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還沒睡，仰面躺著，怔怔地望著紗窗外的黑夜。

    遼王要發(fā)兵了，清君側(cè)說得好聽，但百姓們都知道這是造反。本來一個王爺造反與她沒有太大關(guān)系，可她的兒子是遼王世子伴讀，現(xiàn)在還在王府，怕是直到遼王成功或失敗后才能出來。遼王成功了還好，萬一敗了朝廷降罪，阿徹會不會跟著受罰？

    蘇錦已經(jīng)幾晚都沒睡好了，阿徹知道她著急，派人送了一封家書來，讓母親不必?fù)?dān)心，可蘇錦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

    她擔(dān)心留在王府的兒子，也擔(dān)心即將出征的蕭震。

    傻男人，死男人，他看不上她，蘇錦氣歸氣，但生死關(guān)頭，她還是不想蕭震出事。

    街上突然傳來馬蹄聲，急促有力。

    旁邊熟睡的阿滿好像也聽見了，不安地動了動，蘇錦一邊隨時(shí)準(zhǔn)備哄女兒，一邊側(cè)耳傾聽。

    馬蹄聲慢了下來，然后，停在了自家門前。

    蘇錦心砰砰地跳，她知道，那一定是蕭震。

    就在蘇錦匆匆下地剛剛系好裙帶時(shí)，她聽見阿貴的叫門聲，前后院有道鎖，如意去開門了，過了一會兒，阿貴跑到她窗下，低聲道：“老板娘，大人來了，請你去前面說話，好像有急事。”

    蘇錦莫名地慌，怕有什么不好的事。

    她連忙出去了，讓如意進(jìn)去看著女兒，蘇錦隨阿貴往前院走。緊要關(guān)頭，蘇錦早把她與蕭震那點(diǎn)破事拋到腦后去了，遼王要與朝廷干架，蘇錦人在遼王的地盤，她只盼望遼王旗開得勝，千萬別敗了，殃及她們一家三條小池魚，再加上蕭震那根傻木頭。

    蕭震來得太突然，阿貴沒來得及點(diǎn)燈，幸好快要十五了，天上一輪明月，照得滿院清輝。蘇錦心神不寧地轉(zhuǎn)過來，就見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院子中央，冷峻如山。蘇錦不禁放慢了腳步，半年不見，她摸不清蕭震到底怎么看她，是把她當(dāng)馮實(shí)的遺孀，還是一個厚顏無恥勾.引過他的sao.寡婦。

    就像兩人的初見一樣，蘇錦微微低頭，恭敬地朝他欠身福禮：“民婦拜見大人，不知大人深夜來訪，有何貴干？”

    蕭震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她的聲音了，更是很久沒聽到她這樣客氣疏離地喚他大人，還行禮。

    也對，去年她負(fù)氣離開，如今半年已過，她早放下那份情，從此只把他當(dāng)大人看了吧？雖然她時(shí)常會讓如意陪阿滿去看他，逢年過節(jié)也會以一雙孩子的名義送份節(jié)禮，但她不再關(guān)心他了，徹徹底底地，將他當(dāng)陌路客。

    蕭震喉頭發(fā)堵，借著夜色掩飾，他近乎貪婪地看著月色下她嬌美的臉龐：“弟妹無需多禮，我連夜過來，是想知會弟妹一聲，明日我將隨王爺出兵，鳳陽城雖然有王妃、大公子防守，但誰也不敢保證朝廷的軍馬會不會殺過來，就算朝廷攻不破城門，城內(nèi)民心動蕩，或許會有歹人趁機(jī)作亂，弟妹與阿滿單獨(dú)住在這邊，容易遇險(xiǎn)，所以我想請弟妹即刻帶著阿滿先搬回我那邊暫住，等局勢穩(wěn)定了，弟妹再回來?！?/br>
    明天一早，王府周圍將嚴(yán)禁百姓擅闖，蕭震必須今晚就帶蘇錦娘倆走。

    蘇錦怕死，一聽蕭震說的那么嚴(yán)重，她立即應(yīng)道：“多謝大人關(guān)照，我這就去收拾包袱?！?/br>
    雖然遇險(xiǎn)就搬去他家有點(diǎn)沒骨氣，可，與她們娘倆的命相比，骨氣算什么？

