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睨了她一眼，俊容浮起明亮的悅色。

    最近這張小嘴兒是越來越甜了，不枉他費心教導(dǎo)這么久。

    酉時中，兩人乘坐雙轅車出了宮，十里長街一片空蕩，唯有檐下夜燈投來大塊光暈，駿馬飛馳而過，將暖光幽影攪碎了一瞬，又在遠去的蹄聲中恢復(fù)如初。

    夜家本家位于城北，從皇宮過去并不算遠，只不過他們走得晚，進門的時候人都已經(jīng)到齊了，所以遭到了夜思甜的嗔怪。

    “今年姑姑和姑父不在襄哥哥就不守規(guī)矩了，來得這么晚，故意讓我們餓著肚子等你是吧？”

    “全家上下讓誰餓著也不敢讓你餓著?！背鍩o奈，見她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只好又道，“好了好了，我先自罰三杯還不成？”

    “這還差不多?！币顾继饻愡^來挽住他的手臂，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滿含希冀，“有沒有帶御廚做的蜜汁桂花糕？”

    “你要求的事我哪敢忘？”楚襄斜了她一眼，神色頗為寵溺。

    “我就知道襄哥哥最好啦！”夜思甜笑彎了眉眼，抱住他的手臂和他一同向里面走去。

    后頭的岳凌兮卻是半天都沒挪開步子。

    這哪里還是她認識的楚襄？摒棄了尊稱，放下了威嚴，儼然已非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帝王，與普通人家的大哥無異，任meimei扮癡耍賴纏著他鬧始終充滿耐心，予取予求，而隨侍在旁的家仆也沒有露出絲毫異色，仿佛已經(jīng)司空見慣，只有她，驚奇得不知所措。

    行至一半，楚襄發(fā)現(xiàn)她沒有跟上來，于是停下步伐喚道：“兮兮?！?/br>
    這兩個簡單的字從他嘴里吐出來是那么溫柔，就好像她與夜思甜一樣，是他真正的表妹。

    岳凌兮睜著迷茫的雙眼朝前看去，他側(cè)著身子佇立在廊下，澹衣素履，眉目舒朗，縱然卸去了一身光環(huán)仍然十分耀眼，此刻卻紆尊降貴地等著她，她連忙緊趕幾步追上了他們，生怕讓人看見了不好。

    宮外不比宮里，更要禮數(shù)周全才是。

    夜思甜何等機靈，一下子就看出她的局促，遂笑著寬慰道：“凌兮，到了這里就沒有什么君臣之別了，這是夜家的規(guī)矩，你如今也姓夜，自當與我們一樣，不必拘束?！?/br>
    “是，顧夫人。”

    岳凌兮垂首斂目，看似極為順從，內(nèi)心的城墻卻沒有因此垮塌半分，依然堅守著最后的防線，楚襄心知肚明，卻也沒有揭穿她，由得她跟在身后一起朝大廳走去。

    多來幾次夜家早晚能治好她這個慣性卑微的毛病，他不著急。

    兩人心思各異，腳下步子卻齊得很，不一會兒就到了寬敞又亮堂的大廳，凝目望去，正中央有張雕花檀木桌，周圍放了十來把椅子，棱角邊緣都被磨得發(fā)亮，沉香依舊，看來是有年份的東西了。

    清一色的綠衣婢子似流水般從兩邊退去，菜正好上齊，珍饈玉饌擺滿一桌子，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每個席位上都布有粉彩西番蓮的碗箸杯碟，整整齊齊，干凈得幾可反光。

