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若有所思道：“不，今兒她才沖撞了麗嬪，立刻叫她來反而不好，有些興師問罪似的。就等明日罷了。本宮倒要看看，這和玉小小年紀(jì)，怎么就入了張真人的眼了?！?/br>
    ***

    甘泉宮。

    九龍銅鼎里燃著的是新制的木樨香，煙氣自龍嘴里緩緩?fù)鲁觯U裊上升，看著仙霧繚繞，淡香飄渺。

    江恒鼻端有一股隱隱地清甜，他望著那飄渺的煙霧，突然想起在宮墻邊上站著的那道人影，風(fēng)掀起那薄薄地鶴氅一擺，袍裙蕩漾，如同云煙舞動。

    微微抬眼，前方的紗帳之后，是正嘉皇帝跟內(nèi)侍田豐，田豐正低低地稟奏著什么，江恒的耳力很好，依稀聽什么“公主、斥責(zé)”之類的話。

    不多會兒，田豐退下，正嘉皇帝穿過簾帳走了出來，他身著一襲墨藍(lán)色緙絲臥旅山行圖的寬袖道袍，腰間束著如意結(jié)的絲絩，玉釵羽冠，看著威嚴(yán)尊貴，有天家貴胄的威儀，也有修道之人的莊嚴(yán)法相。

    江恒上前拜過，說明俞蓮臣在牢中得病之事。

    正嘉皇帝坐在檀木的大圈椅上，微微仰著頭：“又是這個俞蓮臣，真人沒有說錯，他可真是個煞星，一旦跟他有關(guān)，朕的心就格外不安寧，唉，頭疼啊?！?/br>
    皇帝向來有頭疼的舊疾，時好時壞，太醫(yī)也說不準(zhǔn)是怎么回事。江恒道：“皇上又犯了頭疾？如今真人在側(cè)，不如請真人給皇上看一看？”

    正嘉皇帝道：“真人如今正忙著禳解之事，暫時不必因為這些小事打擾他。你去太醫(yī)院，調(diào)兩個太醫(yī)，別讓俞蓮臣在這個時候死了。”

    江恒答應(yīng)，看一眼正嘉，突然道：“皇上，臣聽說真人的師妹和玉道長醫(yī)術(shù)高明，這瘧疾又非尋常之癥，如果太醫(yī)無能為力的話，臣想……”

    正嘉原本往后傾身斜躺，也閉著雙眼，聞言便坐起身來：“你說和玉嗎？你可見過她？”

    江恒道：“其實方才臣在來見皇上的路上，便遇到了道長。”

    正嘉的眼中透出饒有興趣之色：“哦？你倒是比朕有福，朕想見她還沒得空呢。你且說說，這和玉道長，是什么樣兒？”

    江恒笑道：“到底是修道之人，生的不俗?！?/br>
    “好一個不俗，”正嘉皇帝也笑道：“不俗既仙骨，多情乃道心。身在碌碌凡塵，能得不俗的境界已經(jīng)是最難得的了?！?/br>
    他一只手垂在圈椅的月牙扶手處，手指輕輕捻動，沉沉的目光閃爍，片刻：“你可知道，方才田豐來說，和玉方才去了寧康宮給寶鸞公主看病，還把麗嬪駁斥了一頓。”

    江恒在來的路上已經(jīng)知道，此刻卻假裝不知：“哦？這……她也太膽大放肆了?！?/br>
    正嘉道：“要不怎么能得你江指揮使一句‘不俗’呢？叫朕看，她放肆的極好，有些奴婢是該整治整治了，朕的子女也敢怠慢?！?/br>
    皇帝說了這句，轉(zhuǎn)頭看江恒：“你如果要用和玉，只要她自個兒愿意就行。不過，這瘧疾既然是棘手的，能不動她就別動，若有個萬一，真人那邊也不好交代。實在是太醫(yī)們沒有辦法，再請她吧?！?/br>
    江恒領(lǐng)旨。

    皇帝揉了一把額頭：“和玉，和玉……”突然轉(zhuǎn)頭道：“郝宜。”

    旁邊伺候的郝太監(jiān)小步上前：“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奴婢？”

    皇帝深沉的目光閃爍，終于說道：“你去放鹿宮看看，和玉道長若在，便請她來敘話?！?/br>
    第9章

    郝益領(lǐng)旨正欲往外，正嘉皇帝又道：“等等。”

    郝太監(jiān)忙回身，不知他還有何旨意，卻聽正嘉道：“記著是請，請她來?！?/br>
    “是，萬歲爺，奴婢知道了?！?/br>
    郝益笑著應(yīng)了，才出了養(yǎng)心殿，旁邊田豐湊過來問道：“皇上讓你干什么去？”

    “這個你可管不著。”郝益白他一眼，他跟田豐向來不對付，所以也懶怠理會。

    田豐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不是叫你去放鹿宮找那小道姑啊。”