    蘇錦讓阿貴去準(zhǔn)備驢車，她與如意、吉祥快速地收拾衣服，阿滿醒了，揉著眼睛要娘親抱，蘇錦很忙，要如意把阿滿送蕭震身邊去。阿滿聽說干爹來了，乖乖地讓如意抱，等蘇錦一手拎著一個包袱過來，阿滿已經(jīng)趴在蕭震肩頭重新睡著了。

    這座兩進(jìn)小院有對兒五旬的老夫妻，是主人家留下看家的門房，蘇錦叮囑二人先替她看守宅子，她早晚還會搬過來。

    老夫妻連連點(diǎn)頭。

    蘇錦與如意、吉祥上了驢車，坐好了，蘇錦示意蕭震將阿滿交給她，可阿滿小手緊緊地抱著干爹脖子，半睡不醒地不想離開干爹，就連娘親抱她也不依。深更半夜的，蘇錦怕女兒哭鬧驚動街坊，沒辦法，只得請蕭震上車。

    蕭震也想多抱阿滿一會兒，肅容上車，背對蘇錦盤腿而坐。

    阿貴將蕭震的馬拴在車尾的橫桿上，趕車出發(fā)了。

    月朗星稀，安靜地只有驢車發(fā)出的聲響，如意吉祥相繼打了個幾次哈欠，蘇錦的視線，卻不由自主朝蕭震斜了過去。

    男人巋然不動，如一座山，又冷又硬，不知是不解風(fēng)情，還是只不待見她的風(fēng)情，有時(shí)候蘇錦真想撬開他的腦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驢車慢悠悠地走，路上經(jīng)過幾次侍衛(wèi)查崗，看到蕭震才準(zhǔn)許通行。

    三刻鐘后，驢車終于來到了蕭府前，不遠(yuǎn)處，遼王后門，戒備森嚴(yán)。

    夏竹等丫鬟出來幫忙，蘇錦手頭沒事做，走到蕭震身邊，再次接女兒。

    阿滿睡沉了，小手也松開了，微微地張著小嘴兒。

    蘇錦伸手，就在她抱住女兒，準(zhǔn)備發(fā)力時(shí)，頭頂忽然傳來蕭震微不可聞的聲音：“弟妹，我又?jǐn)€了一百余兩銀子，連同地契都在徐文手里，明早他會將銀子、地契交給你，如果我回不來，請弟妹收下這些，如此我在那邊見到馮兄，也好有個交代。”

    蘇錦忽地濕了眼眶。

    蕭震轉(zhuǎn)身離開，走得那么快，蘇錦想要喊他，懷里阿滿拱了拱，似乎要醒，蘇錦低頭看女兒，等她再次抬頭，蕭震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蘇錦心頭，突然漫過一股悲涼。為何她寄予厚望的男人，她老實(shí)聽話的丈夫，她想要嫁的傻漢子，都要離開她？難道這就是她的命？命中兒女成雙衣食無憂，唯獨(dú)留不住男人？

    蘇錦不信命！

    仰頭憋回淚，蘇錦先去了后院，被褥都鋪好了，蘇錦無意與夏竹等丫鬟們敘舊，將阿滿交給如意，蘇錦翻箱倒柜找出一樣物.事，再單獨(dú)往前院去了。

    徐文剛從蕭震屋里出來，見到她，面露錯愕。蘇錦托起手中的東西，低聲解釋道：“大人明早出發(fā)，我可能來不及送大人，趁現(xiàn)在大人還沒睡，我有件事想托付他?！?/br>
    徐文道：“我去通傳?！?/br>
    蘇錦搖頭，垂眸道：“我進(jìn)去說?！?/br>
    她若進(jìn)去，便是真的三更半夜孤.男寡女。

    徐文意外，但，跟了蕭震這么久，徐文隱約也猜到了一些，故而直接讓開地方，沒有多問。

    蘇錦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輕步跨進(jìn)堂屋。

    徐文識趣地走遠(yuǎn)一點(diǎn)，默默地守著。

    .

