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自打換了裝束,又冊立了太子后,這原本的青年道者,越發(fā)像是一位合格的儲君了,渾身的氣質(zhì),言行舉止,竟處處跟正嘉極為神似。 果然不愧是父子。 只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 西華到了內(nèi)殿,卻見皇帝身著一襲玄色繡金龍的袍子,坐在龍椅之上。 西華上前行禮,皇帝抬眸看他:“外頭的雪還下嗎?” “是,下的很急?!?/br> 皇帝“嗯”了聲:“瑞雪兆豐年,下吧,對百姓們有好處?!?/br> 西華垂手而立:“您的身體可好些了?” “朕沒有毛病,不用聽太醫(yī)院的人胡說。”皇帝的手肘壓在龍椅扶手上,微微垂著頭。 這個姿勢看起來就像是蹲在高山之巔上的鷹,雖沒有振翼,也沒有任何動作,實際上世間所有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眼目。 西華道:“聽說您最近已經(jīng)不服金丹了?” 正嘉沒有回答,只仍是一副沉吟的樣子。 片刻才說道:“金丹嗎,說起來,朕又想起一件事,那次你送去東廠給江恒的藥,是和玉親手制的?” 西華道:“是?!?/br> 正嘉道:“好好的,她為什么要做一顆毒/藥?” 西華道:“聽說之前是給一個什么人的。大概是沒有用上。” 正嘉道:“你不知道是誰?” 西華搖了搖頭。 正嘉唇角一勾:“你陪著她那么久,卻到底是不了解她?!?/br> 西華皺眉,卻沒有做聲。 正嘉道:“你不服?那我問你,你相信那藥丸是真的會置人于死地的?” 西華不明白他何故糾纏此事:“那是至毒的蜃毒丸,我是親眼看過的。不會有假?!?/br> 正嘉笑道:“你呀,到底是太單純了。好好的,她怎么會讓你去給江恒送一顆毒/藥呢。” 西華臉色微變:“您說什么?不,那不可能,我親眼看過的。” 正嘉長長嘆了聲:“你既沒有她的心思,也沒有她的醫(yī)術(shù),唉,不提也罷?!?/br> 西華上前一步:“您到底想說什么?” “朕想說的是,”正嘉揚首,聲音淡淡的,“你以為死透了的那個人,沒有死。你白跟了她那么久,難道不知道她是個最心軟的人。” 西華道:“她正是不想讓江指揮使在東廠受苦,才要一顆丸藥送他歸西的?!?/br> 正嘉笑笑,輕描淡寫:“那如果她騙了你呢?” 西華垂頭沒有回答,只是雙手有些不易察覺地發(fā)抖。 正嘉道:“其實又何必劇毒,太在意一個人,太喜歡一個人,都是毒。” 他想了會兒:“江恒那么一個冷心冷情的人都過不了這一關(guān),你也是。朕問你,你是不是早就記起自己的身世了?!?/br> 過了半天,西華才回答道:“是,我一直都記得?!?/br> “那為什么不早點跟太后說明。你不想認祖歸宗嗎?” “我不想?!?/br> “那你想怎么樣?” “我……”西華的目光恍惚,“我只想跟著她?!?/br> 這個答案,沒有讓正嘉更驚訝。 他只是淡淡地繼續(xù)問:“那你后來,為什么又改變了主意?!?/br> 望著西華垂首的模樣,正嘉道:“那天在養(yǎng)心殿你是故意的,你故意闖進來,故意鬧事,讓太后越發(fā)留意到你。對嗎?” “對?!蔽魅A沒有否認,“您想知道原因嗎?因為……” 西華的眼前,出現(xiàn)那日在放鹿宮,陶玄玉所說的話。 西華道:“因為陶真人說——小師姑有想做的事情,而這世間只有皇帝,才能夠助她完成她心中所愿,所以我想……我也可以。” 正嘉胸口一陣陣涌動,他笑了起來:“是嗎,陶天師也早就知道了,她的所圖?!?/br> 西華不言語。 正嘉垂眸望著西華,沉聲:“只可惜,你不能。” “我能!”像是被正嘉的話刺痛了般,西華猛然抬頭對上正嘉的眼神:“我能的,父皇?!?/br> 正嘉淡淡地:“是嗎?!?/br> “你能給她的一切,我也都能。”西華咬牙,可慢慢的,他激動的神情有所變化,變得堅定:“只要是小師姑想要的,我什么都會給她?!?/br> “太后的命也是嗎?”正嘉突然道。 西華渾身巨震,臉色微白。 殿內(nèi)的氣氛有些壓抑。 兩個人彼此相對,都沒有出聲。 頃刻,正嘉咳嗽了兩聲,他喘氣的聲音,在寂靜的內(nèi)殿中顯得如此清晰。 “不過,你還是個孝順的孩子,”正嘉吁了口氣,“至少,你讓太后欣慰而去。” 西華的眼睛泛紅,雙唇緊閉。 正嘉卻又說道:“但是就憑你方才那一番話,你就不是一個明君?!?