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寧愿死，也不想茍活？

    平安什么也沒說，只沉默地掛斷電話。

    她累了，沒有清辰的世界，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場虛無。莊生曉夢迷蝴蝶，或許一切，早在2018年1月31日的那天便都嘎然而止，今日種種，不過一場游離夢境。

    平安開始吃齋念佛，尤其是不再吃魚。她對蓋子說，清辰也許已葬身魚腹，我如果吃它們，會不會不巧就吃到了我丈夫的rou？

    蓋子看著好友憔悴瘦削的臉，不忍別過頭。

    071、葬禮

    直至一個(gè)星期后，葉清辰的衣服，還有疑似一段殘臂在印度洋沿線找到，已無從辨別身份，只能從上面的“平安”紋身，依稀能辨認(rèn)出是清辰身體的一部分。

    很多這樣的事例，葬身大海和魚腹，連尸首都無法齊全。那段時(shí)間，整個(gè)海灘沿線，都擠滿了絕望的人，他們尋找著親人的蹤跡，哪怕只是殘肢斷臂。

    平安在電視里看著，心里漸漸凝成一小塊。

    他們給他舉行衣冠冢。小型而隆重，覆蓋著黨旗、國旗，還有平安灑下的玫瑰花。沒有追封沒有鳴槍，出席的也僅僅只有清辰單位的二十幾個(gè)戰(zhàn)友，以及葉家三口，連平安身邊的朋友都不能告知。

    明明做著這世上最危險(xiǎn)的事，明明守護(hù)著萬家燈火，是黑暗中最安全和最強(qiáng)大的力量，可他們只能活成沒有名字的影子；甚至連死后的墓碑上，都只有寥寥幾個(gè)字：葉清辰，生于xx年，卒于xx年。

    僅此而已。

    他們把清辰葬在烈士公墓，由“老鼠”和小蠻子等抬棺。小蠻子哭得不能自已，看著盛放清辰軍裝的盒子，又看看平安隆起的肚子，想到昔日高大強(qiáng)壯、不可戰(zhàn)勝的隊(duì)長，變成如今這么一小盒，還尸骨無存，還是因?yàn)樽约骸止虻乖谌~家人面前。

    榮潔瑜全程戴著墨鏡，一身黑禮服益發(fā)顯得她病態(tài)的蒼白，當(dāng)小蠻子跪倒在她腳下時(shí)，她的嘴角，抿成嘴凌厲的線條；葉建國則是在小蠻子頭上摸了摸，長嘆一口氣，老淚縱橫。

    只有平安，攙扶起小蠻子，對他說：“小蠻子，你是他生前最后見到的人，這最后一锨土，就由你來填吧，告訴他你已平安，并將繼承他的遺志，報(bào)效祖國及你們的信仰，只有這樣，清辰才能瞑目，安心上路?！?/br>
    遺孀開口，自然無人反對。小蠻子接過平安遞給他的鐵锨，抹一把淚，往清辰昔日戴過的大蓋帽上，灑下最后一剖黃土；又恭敬敬上軍禮，隨著他舉起右臂，其余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都同時(shí)“唰”地一聲，整齊劃一，舉起了右臂。

    有一瞬間，平安能清晰感覺到：肚子里的孩子，也舉起了他的手，無聲地，沉默地，固執(zhí)地，自然而然地舉起他的手，像是傳承、承諾、宣誓，也像是告別……

    這個(gè)孩子好似與其父親之間有某種靈性的聯(lián)系。清辰在的時(shí)候，他恃寵而驕，總是在平安肚子里折騰，哪吒腦海般不曾消停，以此來吸引準(zhǔn)爸爸的注意；因?yàn)橹灰宄胶退f話，他便能瞬間安靜，安靜地感受父親溫柔的撫摸和聲音。

    而當(dāng)清辰出事后，許是再也聽不到父親的聲音，又許是感受到家里沉重哀傷的氣氛，他變得乖順，安靜，只偶爾在里面翻個(gè)身，或者打個(gè)哈欠，稍稍讓平安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他們叫他小海，紀(jì)念爸爸，也是爺爺瞑目前的心愿：“清辰沉到了大海，讓孩子長大后，去找到他爸爸，就叫他小海吧?！?/br>
    葉小海，葉清辰的葉小海。

    葉衛(wèi)國終究沒有等來他想要的結(jié)果，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含恨而終：“平安，要是能以命抵命，要是我能換回清辰，該有多好。平安，小海有朝一日長大，不要讓他當(dāng)兵，切記。爺爺欠你的，下輩子再還。”

    平安握著老人的手：“爺爺，我會尊重小海自己的選擇。他想繼承清辰的遺志也好，想走另一條路也好，不管怎樣，我都會告訴他，他曾經(jīng)有一個(gè)多么偉大的爸爸，那么善良，勇敢，無私，悲天憫人，已天下和平為己任，守護(hù)萬家燈火團(tuán)圓，不急不躁，不名不利；而這些，都是部隊(duì)、都是那身軍裝教會和給予他的。我會教育小海，不止他的父親，還有很多很多軍人，他們默默無名卻比誰都偉大，他們撐起了我們中華民族的脊梁，是最值得我們尊重的人。”

