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長史的女兒沈柔華，爹娘有意娶給他的那位。

    明知他回府后會來拜見，母親卻仍叫沈家人陪坐在側(cè)，可見來往已十分親密。

    梁靖只掃了一眼便挪開目光，朝梁老夫人行禮問候。

    老夫人上了年紀(jì)，最看重的便是兒孫滿堂、承歡膝下。這一年沒見梁靖的面，好容易盼到孫兒歸來，臉上堆滿了笑意，親自起身將他扶起，握著梁靖兩只手不肯放開，只管上下打量。

    “瘦了，瘦了很多?！彼奶鄣啬钸吨n老的眼睛里便有些渾濁淚意。

    梁靖對老祖母感情頗深，扶著她坐下，繼而朝母親薛氏行禮。

    薛氏倒沒老夫人那么激動，一身秋香色團(tuán)花錦衣穿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仍舊站在椅旁，只關(guān)懷道：“路上順利嗎？用飯了不曾？”叫旁邊仆婦去準(zhǔn)備些糕點(diǎn)小菜，繼而又笑道：“這位是沈夫人和沈姑娘。”

    說著，微微一笑，遞來個(gè)心領(lǐng)神會的眼神。

    梁靖眸光微斂，對她眼底的暗示視若無睹，只客氣拱手，“沈夫人，沈姑娘?！?/br>
    沈夫人含笑點(diǎn)頭，直夸梁靖年少有為，又有膽識，考了進(jìn)士還能去邊地從軍歷練，如今回了魏州，定能襄助梁家，成就一番事業(yè)云云。

    她說完了，旁邊沈柔華便也盈盈行禮，叫了聲“梁大哥”，見梁靖并沒往她這邊再看，便悄然收斂目光。

    氣氛有片刻尷尬，顯然梁靖對沈家女眷只有客氣，沒半點(diǎn)即將融為一家的親近。

    梁老夫人跟侯爺夫妻多年，心里有陳年舊事的疙瘩，對梁元紹極力推崇的沈家態(tài)度不算太熱絡(luò)。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聽?wèi){兒子和兒媳安排。

    薛氏卻是一心想把沈柔華娶進(jìn)家門的，方才外頭仆婦來報(bào)消息時(shí)，也是她極力挽留，想讓梁靖借機(jī)見見沈柔華。若兩人能看對眼，那可就皆大歡喜了。

    如今氣氛稍覺尷尬，薛氏只能出來打圓場，熱絡(luò)了幾句，親自將沈柔華母女送出客廳。

    回來后，見梁靖正坐在老夫人下首說話，陪著聽了會兒，便又忍不住探問。

    “你父親家書里提過的事，晏平你可考慮過嗎？方才那沈姑娘你也看見了，容貌長相不必說，別說咱們魏州城，就是擱到京城里，那也是出挑的。品行也好，性子溫良端方，進(jìn)退有度，實(shí)在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覺得怎樣？”

    梁靖方才跟老夫人說著軍中的事，陡然被問到這個(gè)，神情微頓。

    旋即淡然道：“不怎么樣。”

    “這是什么話！”薛氏跟梁元紹換個(gè)眼色，是讓他開口的意思。

    梁元紹對沈柔華倒沒執(zhí)念。

    這世間多的是美人，看多了也就那樣，且沈柔華雖端莊溫良，卻因拘束太過，木頭似的，他瞧著不算喜歡。不過沈家也是魏州高門，她父親是都督府長史，府里跟皇家沾親帶故，若娶了此女，對梁靖定有許多助益。

    遂開口勸道：“娶妻娶賢，她的品貌也算過得去，先娶進(jìn)來放著，也配得上你。”

    是否般配梁靖不知道，但這門婚事上爹娘各自打的什么算盤，他清楚得很——跟朝堂上的利益糾葛沒差別，想想便覺得寡淡無味。

    且對這位名滿魏州的大美人，他也確實(shí)沒什么興趣。

    梁靖面色未動，仍舊直白道：“父親費(fèi)心了，可我不會娶她?！?/br>
    一句話堵住所有迂回彎繞的勸說，薛氏笑意收斂，梁元紹亦氣道：“這婚事門當(dāng)戶對，兩邊都快說定了，就等著你回來完婚。我跟你母親都商議過了，你別再任著性子胡來！回頭跟我去趟沈家，也該拿出個(gè)和氣的態(tài)度?！?/br>
    這跟家書中的語氣別無二致。

    梁靖也沒爭辯，只站起身來，“我想去見祖父，他身子不好，我在外一直很掛念?！?/br>
    他出生時(shí)據(jù)說命格不太好，梁元紹和薛氏都是趨利避害的性子，加上當(dāng)時(shí)處境確實(shí)不太順，即便對親生骨rou也有幾分芥蒂，不像對長子似的萬般疼愛。且梁靖上有兄長撐著門戶、下有幼弟博取寵愛，他夾在中間，爹不疼娘不愛，倒是在老侯爺膝下承教更多。