    一切準備都已做好，就等他們?nèi)胂恕?/br>
    主位空著，側(cè)位上坐著夜言修，連裴昭和顧靖夷也來了，都是她見過的熟面孔。

    夜言修率先出聲：“表兄，凌兮，你們可算到了，甜兒都惦記許久了?！?/br>
    “她惦記的是那盒子桂花糕吧？”楚襄一邊調(diào)侃著一邊入座，順手把酒杯往邊上一遞，立刻有人前來斟滿，“得了好還怪我來晚了，不說罰酒都不讓進門?！?/br>
    說罷，他仰頭連飲三杯，放下酒樽之后挑起劍眉看向夜思甜，夜思甜捂著嘴吃吃地笑，也不解釋，反而滿臉得意，仿佛真就是想使壞灌楚襄喝酒，夜言修見狀無奈地點了點她的額頭，輕斥道：“你啊……”

    語調(diào)似盡未盡，但也說不出其他責備的話了，沒辦法，夜家這一代就她一個姑娘，這么無法無天都是他們自己慣的，況且現(xiàn)在還懷了寶寶，誰敢兇她半個字？

    顧靖夷已然習慣嬌妻這般胡攪蠻纏，眼觀鼻鼻觀心，淡定得很，只是不動聲色地看顧著她，避免她動作太大撞到桌角。

    兀自停留在門口的岳凌兮看著這眾星拱月的一幕，心頭無端涌起羨慕之情。

    身為月亮的那個俏人兒卻不自知，在楚襄叫岳凌兮過去的時候反而沖她招了招手，半途截胡：“凌兮，來我這兒坐，別跟他們男人擠在一塊?！?/br>
    聞言，楚襄頓時瞪了她一眼——這小丫頭片子，又想使什么壞了？

    果不其然，岳凌兮一聽見她這么說就自動開始聯(lián)想，之前在書里看過，楚國的世家貴族規(guī)矩甚多，可能這就是其一，她初來乍到怎能壞了人家的規(guī)矩？思及此，她二話不說就坐到夜思甜邊上去了，楚襄看了差點沒氣死。

    平時在宮里沒見她這么聽話！

    首計得逞的夜思甜朝楚襄投去一個勝利的眼神，然后開始與岳凌兮咬耳朵。

    “凌兮，想吃什么東西就自己挾，千萬別客氣，今天長輩都不在，沒人管我們。”

    “嗯，我省的。”岳凌兮乖順地點點頭，又學她一樣小聲問道，“長輩們平時也不跟你們同席？這也是夜家的家規(guī)嗎？”

    夜思甜噗哧一笑，擺手解釋道：“不是啦，夜家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要講，今年是例外，姑姑姑父去了西宮避暑，我爹又陪著我娘回嬴國看我外祖父去了，而叔叔和小姑姑怕我們幾個小輩拘束，也就不過來吃飯了?！?/br>
    “原來如此?！?/br>
    岳凌兮在心里把她所說的人一個一個對上號，花了不少時間，隨后就見她端起酒杯揚聲道：“值此花好月圓夜，只顧聊天吃菜多煞風景，我們何不共進一杯佳釀？”

    裴昭笑道：“我們？你是說除你之外的人吧？”

    “哎呀，你們要照顧一下孕婦嘛。”夜思甜臉不紅心不跳地換了一杯茶，又把酒杯塞進顧靖夷手里，然后對他們道，“讓我夫君陪你們喝總可以吧？”

    幾人搖頭失笑，卻不約而同地遂了她的愿，齊齊舉杯暢飲，岳凌兮不想做那個例外，于是眼一閉頭一仰，一杯黃湯就這樣下了肚。

    甜絲絲的，好像是桃子味的米酒。

    從沒喝過酒的岳凌兮對此感到十分新鮮，忍不住讓婢女又斟了一杯，然后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香醇而甘甜的口感在舌尖化開，伴著淡淡的酒味，就像在喝果汁一樣，簡直教人欲罷不能。她不好意思當著眾人面頻頻飲酒，便假裝在認真吃飯，吃兩口就悄悄偏過頭去喝一點，自以為掩飾得天.衣無縫，卻不知楚襄早就把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真是沒人管她就要反了天了。

