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太舒抬袖一展：“二爺請。”

    兩人繼續(xù)前行，一陣勁風(fēng)吹散了蘆葦，蘆花飄蕩。

    高晟正愁思百結(jié)，頓時恨得舉手將撲面的蘆花用力揮開。

    高晟又問：“上次你問我，如雪的舊居還在不在，那時候你是故意提醒我的是嗎？”

    虞太舒點頭：“嗯。”

    “那，我猜猜看，老爺子主動請如雪回府，不會也是你的主意吧？”

    虞太舒又“嗯”了聲。

    “嗯個屁！”高晟忍無可忍：“你到底想干什么？”

    虞太舒沒有回答。

    他只是抬眸看向高晟身后。

    高晟心頭一動，隨著轉(zhuǎn)身。

    身后不遠(yuǎn)處是內(nèi)宅花園的月洞門，從這個方向，恰好能看到九曲橋上的一節(jié)，橋上有兩道人影臨風(fēng)而立，一位身量修長婀娜，自然是長房的嫡女高如風(fēng)，另一道影子，纖裊飄逸，遺世獨(dú)立。

    高如風(fēng)歪著頭，似乎在跟她說著什么，她卻神色淡然地凝視著遠(yuǎn)處，風(fēng)將暗藍(lán)色的發(fā)巾跟道袍吹起，帶的那單薄的身影也隨著微微飄動，令人忍不住擔(dān)心下一刻她就會乘風(fēng)而去。

    高晟嘆了口氣，回頭說道：“虞大人……”

    虞太舒沒有反應(yīng)。

    高晟皺眉：“虞大人？”

    虞太舒的眼神竟有些朦朧。

    高晟伸手抓住他的肩頭：“虞大人！”

    虞太舒本能地反手，閃電般擒住他的手腕，高晟痛的大呼：“虞太舒！”

    第45章

    聽了高晟的驚呼, 虞太舒急忙放手。

    但就是在這一瞬間，那邊薛翃仿佛察覺了似的, 緩緩回頭。

    她正靠在九曲廊橋的漢白玉欄桿上，手肘抵著欄桿的八角頂柱，這樣輕輕地回眸一瞥, 眸光流轉(zhuǎn)，風(fēng)姿綽約。

    高晟揉著手腕, 奇怪地問：“你是怎么了, 失魂落魄的？”

    又道：“好了，他們正好都在這里, 咱們過去吧。”

    虞太舒的目光跟遠(yuǎn)處那人的交匯，一時竟無法挪開, 聽高晟說話, 只是一笑, 向著那邊微微垂頭致意。

    薛翃略站直了身子, 向著他一點頭。

    就在此刻, 薛翃身邊的高如風(fēng)也察覺了，她驀地回頭，穿過花園的月洞門，正好看見立在梅枝掩映中的兩道影子。

    其中那道, 一身麻布衣衫卻仍軒昂不凡的高挑身影, 在淡金色梅花的簇?fù)砝? 越發(fā)的雋秀脫俗難以言喻, 自然正是她朝思暮想魂牽夢縈之人了。

    高如風(fēng)的臉頰上迅速多了淡色的輕紅。

    她害羞的想要回頭避開, 卻又舍不得不去看，兩只眼睛像是受驚的白兔，左右逡巡，卻不知要停到哪里去。

    突然，高如風(fēng)聽身后薛翃說道：“這位虞大人，跟府里的關(guān)系很好？”

    高如風(fēng)含著羞澀，回答道：“是啊，他是祖父的得意弟子。經(jīng)常來往?！碧岬酱巳?，連口吻也忍不住變得溫柔。

    忽然高如風(fēng)又想起來，便依依不舍地回身問：“三meimei，當(dāng)初你在家里的時候，跟虞大人是見過多次的，都不記得嗎？”