    如今大夢歸來，爹娘俱在，就只祖父的身體叫人懸心。

    ——倘若他知道故人遺孤尚且在世，會是怎樣的態(tài)度？若他見到玉嬛，會不會稍覺慰藉，卸下心頭壓了多年的重?fù)?dān)？

    念及謝家那抹麗色，梁靖神情中的緊繃不自覺地稍稍和緩。

    旁邊梁老夫人笑了笑，起身讓他扶著，“走，一塊過去瞧瞧?！?/br>
    作者有話要說：　　老侯爺：會呀。

    第19章 第19章

    梁老侯爺近年體弱，甚少出門應(yīng)酬，也不大愿意受人拜訪，平常深居簡出。

    他雖是侯爺之尊，卻住在后院僻靜處的夷簡閣，住處也樸素簡單，別說擺設(shè)寶鼎翰墨、名物書畫，就連屋中所用桌椅床榻，也俱是普通松木做的，不用名貴之物。

    閣樓建在蒼翠樹蔭間，門前砌了一道石壁，題著陸機(jī)《君子行》的幾句詩——

    天道夷且簡，人道險(xiǎn)而難。休咎相乘躡，翻覆若波瀾。

    閣樓正廳的門常年不關(guān)，當(dāng)中墻壁上懸了幅字，跟石壁上的一模一樣。

    是韓太師獲罪抄家那年，老侯爺在靜室獨(dú)坐數(shù)個(gè)日夜后寫的，筆力蒼勁，著墨濃厚，落筆遲緩凝瑟，隔了十來年，仍能看出其中的憤懣悲嘆。

    后來這閣樓落成，便起名夷簡閣。

    負(fù)責(zé)照料老侯爺起居的劉伯見老夫人帶著兒孫過來，當(dāng)即往靜室去請老侯爺。

    梁靖站在那石壁前，上頭風(fēng)霜雪雨，留了十年的歲月痕跡，斑駁分明。猛聽幾聲咳嗽傳來，抬目看去，就見老侯爺被劉伯扶著慢慢走來，身形微微佝僂。

    沙場上斬?cái)橙f千，早已練就鐵石心腸的硬漢，卻在那一瞬覺得眼角潮潤。

    梁靖忙快步上前，將老侯爺穩(wěn)穩(wěn)扶住，“祖父，您慢點(diǎn)。”

    那只久病孱弱的手握在掌心，分明憔悴瘦削，而漸露龍鐘的臉上，卻帶了久違的笑容。

    “晏平啊?！崩虾顮斣S久沒見他，只管上下打量。

    河清海晏，四方升平。

    那是老侯爺年輕時(shí)的抱負(fù)期許，卻在韓太師一家遭逢冤案后，如石沉大海，再也不忍想起。然而等梁靖年近二十時(shí)，卻仍舊沒忍住，幫他取了這個(gè)字。說起來，當(dāng)初梁靖這個(gè)名字，也是他跟韓太師把酒夜談時(shí)起的。

    老侯爺膝下兩個(gè)兒子，孫子也不少，最偏愛的卻仍是夾在中間爹不疼娘不愛的梁靖。

    他手背略微枯瘦，順著梁靖的手臂摸索到肩頭，似是很滿意他身上的勁瘦力道，眼底笑意更深，點(diǎn)了點(diǎn)頭，才掃了梁元紹一眼，“你也來了?！?/br>
    “來給父親問安?！绷涸B也帶著點(diǎn)笑，扶老夫人一道進(jìn)屋。

    書童奉茶上來，老侯爺居中而坐，自是關(guān)懷梁靖在邊關(guān)的處境。

    梁靖耐心說了些在軍中的趣事，又問他身體是否安好。祖孫倆許久沒見，似是攢了一籮筐的話要說，梁元紹陪坐了半天，本想提一提跟沈家定親的事，見老侯爺?shù)哪抗馐冀K不肯落向這邊，幾回欲言又止。

    老夫人知道父子心結(jié)，便朝梁元紹擺了擺手，“這邊暫且無事，你先回去忙正事。”

    梁元紹無法，只能暫且告退。

    ……

    夷簡閣里，梁靖跟祖父說完家常，老夫人便在旁邊陪坐，唇邊笑意始終都在。

    末了，老侯爺見妻子身邊空空蕩蕩，才問道：“他剛才過來，又是為那沈家的事？”

    “是為這個(gè)。”老夫人也不掩飾，微皺了皺眉，道：“我瞧著，他跟薛氏是鐵了心，想娶那沈家的姑娘。晏平方才回來，薛氏還特地留了沈家母女在旁邊，硬生生見了一面。瞧著晏平神情冷淡，才送人走了?！?/br>
    說著，接了梁靖遞過來的茶杯，問道：“你是果真瞧不上她？”

    梁靖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記得當(dāng)年祖父曾為我定過一門婚事。”