    郝益到底不如他心機(jī)深，便問：“你怎么知道？”

    田豐得意道：“我當(dāng)然知道，先前和玉道長在寧康宮把麗嬪娘娘斥責(zé)了一頓，皇上想必是要過問這件事?！?/br>
    郝益這才冷笑：“我看未必?！?/br>
    于是不理田豐怔住的表情，匆匆往放鹿宮去了。

    郝益來至放鹿宮，那管事弟子知道他是宮內(nèi)掌事的大太監(jiān)，忙來迎著：“公公親臨，可是有要事？”

    郝益問道：“正是呢，是傳皇上旨意，請和玉道長去甘泉宮。道長在哪里，快請她出來吧?！?/br>
    管事弟子遲疑：“這……”

    郝益道：“怎么了？難道道長不在？”

    管事弟子才說道：“雖然是在，可小師姑如今正在制藥，她制藥的時候是不許別人打擾的?！?/br>
    郝益忙道：“這是皇上的旨意，怎能是別人呢？快去告訴?！?/br>
    管事弟子見他催促，只得往丹房而來，這丹房是臨時用放鹿宮的一處偏殿改成，不算太大，旁邊就是儲存藥材的倉庫。

    這會兒已經(jīng)正午，日色極好，從丹房中隱約透出了一股淡淡地藥香氣，郝太監(jiān)不由深深呼吸了幾口，心想如此也沾沾仙氣兒。

    管事弟子走到門口，輕輕敲了兩下：“小師姑，是皇上身邊的郝公公來傳旨，皇上想召見小師姑?！?/br>
    “是請?！焙乱嬖谂赃吿嵝?。

    管事弟子苦笑：“皇上想‘請’小師姑過去?！?/br>
    半晌，里頭才傳出薛翃波瀾不驚的聲音：“這一爐藥才送入，我要親自看著?！?/br>
    管事弟子回頭看向郝益，郝太監(jiān)著急，忙上前道：“和玉道長，這藥雖然要緊，可是皇上的旨意也是違拗不得的啊，您別為難奴婢們啦。且快請出來，跟奴婢去面見皇上吧？”

    又過片刻，里頭毫無動靜，郝益是最忠心于正嘉的，幾乎忍不住要上前推門，可想到正嘉那個“請”字，既然如此有禮，人家不肯答應(yīng)，似乎也不好用強(qiáng)。

    正在遲疑，門縫里突然有一張紙遞了出來，管事弟子忙雙手接過，打開看了一眼，不知何意。

    郝益也忙接過來瞧了眼，卻見上頭只寫著一個字，卻跟今日的事風(fēng)馬牛不相及，頓時也懵懂了。

    屋內(nèi)薛翃淡淡說道：“勞煩公公將此物轉(zhuǎn)交皇上。”

    郝益捧著那張紙：“這是何意？”

    “你們不懂不打緊，皇上會懂的。”里頭的聲音仍是一片寧靜。

    郝益猶豫了會兒，有所得終究比一碗單純的閉門羹要好些。于是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了。便拿了那紙回甘泉宮。

    田豐仍在門口等著，見他獨自一人悻悻而歸，很是震驚：“和玉呢？怎么是你一個人回來？”

    郝益因沒有完成差事心里忐忑，便沒好氣兒地喝道：“管好你自己的事！”恭恭敬敬捧著那張紙進(jìn)內(nèi)去了。

    郝益到了養(yǎng)心殿內(nèi)，跪在地上，說了和玉正在制藥煉丹之事。

    正嘉臉色淡淡地莫測高深，不見喜憂。郝益最怕主子是這幅表情，因為你永遠(yuǎn)猜不透下一刻是雷霆大怒還是風(fēng)和日麗。

    郝益咽了口唾沫：“這是和玉道長命奴婢呈給皇上的。”說著把那張紙高高舉起。

    正嘉將那張紙接了過來，打開一看，居然是個“林”字，字跡清逸雋秀，未見其人，先見這一筆字，已經(jīng)知道是個難得的人物了。

    皇帝盯著那個“林”，片刻又問道：“她可說別的了？”

    郝益揪著心忙道：“奴婢看見這個字，很不懂，就問和玉道長是什么意思，和玉道長說，‘你們不懂不打緊，皇上會懂的’。”

    正嘉濃眉一挑，眼底有光芒閃爍，走到桌邊把那字紙放下，又端詳半晌，心中暗暗忖度。

    半刻鐘時候，正嘉突然靈機(jī)一動，竟失聲笑道：“好個冰雪聰明的小妮子。”