    他瞇了瞇眼，正準備讓婢女撤了她的酒，誰知夜思甜忽然湊過去跟她說了些什么，她的注意力霎時被轉(zhuǎn)移了。

    “凌兮，你知道么，這酒是我婆婆釀的呢?！?/br>
    “真的嗎？”岳凌兮完全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的羞澀，反而真誠地夸贊道，“顧夫人，你婆婆好厲害，我原以為那些誥命夫人都不會做這種事的呢?！?/br>
    夜思甜露齒一笑，同她細細解釋道：“本來是不會的，但我們這里有個習俗，就是在女兒出生前釀幾壇黃酒埋在院子里的桃花樹下，等她出嫁那年再打開喝，我婆婆對這個孩子看得很重，所以就干脆自己動手來釀酒了，說是喻意更吉祥，后來醪糟剩了一些，桃樹又結(jié)了果，就釀了這些米酒放到中秋節(jié)喝?！?/br>
    說完，她撫了撫肚子，滿臉都是將為人母的喜悅，岳凌兮順著她的動作看過去，不知怎的也對那小小的弧度有了興趣。

    幾個月前在天闕樓的時候她還跟顧長安爬上爬下地鬧，現(xiàn)在肚子里竟然就裝了個寶寶了，真是奇妙。

    夜思甜見她甚是好奇，索性抓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一同感受著生命的力量，她眼中劃過一絲驚慌，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見狀，夜思甜笑著安撫道：“沒事的，她才四個月，沒那么敏感，你別害怕。”

    “她……確實好小?！痹懒栀忄?。

    “是的?！币顾继鹈蛄嗣虼?，非常自然地拋出一個提議，“你今天摸了她就是她的長輩了，我們要不要喝杯酒來祝賀一下？”

    岳凌兮連連點頭：“應(yīng)該的，祝她玉雪可愛，健康長大?！?/br>
    說罷，她主動喝光了杯中酒，夜思甜眼神微微一閃，抬起玉手取來了右邊的茶水，笑得人畜無害：“那我就先替她謝過小姨了?！?/br>
    兩人又聊了一陣，非常投機，以至于頻繁舉杯，另一頭的楚襄看得心里直冒火。

    這個臭丫頭，她是想灌醉兮兮！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字數(shù)都很飽滿，有木有！不用表揚我，就當做是對你們營養(yǎng)液的報答！

    甜兒20歲，兮兮18歲，所以暫時是叫小姨辣~

    喝醉的兮兮會鬧出什么事，請期待下（gao）一（neng）章

    第30章 中秋(下)

    飯后，一群人來到空地上放天燈。

    雖說這是王都的習俗，但家里也就夜思甜喜歡玩這個，男人們不過作陪罷了，她點了夜言修做幫手之后其他人就坐到兩邊的亭子里去了，賞著無邊月色，喝著雨后新茶，倒也格外的愜意。

    岳凌兮一直捧著茶杯乖巧地坐在楚襄斜后方，看著他們時而在燈紙上寫畫時而迎風高舉，竟不知不覺入了迷，半天都沒說話，楚襄回過頭來，一下子就看見水眸中閃爍的橘光，隨著夜風明明滅滅，逐漸融化成一汪暖泉，煞是動人。

    他不由得開口問道：“想去玩嗎？”

    岳凌兮猶豫了下，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

    趁著八角亭內(nèi)光線晦暗，楚襄旁若無人地把嬌軀卷到懷里聞了聞，呼吸噴灑間依然摻雜著酒氣，甚是香濃可人，見此情形他彎起嘴角道：“還認得我是誰么？”

    “陛下，我沒有喝多?！痹懒栀鈳撞豢梢姷剜倭肃僮?。

    “好，那你就去吧?！背逡魂囕p笑，替她攏緊了衣襟又道，“別讓香燙著手?！?/br>
    她乖乖應(yīng)了，起身走到空地上加入了他們。

    夜思甜見她來了頗有些意外，遠遠地望了眼楚襄那邊，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然后若無其事地把天燈和畫筆塞進岳凌兮手里，道：“你先寫愿望，一會兒讓修哥哥來幫你放?！?/br>
    岳凌兮從沒玩過這東西，這才知道是要在上面許愿的，一時竟不知要寫些什么，跟燈罩上面的鯉魚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然后才提筆寫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小字，正巧夜言修走過來，瞥了一眼之后不禁失笑。

