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一家子從京城搬回來沒多久,在京城也有宅邸,除了那些需時常翻看的書,也沒太多行禮。起居穿戴的東西自有仆婦丫鬟收拾,馮氏備了些回京后要用的禮,待日子一到,一溜十幾輛馬車便啟程趕赴京城。 好在路上風(fēng)和日麗,又請了鏢師護衛(wèi),走得頗為順利。 時隔大半年,再一次站在京城巍峨的城墻樓闕前,玉嬛掀起車簾,心里五味雜陳。 上回來時,她還只是謝家嬌滴滴的小姑娘,心思系在京城的繁華熱鬧上,靠在馮氏懷里時,滿心惦記的都是各色吃食玩物、華衣麗飾,心里沒有牽系掛礙,閑云野鶴似的。 而此刻繡簾半挑,她目光四顧,所想的卻是十二年前。 這座人煙阜盛的城中,豪貴云集,皇權(quán)巍巍,當(dāng)年祖父摸爬滾打,幫著景明帝剪除世家羽翼,從巔峰跌落時,被人構(gòu)陷追打時,曾受過怎樣的冤屈? 當(dāng)年奶娘抱著她逃出謝家的大火后,又是怎樣凄惶無助地逃出這城門? 玉嬛記事起就住在淮南謝家,對幼時的事沒半點印象,若非年前那短暫的兩月,這座京城于她而言仍是陌生的。但即便事隔多年,即便腦海中沒有半點關(guān)乎太師和親生爹娘的印象,想到久遠(yuǎn)的舊事,心中仍是隱隱作痛。 甚至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她曾站在這里許多回,這樓宇城墻,都格外熟悉似的。 周遭是熱鬧的攤販行人,玉嬛晃了晃神,眸色微沉,不動聲色地落下繡簾。 馮氏知道她心事,溫暖的手伸過來,將她握住。 “善惡終有報。他們?nèi)掠兄?,定會盼著你能平安順?biāo)??!?/br> “嗯?!庇駤州p輕頷首,“會的!” 會有那樣一天,她過得平安順?biāo)?,也活得堂堂正正?/br> …… 馬車緩緩駛?cè)氤情T,穿過高而寬闊的門洞,進了里面,便是朱雀長街。屋舍鱗次,商鋪熱鬧,車夫熟門熟路地將馬車趕到鸞臺巷時,兄長謝懷遠(yuǎn)正站在門口蔭涼下,等得有些焦急。 這地兒離皇宮不算太遠(yuǎn),從前朝廷設(shè)鳳閣鸞臺時,衙署便在附近。后來改制改名,鸞臺的衙署雖蕩然無存,巷子卻留了痕跡,改叫鸞臺巷。 因靠近皇宮,上朝方便,各家園子又修得精致氣派,附近住著的便多是有錢的仕宦人家?;茨细皇x家傳襲百年,手里不缺銀子,當(dāng)年玉嬛的外祖父謝二太爺在京城當(dāng)尚書時買了這產(chǎn)業(yè),里頭管事仆婦常年都在,尋常謝氏族人出入京城時在這借助落腳。 謝鴻調(diào)回京城,便是安頓在這里住著。 謝懷遠(yuǎn)子肖父性,也是個愛讀書的,這兩年都在國子監(jiān)中讀書,雖出自世家,卻甚少惹是生非,加之文采出眾,頗受那位祭酒大人青睞。 他今年已十八歲,已在淮南尋了親事,就等明年春闈高中,便可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娶親。 