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說話間,三人已經來到詔獄,江恒回頭吩咐季饒跟緹騎統領:“你們不必入內,繼續(xù)排查司內上下,這賊既然能如此順利地混入詔獄,難保咱們這里沒有他的同黨?!?/br> 兩人領命退下。 范統領則陪著江恒入內,往里又走了一段,江恒道:“你不用跟著,去徹查你的人,并叫他們管好自己的嘴!若有什么往外泄露出去,唯你是問!” 范統領躬身抱拳,退后而去。江恒自己往前,來至關押俞蓮臣的牢房前,卻見俞蓮臣靠在墻邊坐著,雙眸微微閉起,如同假寐。 江恒從欄桿間仔細打量,俞蓮臣面上仍帶幾分病容,但好歹恢復了些許生機,不像先前那樣枯朽的模樣了。 這人生的很是體面,鼻直口方,長眉虎目,雖如此落魄,病困刑囚,但眉宇清正,神態(tài)淡然,頗有八風不動的大將之儀,不愧曾經是薛將軍看好接班的人。 又曾經聽說,當初薛端妃沒有給皇家看中之前,薛將軍曾經有意招贅俞蓮臣為自己的乘龍快婿,哪里想到造化弄人,真真可惜。 江恒凝眸細看俞蓮臣的時候,不防對方道:“江指揮使在看什么?” 江恒聽了這句,突然啞然失笑,無端竟想起了在放鹿宮的那一幕情形。 被薛翃喝破行藏之后,江恒心里其實也很覺狐疑:她怎能慧眼如炬到這種地步?明明不是個習武的高手。 且發(fā)現有人“偷窺”自己入浴,她竟是那樣波瀾不驚的口吻跟應對。 直到跟薛翃對話的時候,江恒突然間發(fā)現,原先她背對自己的時候,正面對著的卻是那個水晶魚缸,而那魚缸里,是一只肥頭小眼睛的蘭壽魚,時而懸浮在水中凝視自己,時而急躁地轉來轉去,很是惹眼。 那一刻江恒才醒悟:先前薛翃的那兩句話,不是沖著他,而是沖著那小魚兒的。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其實江恒在正嘉面前所回的話,也并非只是捏造,事實上他的確是要去放鹿宮看看那里的情形,而突襲薛翃的屋子,不過是心血來潮而已,目睹她入浴,更是“意外收獲”。 這種情節(jié),自然不能對正嘉明說。 至于跟薛翃說了有關俞蓮臣同黨的那些話,也許,是另一種“心血來潮”吧。 江恒不期然想起了薛翃,偏偏俞蓮臣見他不答反而面露笑容,又問道:“不知有何可笑之處?” 因俞蓮臣身份特殊,關押他的地方,旁側并無別的囚徒,所以倒也不必擔心對話給別人聽見。 江恒道:“只是覺著有些怪異,怎么將軍的話,跟先前‘巧遇’和玉仙長,她問我的話異曲同工呢?” 俞蓮臣聽他提到和玉,雙眸微睜。江恒對上他的眼神道:“俞將軍,你想不想知道,我跟和玉說了什么?她在宮內又是如何?” 俞蓮臣神色淡然,眼神卻赫然不同了:“指揮使能告訴我?” 江恒道:“告訴你自然無妨,只是我告訴你有關她的事,也得你答應我一個條件?!?/br> “什么條件?” “很簡單,”江恒盯著俞蓮臣:“我想知道,那天和玉來給你看診的時候,你們私下里說的話?!?/br> *** 這夜,陶玄玉終于回到放鹿宮。 被擱置在放鹿宮的眾弟子列隊上前拜見,陶玄玉稍微喝了口茶,詢問了幾句這兩日的情形,便揮退了弟子,只留薛翃在側。 陶玄玉果然也知道了康妃的事,細看薛翃的臉,因皇帝所送的丹藥很是靈驗,加上已是晚間,傷痕已經不大顯了,只有受傷的唇角還微微腫脹。 陶玄玉看了一回:“讓你留神,怎么仍是把自己弄的這個可憐巴巴的樣兒?幸虧這次只是皮rou傷,如果遇到個狠手段的,又怎么說?” 