    “你們倆怎么回事？一個大如斗，一個細如蠅，存心不讓人看順眼是吧？”

    夜思甜嬌嗔道：“還不都怪你占地方，我這愿望一大半都是為你許下的，喏，早日升官發(fā)財，娶妻生子……”

    “你快消停消停吧！”夜言修哭笑不得，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索性回過身去跟岳凌兮講話，“寫好了嗎？我?guī)湍闩e著，你來點燈吧?！?/br>
    岳凌兮愣愣的點頭，伸手把天燈交給了他，只見他依次展開四角的骨架，然后借著風勢一攏，整個燈立刻就鼓脹起來了，他抬手舉高，露出底盤上盛著的松脂，岳凌兮便順勢鉆進他的臂彎之中，拿著香踮起腳去夠引線。

    從背后看去，這姿勢實在太過親密。

    楚襄拂著茶盞的手有點發(fā)僵，不過幸好，還未等他做出下一步動作岳凌兮又回到邊上站好了，靜靜地看著那條赤紅色的鯉魚搖著尾巴飛入云霄，臉上盡是滿足之意。

    “凌兮，還有好多別的樣子的，挑你喜歡的放?！?/br>
    夜思甜又拎了幾個燈來，全都往她這邊堆，她看著她那副風風火火的模樣不禁捏了把汗，連忙把燈都接過來在地上放好，再直起身子時，眼前所有的景物突然都開始轉(zhuǎn)動，她晃了晃，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栽去。

    “凌兮？”

    夜言修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其他幾人發(fā)覺不對也都從亭子里趕過來了，她甩了甩腦袋，待眼前場景恢復(fù)正常才低聲開口：“我沒事。”

    楚襄微微抿唇，凝視她片刻之后忽然問道：“兮兮，我是誰？”

    這次她沒有立即回答，歪著頭瞅了他半天，人都快倒進夜言修懷里了，楚襄耐著脾氣把她撥正，俊臉被搖晃的燈火照得輪廓分明，她這才瞧仔細了，輕聲吐出兩個字：“襄襄。”

    還說沒喝醉！

    夜思甜不合時宜地笑出聲來，楚襄黑了臉，瞪著她道：“這下如你意了。”

    她立馬扭過頭沖夜言修裝可憐：“修哥哥，你看他兇我……”

    夜言修大概明白她干了什么好事了，也顧不得訓(xùn)斥她，只道是米酒后勁頗足，岳凌兮這會兒想必是上頭了，于是朝后面吩咐道：“去把客居收拾一下，再拿件披風來。”

    說罷，他抱起岳凌兮就往后院走，豈料楚襄突然說道：“不必了，正好我們也該回宮了?！?/br>
    他腳步一頓，道：“也好，那我送你們上車吧?！?/br>
    就在這時，仆人送來了一件薄薄的絲光綿披風，夜言修給岳凌兮搭在了身上，以免酒后受風著涼，楚襄凝著臉沒有說話，徑自邁開步子朝府外走去。

    待三人的身影陸陸續(xù)續(xù)消失在視線里，夜思甜回身偎進顧靖夷的懷抱，若有所思地說：“靖哥，怎么辦，我這一顆水雷好像炸出兩條魚了……”

    顧靖夷為她罩上披風，未置一詞。

    夜府大門前，車輪已經(jīng)開始緩緩轉(zhuǎn)動，兩人踏上了回宮的路。

    此時的岳凌兮已經(jīng)不甚清醒了，但潛意識里仍然能感受到身側(cè)散發(fā)出的寒氣，她疑惑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楚襄就坐在她身旁，只是俊容隱沒在陰影下，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她莫名不安，于是手腳并用地爬過去縮進他懷里。

    從來沒有這般主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