待馬車停穩(wěn),謝懷遠(yuǎn)扶著謝鴻下了車,便走到馮氏和玉嬛跟前。 大半年沒見面,玉嬛的身量又長高了些,謝懷遠(yuǎn)站在車轅旁,比著玉嬛頭頂,笑容溫雅,“小滿又長高了,就只是貪吃的性子不改——”他幫著擦掉meimei唇邊剛沾的糕點碎屑,“路上都順利嗎?” “順利呀。”玉嬛莞爾,回身從車廂里取出個小食盒,“路上給你買的,還熱乎著呢。” 謝懷遠(yuǎn)笑著接過,將馮氏讓到前面,跟玉嬛并肩往里走,湊過來小聲道:“前兒在城南瞧見一間鋪子,里頭做的糕點很好,請的也是淮南的師傅,回頭帶你過去。” “好呀,大哥有心了!” 她聲音壓得頗低,前頭馮氏卻聽見了,回頭笑道:“兄妹倆湊一起,就知道算計吃的!” “民以食為天呀?!庇駤粥止?,跟謝懷遠(yuǎn)目光撞上,各自一笑。 這宅子修得精致,后園里一片竹林長了百來年,更是遮天蔽日,蒼翠欲滴。當(dāng)初園主人附庸風(fēng)雅,請書法名家題了“睢園”做匾額,至今沒換。里頭屋舍雖不及當(dāng)年梁王的金碧輝煌、媲美皇宮,卻也是一器一物莫不精致,比在魏州的那處好許多。 謝鴻心緒甚好,穿過夾道的竹叢,先到廳中歇著喝茶。 一家人說說笑笑,管事仆婦們各自去安置行禮。 待吃罷晌午飯,外頭便有人來報,“武安侯府二公子來拜訪大人,這就請進來嗎?” “請進來,快請進來!”謝鴻倒是高興。 過不多時,管事便引著梁靖,朝客廳走來。 睢園里屋舍景致以奇秀軒麗為上,這客廳也不像別家府邸似的莊重堂皇,進門繞過影壁,兩側(cè)便是夾道翠竹,到客廳跟前,又造了方水池,角落里荷葉清圓,凌水修了曲折回廊,雕鏤得精致。 梁靖才從大理寺出來,身上穿著嶄新的青色圓領(lǐng)襕衫,摘了冠帽,剩烏金冠束發(fā)。 深秋陽光正好,他本就生得身姿頎長、魁偉英武,被那水波清荷映照,踏著池上曲欄長身而來時,雙目湛然有神,輪廓硬朗利落,有武官的激昂英姿,亦有文官的神采內(nèi)斂,兩種氣質(zhì)恰到好處地融合,英氣深邃。 進廳后,先朝謝鴻夫婦行禮,又朝謝懷遠(yuǎn)抱拳,繼而將目光落在玉嬛身上。 而玉嬛此刻也正打量他,待梁靖瞧過來時,目光便不期然地撞到一起。 她微微笑了下,雙手籠在身前,屈膝為禮,“梁大哥?!?/br> 柔軟而乖巧的聲音,婉轉(zhuǎn)眉目間帶著盈盈笑意,她穿著嬌麗的海棠襦裙,珠釵暈然生彩,襯著清澈目光,像是初春第一抹明媚的暖陽,穿透耳目,直抵柔軟的心底。 梁靖覷著她,有一瞬失神。 第36章 第36章 梁靖今日過來, 打的是拜見謝鴻的旗號,實則是沖著玉嬛來的。 自秦驍?shù)陌缸恿私Y(jié),永王受責(zé)罰閉門思過后,東宮太子著實舒心了一陣。梁靖前世兩頭為難置身事外,這回既決意輔佐太子, 自是格外留心永王府的動靜, 聽說永王兩回暗中拜訪懷王府, 而懷王編書又特地點了謝鴻后, 便覺事有蹊蹺—— 謝鴻雖在朝堂, 本身卻沒爭伐之心,對永王用處不大, 永王費心盯著的,恐怕是玉嬛。 