    提起這茬，梁侯爺?shù)故窍肫饋砹耍疚⒇纳碜艘餐χ睅追帧?/br>
    “說起那孩子，早年我叫人探查，聽說韓家的人都被斬盡殺絕，那孩子也年幼早夭，一直也沒聽見消息。近來倒是聽見有人說，那孩子興許還在世上?！?/br>
    “是嗎？”梁靖稍感意外。

    前世此時(shí)，梁老侯爺并沒提過這話頭，他雖沒娶沈柔華，卻也沒探到過關(guān)乎玉嬛的消息。直到后來她進(jìn)宮做了女官，他夾在太子和永王爭斗的夾縫里，才從永王那邊查出了她的身世。

    遂問道：“祖父是從哪里聽的消息？”

    “是那孩子的舅舅，謝鴻。前幾日他要來拜見，我念他是跟韓家有姻親，就見了。他說當(dāng)初那孩子和她哥哥都被人帶著逃了出去，大的生死不明，小的據(jù)說還活著，他還在追查下落——若果真能找到，文達(dá)泉下有知，也該寬慰了?！?/br>
    老侯爺說到此處，眼睛便皺出個(gè)深深的笑。

    梁靖愕了一瞬，旋即明白過來。

    想必謝鴻將玉嬛的身份藏了十多年，也是極為謹(jǐn)慎的，先前不肯泄露，如今見了他真容，才給老侯爺漏了點(diǎn)風(fēng)聲，顯然也是探梁家的態(tài)度——若梁家趨利避害，不念舊情，謝鴻必定就找不到外甥女了。

    他心里笑了下，點(diǎn)頭道：“這樣最好?！?/br>
    “是嗎？”老侯爺抬頭看她，“若那孩子還活著，你敢娶嗎？”

    在梁靖開口回答前，他伸手示意別急，道：“文達(dá)兄當(dāng)年的案子，是皇上欽定，周圍那么多虎狼逼著，是肯定沒法翻案了。她即便找回來，也是個(gè)罪臣之后，容貌性情、處境身份如何，都沒人知道。莫說于你沒半點(diǎn)助益，興許還會連累。你敢嗎？”

    他問得鄭重，梁靖亦挺直脊背，“敢！”

    意料之外的回答，又似在意料之中，兩位老人都舉杯不飲，盯著他。

    梁靖續(xù)道：“既然是長輩當(dāng)年的約定，豈能作廢？”

    屋里安靜了半晌，老侯爺肅然的臉上也緩緩露出笑意，“好。若能找回來，我便拼著再費(fèi)些心力，也會成全這事。”

    這便是說定了。

    梁靖又陪著祖父坐了一陣，便回梁元紹那里，開門見山，斷然回絕了跟沈家的事。

    至于緣由，他知道父親的性子，不能提玉嬛和當(dāng)年跟韓家的婚約，便只說瞧不上沈柔華，更無意與沈家聯(lián)姻。他自有抱負(fù)志向，婚事也不著急，讓爹娘先cao心三弟梁章，他的事不用急著辦。

    梁元紹籌劃了大半年，連跟沈家聯(lián)姻后如何相處、如何牟利都想好了，哪里肯依？

    當(dāng)即黑了臉，怒道：“這是我跟你母親已商議妥當(dāng)，非辦不可！那沈柔華是魏州出挑的美人，有什么配不上你？當(dāng)初你放著官不做，要去軍中白費(fèi)力氣，我也沒攔你，這件事，斷不能再由著你的性子！回去歇一晚，明天跟我去拜訪沈家。”

    “我不去。”梁靖站在案前，似壁立千仞，巋然不移，挺拔而剛硬。

    梁元紹氣得拍案，“不去也得去！”

    梁靖也不說話，扯著嘴角笑了下，那意思，分明是覺得梁元紹的身手奈何不了他，想強(qiáng)抓過去都不容易，逼急了他腳底抹油跑回茂州，就能再拖個(gè)幾年。

    這般死倔的態(tài)度，梁元紹更是生氣，也顧不得外頭有人沒人，關(guān)上屋門就是一頓臭罵。

    從當(dāng)初梁靖跑出國子監(jiān)去游歷，到他扔下唾手可得的官位去軍中吃苦，乃至如今，放著羨煞旁人的美人和婚事不要，非要跟長輩對著干……

    一通數(shù)落，連斥帶罵。

    梁靖畢竟是他兒子，這點(diǎn)責(zé)罵還是得受著，便只管木著臉站在那里，似充耳不聞。

    屋外，聽見二哥回府后喜滋滋跑回府的梁章才趕過來，便隔著門扇聽見了那通臭罵。

    他素來頑劣，雖被爹娘寵愛，也沒少被梁元紹責(zé)罰。

    且因大哥梁端規(guī)矩懂事，梁元紹每回還要拿來比一比，說梁端行事穩(wěn)重能幫他分憂，梁靖才學(xué)出眾科舉中了進(jìn)士，連家族蔭庇都不用，在外受盡贊賞。

    三個(gè)兒子里，就只他不學(xué)無術(shù)，貪玩好閑，須跟兄長多學(xué)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