    蘇錦先進(jìn)了側(cè)室，沒看到蕭震，她也沒喊，繼續(xù)往內(nèi)室走，挑開簾子，蘇錦一抬頭，驚見蕭震從凈房那邊出來了，只穿一條灰色長褲，上面赤著膀子。燈光昏黃，男人肩膀?qū)掗?，老銅色的胸膛精.壯健.碩。

    蘇錦震驚地差點(diǎn)掉了手里的東西！

    蕭震剛剛在里面解手，水聲嘩嘩，他沒聽見蘇錦來，故此這般模樣看到蘇錦，蕭震整個人都傻了，還是蘇錦最先回神，低下腦袋側(cè)對著蕭震，卻沒有出去回避的意思。

    蕭震也反應(yīng)過來，幾個箭步?jīng)_到衣架前，拽起外袍就往身上披，不想動作太大，有什么從衣袍間甩出，掉在了地上。

    那東西很輕，落地?zé)o聲，只是蘇錦情不自禁地在用余光偷窺呢，眼前有東西閃過，她下意識地看過去，然后就見地上多了一個玉色的香囊，小小的香囊，很是眼熟。蘇錦皺眉，下一刻，蕭震飛快撿起地上的香囊，收進(jìn)袖中，掩飾般冷聲問她：“弟妹怎么進(jìn)來了？”

    蘇錦沒聽見，她盯著他的袖子，突然記了起來，那是她送蕭震的香囊。送完之后，蘇錦觀察了蕭震好久，這男人從未戴過，蘇錦以為他不喜歡，沒想到，竟然是一直貼身收著的？收也就收了，香囊里有平安符，他揣著很正常，可他為何急著掩飾，為何怕她看見？

    腦海里有個猜測一閃而過，蘇錦猛地抬頭。

    小婦人鳳眼璀璨，耀似星辰。

    蕭震不敢直視，越慌亂無措臉就越冷，一邊往外走一邊皺眉道：“弟妹若有事，去外面說罷。”

    蘇錦直勾勾地盯著他，然后，眼看蕭震就要從她身邊經(jīng)過，蘇錦突地拽住他手腕，如最大膽的小賊，惡狠狠地往他袖口里掏。蕭震反應(yīng)也夠迅速，左手往后躲，右手拽住蘇錦輕輕往后一扯，就掄小雞似的將人掄到了后面。

    蘇錦明明能穩(wěn)住的，但她目光一轉(zhuǎn)，咬咬牙，故意撲到了地上！

    蕭震大驚，見她倒地后便一動不動地伏在那兒，一襲白裙委地，如朵風(fēng)雨過后飄零的梨花，他心一慌，想也不想地沖過去，緊張地扶她肩膀。

    蘇錦遂順著他的力道，扭頭撲進(jìn)了他懷里。

    作者有話要說：　　霍維章：好兄弟，快上！

    蕭震：上是何意？

    霍維章：就是抱她上炕！

    翌日見面，霍維章邪笑著詢問蕭震事后感受。

    蕭震捂著半邊臉：她進(jìn)被窩后睡不著，我給她唱催眠曲，她不知為何扇了我一巴掌。

    霍維章：該！

    ☆、第42章

    坐著驢車來蕭府的路上, 蘇錦望著蕭震的背影想了很多, 那時(shí)她覺得, 蕭震連夜接她們娘倆來這邊避難，主要是因?yàn)樗环判呐畠喊M，但看見蕭震衣袍里掉出來的香囊, 蘇錦忽的冒出一個念頭，其實(shí)蕭震, 也是關(guān)心她的吧？

    趁蕭震呆住，蘇錦小手飛快地探進(jìn)他左袖, 將她親手繡的那個玉色香囊掏了出來, 確認(rèn)自己沒看錯，蘇錦仰面靠在他臂彎，舉高香囊咬牙切齒地問他：“大人既然敢貼身收藏我的香囊，為何又怕我知道？你有什么可心虛的？”

    蕭震臉龐僵硬，看眼香囊，他偏頭, 寒著臉辯駁道：“香囊里有護(hù)身符，我要出征了, 白日才翻出來，無意落在地上，怕弟妹誤會, 故……”

    話沒說完，蘇錦一拳頭砸了下來，狠狠地砸在他胸口。

    蕭震不疼, 只是錯愕地看過來，卻見懷里的小婦人鬢發(fā)散亂，烏黑的鳳眼里淚光點(diǎn)點(diǎn)，倔強(qiáng)又憤恨地瞪著他：“裝，你還裝，你心里分明有我！”

    蕭震想反駁，薄唇剛動，她眼里豆大的淚珠倏地滾落，沿著那白皙嬌嫩的臉蛋滑了下去。

    想了半年的女人哭了，為他哭了，貝齒咬著唇瓣，似在承受極大的委屈，蕭震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抱緊她，卻再也說不出任何否認(rèn)的話。