/br> “我從不知道什么叫明君,”西華的聲音很輕:“小師姑想要的,才是我想要的?!?/br> 正嘉仰頭,試圖控制自己逐漸加快的心跳:“這話成何體統(tǒng)?!?/br> 西華笑笑:“是不成體統(tǒng),但是對我來說最快活的日子,是在山上追隨小師姑的日子,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是我在她身邊,如今小師姑既然要留在宮內(nèi),我也一定要守在她的身邊?!?/br> “不要一口一個小師姑,她根本不是你的小師姑!”正嘉忍不住低低地咆哮。 “她是,”西華垂著眼皮回答,“她當然是,父皇也曾跟我說過,她是我的小師姑?!?/br> “她不是,”皇帝長吸了口氣,聽見自己牙齒磨著的聲響:“她是朕的端妃!純愍皇后!薛翃!她不是高如雪,也不是和玉!” 出乎意料,西華并沒有震驚,也沒有失望,仍是臉色平靜。 正嘉瞇起雙眼:“你知道了?” 西華道:“父皇,您心中一向追求的是什么?是國泰民安,是一代明君?還是飛升成仙?” 正嘉朧忪,目光閃爍。 西華道:“也許這些,都是您想追求的,但是我的追求不一樣,我的追求是她,只是她,不管她是薛翃,端妃,純愍皇后,還是高如雪,和玉,她就是她?!?/br> 這話聽來十分沒有道理,但是,卻又仿佛有極大的道理。 ——“大道得從心死后,此身誤在我生前?!?/br> ——“得一子,損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時,救一人,殺一人,來來往往俱為真。” 皇帝的耳畔,突然又響起這些銘記于他心底的話。 正嘉握緊了手掌,眼神有些繚亂:“原來,是這樣嗎……” 西華道:“以父皇你的心,來忖度我的心吧,你所渴求的那些,也是我所渴求的,父皇你就會了解我的心情?!?/br> 正嘉笑:“逆子,逆子?!?/br> 西華道:“對太后來說,父皇你孝順了一生,但是在最后,您沒有按照太后的意愿除掉小師姑,沒有護著顏家,所以對太后來說,父皇也是逆子?!?/br> 這句話,仿佛觸動了皇帝的逆鱗:“你住口!大逆不道,你以為,朕不敢廢了你嗎!” “父皇當然敢,你現(xiàn)在就可以命人殺了我,因為這個皇位,從來都不是我所希求的?!?/br> 西華面上毫無波瀾,平靜地說道:“你也可以廢了我,我不憚繼承皇位,但拘泥于皇宮之中也非我所愿,只因她在而已。可父皇真的要從叔王他們那里挑人嗎?據(jù)我所知,叔王的世子雖不少,但成器的著實不多,難道父皇要把三弟托孤給眾閣臣?皇室近來的變動著實太多了,民心遲早不穩(wěn),您向來自詡一代明君,帝王道,成仙之道雙修,您不會想要在最后敗壞自個兒的名聲吧?!?/br> 正嘉再也忍不住,手按在胸口,往前吐出了一口鮮血。 鄭谷在外頭聽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此刻再也忍不住,便索性沖了出來,叫道:“太子,您別說了!” 他扶住正嘉:“主子!” 正嘉抬頭盯著西華:“你、你……好的很!” 不愧是他的兒子,看著什么都不懂似的,實則何其精明。 然后他突然笑道:“你聽見了嗎?” 一聲問話,有人從屏風后走了出來,正是薛翃。 西華心頭悸動,呼吸停頓。 正嘉笑道:“你都聽見了?是不是,不愧是朕的兒子?這般狠絕的心性,這般頑固的心性?!?/br> 薛翃站在正嘉的左側(cè),默然望著西華。 西華上前一步:“小師姑……”他有點慌亂,方才的鎮(zhèn)定自若蕩然無存。 “別擔心,你沒有說什么破格的話,”正嘉卻淡淡地說道,“朕讓她聽見這些,是想讓她知道,她現(xiàn)在還不能死?!?/br> 西華聽了最后一句,臉色大變:“什么?” 正嘉道:“說你畢竟太年青了,你還不信。你哪里比得上朕更了解她。” 手中一動,有一物滾落地上,正嘉道:“你自己看。只是要小心些?!?/br> 西華俯身輕輕撿了起來,打開帕子,瞧見里頭是一枚赤色的藥丸,他輕輕一嗅,忙又將帕子合上:“這是蜃毒丸!” 正嘉道:“看仔細,跟你上次送去東廠的有何不同?!?/br> 經(jīng)過他的提醒,西華才默然醒悟,低頭再看,突然明白過來:這顆藥丸,比上次自己送去的那顆,小很多。 正嘉道:“癡兒,這才是真正能毒死人的毒/藥,上次那顆,是先死后生的救命的藥!” 西華舉著那藥,看向薛翃:“小師姑,你、你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