在魏州時,永王就曾兩度單獨召見玉嬛,又請謝鴻一家去息園赴宴,姿態(tài)熱絡(luò)和氣, 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且前世永王詭計得逞,玉嬛也確實在他奪嫡的路上立了汗馬功勞。 梁靖雖不知背后底細(xì), 卻也察覺永王并未死心。 而今玉嬛進了京,肥嫩嫩的小綿羊送到虎口底下, 他哪里能放心? 待座中奉茶畢, 寒暄過近況后, 因梁靖身在京城官場, 消息更為靈通, 謝鴻便打探這回懷王編書的緣由。梁靖先前已查過前后因果,便簡略說了,特地點明這里頭有永王的影子。待說完了,便端然起身,朝謝鴻拱手道:“謝叔叔,侄兒有幾句話想跟玉嬛說,不知方便么?” “無妨。這園子晏平還沒來過,小滿帶著四處走走吧。用了晚飯再走?!?/br> 梁靖含笑頷首,“好?!彼鞂⒛抗馔断蛴駤?。 玉嬛暗自撇了撇嘴,看向馮氏,便聽她道:“我先去安頓住處。你不是念叨著后園的銀杏果么,叫石榴跟過去,到時候摘些回來,拿了做菜煮粥?!?/br> 這主意好! 后園里那幾棵銀杏有了年頭,長得極高,玉嬛若想摘果子,得拿著竹竿兒才行,還累得脖子泛酸。哥哥謝懷遠(yuǎn)是個儒雅書生,爬樹都不太會,有梁靖在,就方便多了。 遂站起身來,朝梁靖比個請的姿勢,眉眼彎彎,“走吧?!?/br> 兩人出了客廳,繞過兩排屋子,穿游廊而過,便是通往后園的垂花門。 已是秋末,陽光雖仍明朗,卻已不似春夏和暖,待日頭稍微偏些,風(fēng)里便添了涼意。石榴將一件薄薄的茶白色披風(fēng)取出來,給玉嬛披著,而后尋了籃子挎在臂彎,帶了兩個小丫鬟遠(yuǎn)遠(yuǎn)跟著,聽候使喚。 玉嬛則帶著梁靖走在前面,賞玩后園景致。 …… 沿著石徑蜿蜒而行,兩側(cè)是參差花樹,遠(yuǎn)處一道灰白的矮墻,里面便是睢園引以為傲的千竿翠竹。這時節(jié)竹葉綠得如同浸了墨,粗壯的竹竿直插碧霄,枝葉縱橫斜逸出來,風(fēng)里翻出陣陣綠浪。 梁靖這陣子沒回魏州,他在外漂泊慣了,也甚少寫家書,聽玉嬛說她常去老夫人那里,便問二老近況,玉嬛便說給他挺。 老夫人也仍健朗如舊,梁老侯爺人逢喜事,精神日漸好轉(zhuǎn),那日玉嬛去夷簡閣時,恰逢梁章犯了事被老夫人押到祖父跟前,老侯爺拎著拐杖揍他,雖沒用太大力氣,那架勢卻頗為威武。 梁章大概也為老侯爺那精氣神高興,故意跳來竄去地哀嚎,祖孫倆在夷簡閣跟前鬧騰,惹得老夫人都沒忍住笑。 玉嬛提起那情形來,也是忍俊不禁。 梁靖睇她一眼,也將唇角微勾,“三弟挨揍,你很高興?” “沒有,沒有的事!”玉嬛趕緊否認(rèn),“他幫過我呢,該感激才對。” 這可是稀奇事,梁靖眉峰微挑,“幫你?!?/br> “對啊?!庇駤蛛S手?jǐn)[弄披風(fēng)上系的蝴蝶,想起那日的事,頗有深意地瞥他一眼,鼓著腮幫嘆了口氣,“算起來還是拜你所賜?!币娏壕改柯兑苫螅愕溃骸吧蛉崛A姑娘,你想必記得吧?” “記得?!?/br> “她記恨上我了,因為你?!庇駤植环薅?,也沒隱瞞,“重陽那天,她還謀劃著要我的命呢。要不是梁章在,還得連累我朋友文鴛?!?/br> 梁靖詫然,不自覺頓住腳步,方才含笑的眼底亦籠了寒色,“怎么回事?” 