    薛翃道：“都是過去很久的事情，當(dāng)時年紀(jì)小，多數(shù)都忘了?！?/br>
    “說的也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呀，”高如風(fēng)目光轉(zhuǎn)動，望著前方被風(fēng)吹的蕩動許多漣漪的湖水，喃喃道：“年年衣袖年年淚?？倿榻癯?。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

    薛翃心頭一動，看看高如風(fēng)，又往花園外看了一眼，此刻那梅枝掩映中卻不見了兩人的影子。

    高如風(fēng)所念的是一首《虞美人》的下半闕，上半首卻是：小梅枝上東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開盡北枝開。長被隴頭游子，寄春來。

    薛翃不露痕跡說道：“這里有些風(fēng)大了，大小姐，咱們回去吧?！?/br>
    高如風(fēng)撫了撫鬢邊亂發(fā)，笑道：“說的是，我一時貪圖這里的景致，竟忘了，meimei身子嬌弱，別凍壞了。這里往前有個小花廳，雖然小卻也算精致，咱們先過去避避風(fēng)吧。”

    兩人轉(zhuǎn)身而行，才進(jìn)了小花廳的院門，身后便有腳步聲追來。

    是高晟先在門口出現(xiàn)，道：“如風(fēng)?！?/br>
    高如風(fēng)止步回身：“二叔？”

    來不及反應(yīng)，在高晟身邊，便是虞太舒的身影出現(xiàn)了，向著高如風(fēng)一點頭。

    猝不及防，高如風(fēng)頓時心跳加速，竟不知如何應(yīng)對。

    高晟倒是沒在意，只當(dāng)她是女孩兒家羞怯。

    高晟道：“方才看你們在九曲橋上，一眨眼就不見了，我便猜是來了這里。倒果然是給我猜中了?！?/br>
    說話間入內(nèi)，又對薛翃道：“和玉……唉，叫起來怪怪的，既然現(xiàn)在在家里，就仍叫你的閨名如何？”

    薛翃道：“二爺隨意?！?/br>
    高晟注視著她，當(dāng)初高如雪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因為脾氣是府內(nèi)人盡皆知的怪異，且又深居簡出，高晟很少跟她碰面。

    如今長大相見，心里卻生出一股喜歡來。

    大概又因為府內(nèi)眾人對她態(tài)度并不算好，高晟反而又多對她添了幾許憐愛。

    高晟便道：“我最喜歡你的性子，最是隨和不過的。咱們到花廳里說話吧。”

    說著便先請著薛翃，陪著她拾級而上。

    兩人身后，則是虞太舒跟高如風(fēng)兩人，太舒道：“大小姐先請?！?/br>
    高如風(fēng)臉紅心跳，斂袖低眉避讓在旁邊，輕聲道：“妾身不敢，虞大人先請?！?/br>
    虞太舒見狀，便沒再謙讓，邁步往前也跟著進(jìn)了花廳。

    高如風(fēng)在后抬眸，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背影，心情澎湃，一陣按捺不住的暈眩。

    這花廳果然不大，正廳里掛著一張南宋馬遠(yuǎn)的《倚云仙杏圖》，底下擺著幾案跟兩張黃花梨的大圈椅，兩側(cè)也各設(shè)有扶手椅跟小茶幾。

    高晟環(huán)顧廳內(nèi)陳設(shè)，對薛翃道：“這兒地勢好，風(fēng)都格外小些，陽光卻好，雖然沒有生炭爐，是不是仍覺著暖煦煦的？”

    薛翃點頭道：“果然很好。”

    高晟往里頭一指，又說道：“這會兒日影在正南，偏廳要更好些。到里頭吧?！彼阒α姷搅似珡d，里頭卻是一張黃花梨鑲嵌水墨理石的圓桌，旁邊放著幾個鼓凳。

    陽光灑在窗紙上，泛出一片暖融融的金色，外頭是一片葉子樹。冬天北風(fēng)搖落，葉子都掉光了，枝椏的光影給太陽投射下來，又顯得格外有雅趣。

    薛翃走到窗戶邊，打量那日影搖曳。

    此刻虞太舒也徐步走了進(jìn)來，高晟道：“太舒，你陪著如雪坐會兒，我叫人送熱茶跟點心過來?！?/br>
    他回身往外，走到高如風(fēng)身旁的時候，便向她使了個眼色。