薛翃道:“人家要找上來,我也不能飛天遁地的避了開去?!?/br> 陶玄玉嗤道:“你要老老實實不去給那公主看病,自然天下太平,哪里會有這種苦頭?!?/br> 薛翃道:“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人不明不白的病死嗎?” 陶玄玉喝了一口茶:“你呀,光顧著救別人,卻忘了自己并不是真的能飛天遁地的神佛仙道。別拉扯不了人,自己反而也栽了進去?!?/br> 薛翃道:“師兄,我以后會再多留意。” “留意?聽說你親自給皇上治療頭疼,好像還頗有效用?你是這么留意的?” 薛翃低頭。 陶玄玉盯著她看了半晌,終于說道:“算了,若是命該如此,強攔也攔不住?!?/br> 薛翃知道他心里不爽快,便故意問他布置法事之類如何以緩和他的情緒。 陶玄玉簡略回答了,他從不肯認真對小師妹生氣,所以臉色也很快從陰轉晴。 說話中薛翃突然想起一事,因問道:“師兄,我聽人說,皇帝不見太子,乃是忌憚‘王不見王’,什么真龍獨一之類的,還聽說是個道士告訴他的,總不會是師父吧?” 陶玄玉嗤之以鼻:“當然不是師尊,這件事我也聽說過,乃是不知哪里走來的一個無名道士,也不知他有什么伎倆竟然讓皇帝死心塌地的信了那些話。卻也難怪,修道者里頭也是良莠不齊,那時候皇帝才有心向道,初初入門,自然不大懂這些事,又因為渴盼見到咱們師尊卻偏不能如愿,突然見了那個邪道,大概就給迷惑住了?!?/br> 薛翃道:“我就猜這種驚世駭俗的批語,絕不是出自師父之口?!?/br> 陶玄玉道:“你為什么對這件事如此在意?” 薛翃道:“只是好奇罷了?!?/br> 陶玄玉哼道:“這畢竟是皇宮,有些事兒別太好奇了,皇帝雖然好道,卻是個極精明強干的君主,等做完了這場法事,我要及早回山?!闭f著便看向薛翃。 薛翃想起兩人上次的談話,點頭道:“我明白師兄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碧招衲曋?,“你是師父最后收的小弟子,也是他最寵愛的,師父羽化之前還特意交代,讓我好生照看,我不想辜負他老人家的叮囑?!?/br> 這一夜,薛翃有些難以安枕。 陶玄玉是在暗示她,等啟程回山的時候,希望她能夠平安隨行。 而對薛翃來說,在這之前,她必須要把心中惦記的幾件事迅速完成。 次日早上,薛翃打坐洗漱,吃了兩口粥飯,喂了太一,便出門往放鹿宮而來。 小全子陪著她而行,一邊小聲說道:“聽說昨晚上,雪臺宮那里,康妃娘娘哭了一整夜。這下子,不知多少人偷著高興呢?!?/br> 薛翃道:“高興什么?” 小全子眉飛色舞:“自然是康妃娘娘先前太奪皇上寵愛了,且動輒打雞罵狗,比皇后娘娘的架子都大呢,自然就招人恨了。” 不知為什么,康妃落難,小全子都好像格外高興。 來至寧康宮,綠云早得了消息,出來迎著薛翃:“小師姑?!庇朱卣f道:“方才寶福公主突然來了,正在里頭跟寶鸞公主說話。” 薛翃邁步入內,到了內殿,果然見寶福坐在床邊,寶鸞人在床上,卻轉著頭朝內,姊妹兩人像是不大和睦的樣子。 薛翃看著兩個女孩子,心底百感交集。 寶福瞧見她,款款起身,面帶微笑道:“和玉道長,來的這樣早。” 薛翃看著寶福無可挑剔的宮廷舉止,想到昨兒在雪臺宮她的言行,可見這兩年在太后面前,寶福給教導的很好,不是當初那個只懂纏在自己身邊撒嬌的女孩兒了。 心思一動,眼睛就有些不大好。 