玉嬛將那日情形大致說了,補充道:“秦春羅藏不住事,那么兩句話試探完,其實已經(jīng)露了底。我問過文鴛,她便是因沈柔華故意挑事,才會站到那風(fēng)口里去。平白無故的,她費這心思做什么?” 她說著,揶揄般瞧向梁靖,美目微挑,仿佛他是個禍水似的。 梁靖的臉卻已沉了下去。 他對沈柔華所知不多,因那是梁元紹和薛氏擅自做主惹出來的麻煩,便沒插手。誰知竟會留下這等禍患?細(xì)想起來,深閨中的姑娘畢竟不如男兒胸襟寬廣,碰見這種事,自覺傷及顏面,生出怨恨也不奇怪。 可即便怨恨,那也該沖著梁家來,關(guān)玉嬛什么事? 若不是他事先留了一手,玉嬛被要挾著孤身赴險,豈不是要吃虧? 梁靖修眉微凝,眼底盡是不悅,修長的手指也不自覺地握緊,面露寒色。 曾斬敵萬余的悍將,刀頭舔血、萬箭穿心,從鬼門關(guān)上走過一遭,心性早已磨礪得冷厲剛毅。哪怕如今穿著文官的溫雅服制,上頭飛鸞彩繡、文采翩然,待眼眸沉下時,仍掩不住那一身剛硬冷意。 玉嬛瞧見那籠了寒色的臉,遲疑了下,勸道:“我說這些,是不想你蒙在鼓里。這事兒老夫人也知道,她說會盯著,不叫沈柔華翻出風(fēng)浪。你——”她偷覷梁靖,見那暗藏的冷厲仍在,小心提醒道:“別這樣。看著怪嚇人的?!?/br> ……嚇人? 梁靖皺了皺眉,低眉覷她,就見玉嬛微傾身子,眼底帶點忐忑,躲著他似的。 他自覺長得沒那么嚇人,方才更未露怒態(tài),便只將眼底薄怒藏起,道:“我心里有數(shù)?!?/br> 走了兩步,見玉嬛裹著披風(fēng)默然前行,便將話鋒一轉(zhuǎn),“這回謝叔叔受召回京,雖是懷王提議編書,里頭卻有永王的影子,方才聽見了?” “嗯。”玉嬛頷首,“秦驍?shù)氖虑椋嘀x你了。” “翻出真相而已?!?/br> “只是……”玉嬛遲疑了下,想起先前的疑竇,就著道旁的青石坐下,抬頭道:“他圖什么?害了我父親,然后嫁禍給東宮,叫淮南謝家死心塌地跟著他?這般視人命如草芥,居心著實惡毒!” “不止為令尊,興許還是為了你?!?/br> “我?” 梁靖頷首,修長的腿在她跟前站定,將那身整潔的官服勾勒得磊落,旋即單手負(fù)在背后,微微俯身,隔著兩三尺的距離,慢聲道:“永王可能盯上了你?!?/br> 玉嬛面色微變。 其實她感覺得出來,永王雖向謝家示好,但數(shù)番召見,對她都格外特殊。且在丹桂湖的時候,永王也曾提過,要將她引薦給懷王。她不知那是好意還是惡意,但經(jīng)了秦驍?shù)氖拢傆X得,永王像是條吐著信子的毒蛇,叫人不安。 她有些苦惱地蹙眉,“那怎么辦?” “有我在?!绷壕傅?,覷著她,目光漸而灼熱。 那語氣,像是安慰自家嬌妻似的,篤定中帶點寵溺的味道。玉嬛被他瞧得臉上發(fā)熱,翹著唇角笑了笑,趕緊起身走開。 梁靖緊跟在后,看得出她對永王的態(tài)度,心緒甚好,聲音都帶一絲笑意,“這陣子在京城,沒跟府里通消息。婚期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