    “而爺爺您并不欠我什么，相反您才是我最感激的人。試問如果沒有您，怎會有后來的清辰，如果沒有后來的清辰，我怎能遇到他；而如果沒有遇到他，我的人生又怎能如此波瀾壯闊，完整美滿。我愛過這世上最偉大的男子，并為他所深愛，我有他給我最美好的尊重及禮物，那就是我的孩子，承繼他一切的孩子。所以，爺爺，這一切，我已知足，且感恩，我活著的每一天，和清辰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覺得是賺來的，是命運(yùn)給我的恩賜?！?/br>
    老人欣慰點(diǎn)頭，含著淚，在平安及家人的守護(hù)下，懷里揣著清辰的遺相，安詳閉眼。

    相比清辰，老將軍的葬禮則顯得隆重異常。數(shù)千人來觀禮，各國大使館也紛紛前來送行；大首長親自抬棺，聽說現(xiàn)在在位的很多要人，都曾是老將軍手把手帶出來的兵；連趙年春都過來，他和平安握手，想到x城一別，幾年前無知無畏地闖進(jìn)他辦公室的小女孩，如今已站成大樹的風(fēng)姿，已是一個(gè)孩子的母親，只是這個(gè)孩子，還沒出生就失去了父親。

    又想起那年，清辰突然很奇怪地、頻繁來到x城，起初他還以為是這位上將手癢，想找自己下棋，可不對啊，葉家家里，就有兩位高手坐鎮(zhèn)，清辰應(yīng)該不缺對手啊。難道是老婆做的飯好吃，因?yàn)榍宄矫看紊纤页燥?，都能吃上好大幾碗?/br>
    只是后來的幾次，清辰雖然來得頻繁，但再也沒有在家吃過飯，每一次，都是丟下些水果禮盒就走。直到有一天，他自言自語、似不經(jīng)意地問道：

    “趙叔，女孩一般都喜歡什么禮物，要特別一點(diǎn)的。”

    那時(shí)，趙年春才隱隱察覺到，這位功勛無數(shù)、最年輕的少將先生，也許陷入了愛河。

    而如今，物是人非，將門三代，一下子就失去兩員，是國家的損失，又何嘗不是眼前這個(gè)小女孩不能承受之重呢？

    看著眼前淚盈于睫，瘦弱身子卻鴕鳥般駝著一個(gè)大肚子的平安，一身孝服，代替榮潔瑜應(yīng)酬著來往賓客，連聲音都沙啞，他不禁黯然。

    072、美人魚

    “平安，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彼噲D說點(diǎn)什么來安慰這個(gè)女孩，可到最后，他也只能說出這么幾個(gè)字。

    平安苦笑：“趙叔叔，我不哀傷，我只是覺得遺憾，我連送給爺爺?shù)耐炻?lián)上，都不能有清辰的名字?！?/br>
    趙年春嘆道：“我們記著他，永遠(yuǎn)記著他?！?/br>
    他能理解上面的安排，這么多媒體及國際朋友，清辰所屬部門又極其隱蔽。此舉也是非常時(shí)期非常手段。盡管不斷有人問及平安：“你既是葉家孫媳，怎不見你先生，也就是葉家孫子呢？”

    每每這時(shí)，平安還在勉強(qiáng)撐著笑容應(yīng)酬：“他去國外出差，實(shí)在走不開?！?/br>
    別人倒是搖搖頭，嘆息一聲，便也不再理會；可另有兩個(gè)客人，則沒那么好糊弄。是季杭和季節(jié)，兄妹倆一身孝服來參加葬禮，蘇利娟則身子抱恙，只托兒女給備了厚禮。

    季家恨葉家，但不恨葉衛(wèi)國，尤其是季氏兄妹，從小就承歡于老人膝下，清辰出國集訓(xùn)后，他們與爺爺呆的時(shí)間，甚至比清辰這個(gè)親孫子還要多。

    所以。一聽聞老人走了，季節(jié)即丟下手頭所有事情，急匆匆回來奔喪，此刻眼睛都還紅腫著。

    “清辰這都不回來，也太近人情了吧?！奔竞悸裨怪?，卻是看著平安說這話：“你婆婆呢？”

    平安帶兩人去旁邊休息室內(nèi)看榮潔瑜：蒼白著臉，打著點(diǎn)滴，形容枯槁。本來今天葉建國是不讓妻子過來的，但榮潔瑜堅(jiān)持：“爸爸視我為己出，這最后一程，我說什么都得去送?！?/br>
    看見季家兄妹進(jìn)來，榮潔瑜從白色被單下伸出一雙骨瘦如柴的手，試圖握住季節(jié)：“孩子，你來了？”

    季節(jié)卻像見到鬼似的，突然尖叫一聲：“你干什么？”倒是把在場四人皆嚇了一跳。

    榮潔瑜苦笑：“我的樣子很嚇人嗎？”

    季杭忙勉強(qiáng)笑道：“那哪能呢，我mama現(xiàn)在看起來比你還虛弱呢，季節(jié)不過是太過傷心而已。”

    季節(jié)也低頭垂淚：“對不起，阿姨，我失禮了?！?/br>
    榮潔瑜搖搖頭，示意平安把自己扶起來：“爺爺看著你們兄妹倆長大，你們能來送爺爺，我不知多開心，只是，我的清辰——”說著說著，榮潔瑜的眼淚又下來。

    平安忙輕輕在婆婆背上輕撫幾下，榮潔瑜這才回過神來，生生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