    高如風(fēng)正在遲疑要不要也到偏廳，這還是她第一次跟虞太舒如此“對面而處”，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歡喜。

    正要鼓足勇氣入內(nèi)，卻又對上高晟的眼神。

    高如風(fēng)簡直不敢相信，明白了之后，臉上的紅在瞬間褪的干干凈凈。

    高晟避開偏廳的視線，悄悄對她說道：“如風(fēng)，你祖父有事情交代了太舒，讓他轉(zhuǎn)告如雪，你這會兒別進(jìn)去，也別聽他們說話，咱們只在這兒等著，懂嗎？”

    高如風(fēng)正七上八下，心涼如水，聽了高晟的解釋，這才豁然明白，當(dāng)下總算又露出幾分笑意：“原來是這樣，二叔，我知道了?！?/br>
    高晟眼神里帶著嘉許：“你是懂事孩子，今兒他們都不肯出去迎接如雪，只你陪著你二嬸子?？偹氵€給咱們高家挽回了點臉面?！?/br>
    高如風(fēng)笑道：“二叔說哪里話，到底是我的meimei，多久沒見面了，自然要親熱些呢?！?/br>
    高晟道：“若是家里的人都跟你一樣想法，你二叔我也不至于這樣焦躁上火了?！?/br>
    高晟說到這里，側(cè)耳聽了聽里頭，悄無聲息，他不禁一笑道：“罷了，我先去叫點茶點。”

    正要起身，高如雪道：“二叔，我去叫吧?！?/br>
    高晟一愣，目光一對笑道：“果然沒白夸你懂事，你去吧?！?/br>
    里頭是虞太舒跟高家名義上的三小姐說話，自然得有一個高家的可靠的人在，將來若是說出去也好聽。

    若是讓高晟出去，就是高家兩位小姐陪著一個外男說話，自然是不好解釋的。

    高如風(fēng)起身出外，找自己的丫鬟送茶點。

    這邊高晟站在正廳堂下，仰頭打量那副《倚云仙杏圖》，旁邊是幾個俊雅小字：迎風(fēng)呈巧媚，浥露逞紅妍。

    反反復(fù)復(fù)打量了幾遍。

    其實從高晟站的方向，只要一轉(zhuǎn)頭，就能看到偏廳的兩人。

    高晟雖然交代過高如雪不能偷聽，自己卻有些按捺不住，一邊假裝看畫，一邊竭力又伸長耳朵。

    又等了片刻，終于聽到虞太舒喚道：“如雪?！?/br>
    高晟略有些驚訝，卻又挑了挑眉，面上透出幾分笑意。

    ***

    薛翃并沒有落座，只仍站在窗戶旁邊。

    早在高晟特意領(lǐng)了虞太舒前來的時候，薛翃就猜到必然有事。如今看這幅陣仗，當(dāng)然心頭明鏡似的。

    聽到虞太舒如此稱呼，薛翃回頭。

    陽光透過窗紙，光芒變得柔和，淡淡的金色染在她半邊臉上，更是眉目入畫，容貌清麗，不可方物，又因是一身素淡的道袍，卻沐浴在純凈的金芒之中，整個人又有一種別樣的莊嚴(yán)圣潔之美。

    瞬間，虞太舒又想起方才在外頭的驚鴻一瞥。

    這個人或許應(yīng)該是超然于物外的。

    但是他若開口，勢必會將她從清凈的九霄之上拉到碌碌塵世之中。

    不，也許原因不在于他是否開口，從她選擇回京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回到這滾滾紅塵的泥淖之中。

    兩個人的目光交匯，虞太舒說道：“你很奇怪我為什么這樣稱呼你嗎？”

    薛翃不動聲色道：“虞大人可是有事？請直說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