薛翃怕給她看出異樣,斂手垂眸道:“參見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是來探望寶鸞公主的么?真是手足友愛。” 寶福淡淡一笑:“友愛?那當然?!?/br> 她回頭看了一眼寶鸞道:“meimei,你好好養(yǎng)身子,我改天再來看望你。” 寶鸞竟置若罔聞,并不做聲。 寶福皺皺眉,卻也沒說別的,邁步往外而行。 薛翃突然道:“公主?!?/br> 寶福止步回頭:“什么事?” 薛翃說道:“小道有一事不解,如果真的是手足友愛,昨日在雪臺宮,公主為什么會把寶鸞殿下喂貓吃丹藥的事告訴康妃?難道不知,康妃不會原諒此事嗎?” 寶福輕描淡寫地說:“康妃娘娘的性子當然不會原諒此事,不過,這又怎么樣呢?” 薛翃眉頭一蹙:“寶鸞殿下因此受驚,或會影響到病情。” “不是有你在嘛,”寶福突然一笑,她看著薛翃道:“女冠子曾經在這里向著曾經的麗嬪保證,一定會治好meimei的。而且昨兒的事已經過了,meimei的病有損嗎?如今宮內可是人盡皆知,損失最大的,是雪臺宮?!?/br> 她竟把話挑明了。 薛翃走前一步:“公主為什么要這么做?是公主自己的意思,還是有人……” 寶福眼中掠過一絲詫異,然后微笑道:“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彼钌羁戳搜α娨谎郏骠骐x去。 薛翃目送寶福的身影消失眼前,五味雜陳于心。 直到耳畔響起寶鸞的咳嗽聲。 綠云忙去倒水,薛翃走到床邊:“殿下覺著如何?” 寶鸞垂頭咳了會兒,忽然說道:“你不用怪我jiejie?!?/br> “哦?” “不管是誰的意思,雪臺宮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也很合我的意思?!?/br> 薛翃意外。 寶鸞慢慢抬頭,她看向薛翃道:“那只貓以前經常往這里來,第一次就抓傷了我的手,我的宮女阿朱忠心于我,便打了它一下,誰知回頭就給夏英露找了個由頭,把她拉出去活活打死了。夏英露曾經當著我的面兒咒罵我是短命鬼,為什么還不死之類,還說我母妃……” 薛翃屏住呼吸,才能把這些話一句一句聽進耳中去。 寶鸞聲音顫抖著,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蒼白的臉上卻露出笑容:“她是活該?!?/br> 薛翃無法按捺,張開雙臂,將寶鸞緊緊地擁入懷中。 寶鸞受驚,掙了掙,無法掙開,正綠云捧水而回,見狀不知如何,忙止步站住。 薛翃把女孩子緊緊地摟在懷中,眼中的淚凌亂地落在她的頭上。 過了好一會兒,薛翃才強忍著心頭悲感,將寶鸞放開。 寶鸞吃驚地仰頭看著她,大眼睛里是驚悸跟不解。 薛翃倉促一笑,道:“讓公主受驚了,只是看著公主,不由想起以前的我自己。” 寶鸞眨了眨眼,疑惑地問:“你的俗家是高府,難道你小時候在高府過的也不如意?” 薛翃道:“假如我是個受寵的女孩子,家里怎么舍得讓我出家修道呢?” 綠云聽到這里,才上前道:“小師姑,水來了。” 薛翃接了過來,讓寶鸞喝了兩口。又給她切脈。 寶鸞一反常態(tài)地安靜下來,等薛翃交代了綠云調整的藥方,寶鸞才說道:“昨兒在雪臺宮,我該多謝你?!?/br> 薛翃搖頭。 寶鸞看她兩眼,鼓足勇氣般說道:“我、我能相信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