    就算他想否認(rèn)，就算他的臉比臘月冰雪還冷，蘇錦也不信了，她埋到他胸口，小手緊緊攥著他衣袍，壓抑不住地哽咽起來：“為何要騙我，我這輩子就主動對你殷勤了，你卻天天虎著臉，害我以為你真的嫌棄我，嫌我是破鞋……”

    這是蘇錦氣他的地方，她的淚卻是為了他即將離開而流，為兩人未卜的前路而流。如果蕭震早點(diǎn)承認(rèn)，早點(diǎn)告訴她，至少兩人會有半年的恩愛日子共度，現(xiàn)在他要走了才露出痕跡，蘇錦一點(diǎn)準(zhǔn)備也無，心里全是酸全是怕。

    扒開他胡亂披上的外袍，蘇錦一口咬在了他胸膛，別看小婦人沒他高沒他壯，兩顆小門牙卻有勁兒地很。直到口中傳來腥甜的血?dú)馕秲?，蘇錦才收了力道，恨他，又心疼他，嘴唇軟軟地貼著破皮的地方，憐惜地幫他止血。

    她咬，蕭震疼，可他心甘情愿，害她哭得那么傷心，被她咬死他也無悔。

    可蘇錦一抿，蕭震通身的肌rou瞬間繃.緊，當(dāng)即推開她腦袋，再一把拽起衣袍，語無倫次道：“弟妹……”

    “你還叫我弟妹？”蘇錦兇巴巴地打斷他，仿佛蕭震再敢喊一句弟妹，她就再咬他一口。

    蕭震沉默，試圖扶她一同站起來。

    蘇錦賴在他臂彎，再次逼問他：“你實(shí)話實(shí)說，到底為何要騙我？喜歡我，卻嫌棄我嫁過人？”

    蕭震皺眉，看著一側(cè)道：“我從來沒有嫌棄過你?！?/br>
    蘇錦愛聽，捶他的力氣都變小了，拳頭輕飄飄砸在他胸口，嗔怪道：“既然不嫌棄，那是為什么？”

    蕭震說不出口，蘇錦又捶了他一下，他才攥緊拳頭，別開眼道：“我不能對不起馮實(shí)。”

    蘇錦動作一頓。

    蕭震迅速扶她起來，然后退后幾步，背對蘇錦道：“弟妹很好，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但蕭某能給弟妹的也僅限于此，弟妹有何要求，只要弟妹開口，我都會全力幫你，唯獨(dú)娶你，蕭某不能做也不該做，否則將來陰曹地府見到馮兄，我無顏以對?！?/br>
    蘇錦這才明白，他居然是因?yàn)轳T實(shí)……

    “可，馮實(shí)已經(jīng)死了啊?！碧K錦喃喃地道，如果馮實(shí)活著，她自然也不會對蕭震上心。

    蕭震沉聲道：“生與死，他都是我的兄弟，朋友之妻不可欺?！?/br>
    蘇錦一時(shí)不知該說什么。

    “時(shí)候不早，弟妹若無事，請回罷。”蕭震低聲道，“我還要早起，必須休息了?！闭f完，蕭震轉(zhuǎn)身走到內(nèi)室門口，挑起簾子送客。

    蘇錦心情復(fù)雜地看著門邊的冷臉男人。如果蕭震明日無事，她定要與他好好談?wù)?，可明日蕭震就要出征了，生死攸關(guān)，與其在此時(shí)為他添亂，不如等他回來后再細(xì)細(xì)分辨。

    理理散亂的發(fā)髻，蘇錦朝一臉戒備的蕭震笑了笑，柔聲道：“好，弟妹就弟妹，我都聽你的?！?/br>
    蕭震低垂的眼睫動了動。

    蘇錦走過去，站在他旁邊，從袖口摸出一條泛舊的紅繩，上面串著一顆檀木佛珠，垂首道：“我爹我娘死得早，家里但凡值點(diǎn)錢的東西都被我大伯父大伯母搶走賣錢了，那時(shí)候我太小，想攔也攔不住，到最后，身上就剩這根平安珠，好像是我小時(shí)候生了一場大病，我娘去寺里為我求來的，給我戴上后，我真好了，阿徹小時(shí)候生病，我也給他戴了這個，總算將他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br>
    她聲音輕輕的柔柔的，仿佛說得是別人的事，可蕭震想象她當(dāng)時(shí)的處境，忍不住心疼。

    他是苦命人，蘇錦也是，父母都早早撒手人寰，丟下他們像野草一樣拼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