    底下郝益動也不敢動，突然聽了這句，語聲親昵，且笑聲朗朗歡快，顯然皇帝是很開心的，那顆懸著的心直到現(xiàn)在才算放下。

    正嘉脫口一句，也自覺對“仙長”似乎太狎昵了，于是咳嗽了聲，重新又道：“果然不愧是張真人的親傳弟子，這份心思七竅玲瓏，真真難得?！?/br>
    郝益大著膽子問道：“皇上……這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奴婢想破了腦袋都想不通，皇上竟知道嗎？”

    正嘉道：“和玉說朕會懂，朕當(dāng)然不會辜負(fù)她的信任?！泵嫔喜唤髀缎┰S自得之色。

    正嘉皇帝說完，便提筆在旁邊一張空白紙上緩緩地寫下一行字。

    “你過來看?！焙乱嫫鹕碜叩礁埃妼懙檬牵翰坏近S昏夢未成。

    郝益打量半天，仍是一無所知。正嘉的心情極好，笑著啐道：“你這蠢笨東西，要是你師父在這里，必然就會懂……”說了這句，卻又打住。

    正嘉只又用手指點著那行字道：“看清楚，黃昏為‘夕‘，林夕為‘夢’，沒有了黃昏，就是夢除去‘夕’，便只剩下‘林’了。”

    郝益恍然大悟，卻又道：“主子，不知這句話是何意？”

    正嘉皇帝說道：“你先前說了和玉在煉丹，她的丹藥，必然還要耗費半天時間，直到黃昏時候才能出爐，也只有在那時候她才能得閑跟朕相見，明白嗎？”

    郝益忙跪在地上，滿心歡悅道：“奴婢明白了，果然是皇上圣明?！庇值溃骸翱礃幼舆€是和玉道長最知道皇上，所以才說我們都不懂，只有皇上懂，她早料到皇上能看破這個中天機(jī)呢?！?/br>
    正嘉因為看破字謎的機(jī)關(guān)，心情甚佳，笑道：“所以朕越發(fā)覺著這小、咳，道長難能可貴，能出字謎不算太難，難的是她敢對朕出這字謎，更難的是她竟篤信朕會猜出來，好極了，這樣蘭心蕙質(zhì)七竅玲瓏的人物，自然值得朕等?！?/br>
    ***

    這日，郝太監(jiān)盯著放鹿宮，果然，就在黃昏戍時將至的時候，丹房的門才緩緩打開。

    綠云跟冬月早就等候多時，忙上前恭迎。

    薛翃把手中一個匣子遞給綠云道：“這里頭是新煉制的保命丹六顆，你拿去交給……”

    這句話未曾說完，卻又道：“罷了，我親自送去寧康宮?！?/br>
    郝益在旁等著，見狀忙道：“道長，您給皇上的字謎皇上已經(jīng)解出來了，可是這時辰也到了，可不能再耽誤?！?/br>
    薛翃道：“我是要去寧康宮再看寶鸞公主的病情，看過之后，還須沐浴更衣，再見皇上。想必皇上為人父，必會體恤我的意思?！?/br>
    郝益目瞪口呆，薛翃道：“公公不必?fù)?dān)心，皇上會明白的。”

    郝益苦笑：他自來也沒見過這樣的女子，也許是因為出家修道的人物，所以才敢如此放肆，皇帝召見都要推三阻四？

    薛翃略收拾了一番，便去寧康宮，先前在丹房內(nèi)大半天，耗神耗力，本來需要好生休息，但因為記掛著寶鸞的病，所以要親自把藥送過來，讓她早點服下，自然便可以早些休養(yǎng)生息。

    早上到寧康宮，宮內(nèi)是一副古舊寥落的情形，但此刻再來，卻儼然已經(jīng)有些改頭換面了。

    各色陳設(shè)煥然一新，寶鸞公主的被褥等都換了新的，而且寢殿內(nèi)居然還生了炭爐。

    就連先前給薛翃斥責(zé)的那老嬤嬤也消失不見，換了兩個看著有些謹(jǐn)慎老成的。

    薛翃并不覺有什么寬慰，這樣的變化，更加證明了先前麗嬪是故意怠慢寶鸞，放縱下人，而她一個妃嬪，若無靠山，當(dāng)然不敢如此放肆。

    寶鸞已經(jīng)睡下了，側(cè)身向內(nèi)躺著，薛翃不忍將這孩子喚醒，只默默地立在床前看了會兒。

    那伺候的嬤嬤因見識過她的厲害，又給麗嬪叮囑過，不敢怠慢，陪著笑說道：“公主先前服了湯藥，精神好多了，仙長不必過于憂慮?！?/br>
    薛翃猶豫了會兒，看看旁邊捧著匣子的綠云，突然說道：“綠云。在公主的病好之前，你留在這里幫著他們照看公主。”

    綠云愕然片刻，終于道：“是?！?/br>
    其他寧康宮的嬤嬤跟宮女們也同樣心中驚愕，卻都不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