    “唐老師在嗎？我想找他。”女孩子面帶羞澀，聲音小小的很溫柔，完全不像傳聞中的樣子。

    “在的。”

    楊鑫說：“你有啥事呀？”

    唐頌起身來到門口，見是班上的學生，笑說：“你有事情嗎？”

    女生低著頭：“唐老師，我想找你說幾句話?！?/br>
    楊鑫看她樣子，好像有事，便對唐頌說：“唐老師，那我去上體育課了，下午放學再來找你。”

    唐頌笑點點頭：“去吧?！?/br>
    女生眼睛紅紅的，眼淚直落，好像有什么委屈。唐頌將門半掩，給她倒了一杯水：“先別哭，有什么話慢慢說，我能幫到你的盡量幫，是期中考試沒考好嗎？”

    女生揉著眼睛，抽噎說：“唐老師，我想問你借兩千塊錢?！?/br>
    唐頌驚訝道：“為什么借錢？是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女生逃避著他的目光，扭扭捏捏說：“我想，我下學期沒錢交學費了，想問你借點學費?！?/br>
    唐頌感覺她沒有說真話。這個女生的情況，他是知道一些的，父母在外做生意，算不得富裕，但比農(nóng)村大多數(shù)孩子強多了，不至于說交不上學費。而且義務教育，學校的學費本來就不高，一年幾百塊，哪至于說借兩千塊錢。

    唐頌連續(xù)質問了她好幾句，小女孩心理素質不好，嚇得又改口了，說她生病了，要借錢做手術。唐頌更是覺得她在撒謊。她這模樣看著非常健康，怎么都不像有重病。就算是有病要做手術，也應當是她父母cao心，哪有她一個小孩自己來問人借錢的。唐頌覺出問題，繼續(xù)追問，女孩子慌了，結結巴巴說：“唐老師，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br>
    唐頌知道肯定是有大事了。

    他保持著和藹的口氣，不愿嚇到她：“你說?！?/br>
    女生嘴唇發(fā)白，像是極度緊張恐懼：“唐、唐老師，我是真的要做手術，不是騙你的。我要去做人流，醫(yī)生說要兩千塊?！?/br>
    唐頌真是驚掉下巴，半天，只問出了一句：“你今年幾歲了？”

    女生說：“我十三?！?/br>
    唐頌聽到這種事，心里當真不是滋味。雖然這孩子跟他沒什么關系，但畢竟是班上的學生。

    “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知道這種事有多嚴重嗎？”

    女生只是哭，低著頭，也不答。唐頌說：“你還是個學生，未成年，你知道這會對你的學習，對你的身體，對你的將來造成多大的影響嗎？”女生只是哭。

    唐頌忍住了繼續(xù)責備的話，問她：“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女生抽泣說：“是我男朋友?！?/br>
    唐頌大為皺眉：“別說是你男朋友。你還未滿十四，沒資格有男朋友，他只是個強.jian犯。你告訴我他是誰，我替你報案?！?/br>
    唐頌得知她男朋友不是十三四歲的小屁孩，而是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當真沒法不聞不問了。唐頌不斷告訴她，她的男朋友這樣做是犯了法，并且耐心地勸告她，對方是成年人，她還未成年，這件事責任全在對方，不在她，想讓她說出那人的名字。女生估計是被嚇到，哭都不敢哭了，臉色慘白，不斷懇求唐頌借給她錢，讓她去做手術。

    “要是報了案，全校都知道了，我沒法上學了。唐老師我求求你了，你就借我點錢吧。你答應了我我告訴你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唐老師，求求你了?！?/br>
    唐頌問：“你既然信任你男朋友，那你男朋友為什么不出這個錢？”

    女生為難說：“他說他沒這么多錢，讓我問你借。”

    唐頌實在無奈了，說：“我可以答應你，這件事不告訴任何人，也不多管閑事報案。你實在要借錢，我也可以借給你，前提是你父母來找我，你讓他們來問我借。我可以把錢借給你父母，讓他們帶你去做手術，但不能把錢借給你?！?/br>
    女生質問道：“為什么非要父母啊，你直接把錢給我就行了，不都是一樣的嗎？唐老師，求你了?！?/br>
    唐頌果斷拒絕：“我擔不起這責任，你去找你父母，讓他們來找我?！?/br>
    女生萬分焦急，說出來的話萬分卑微：“你是老師，不是說學生的責任老師擔嗎。沒有什么責任唐老師，不要你擔責任。你只要借我兩千塊錢，這件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說，我請個病假，做完手術就回來上課，沒人會知道的?！?/br>
    唐頌說：“我告訴你，這個縣城很小，這種事瞞不住人的。就算你瞞得了任何人也瞞不住醫(yī)生，醫(yī)生護士也都是有嘴的?？h里幾個醫(yī)院我都有熟人，你覺得你今天不說，我就不會知道嗎？我會知道，別人也會知道，到時候你的臉往哪里擱？再說這種手術有危險，萬一你出了什么意外，說是我給你的錢，這種事我如何解釋？”

    “醫(yī)生說是小手術，不會有危險的?！?/br>
    “我真的打死也不會說的唐老師?！迸钡媒o他跪下了，哭道：“要是死了算我自己的，要是沒事，我以后做牛做馬報答你。我借的錢以后一定會還你的?！?/br>
    唐頌說：“你不用求我，錢我是不會借的，找你的家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