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點火,手剎,和最終狠下心來的一記到底的油門。 方嵐?jié)M眶淚水,迎著狂風,沿著那仿佛能通天的一條長路徑直往前。 不回頭,不后退,也絕不后悔。 懷中別無他物,唯有他的法器白骨梨塤,還一直揣在她溫熱疼痛的胸口。 方嵐在滿臉淚水中驀地輕輕笑出了聲,只覺得無窮無盡的諷刺。 她想起初見他的時候,為了他的白骨梨塤不惜給他下藥,她趁著夜色爬上了千廝門大橋。 而今數(shù)月之后,卻又真的仍舊是她,帶走了他二十年來隨身不離的師門至寶白骨梨塤。 不敢輕言讓他等待,是因為她已經(jīng)不確定自己可以回來。無論前路如何,她要將自己的過去問個清楚。 她那未知的過去,若真有以命相抵的債怨,她想一人來扛。若真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她想一人來償。若真有子女親緣夫妻情分,她一人,斷情根了殘生。 惟愿他記憶中的她,還是當初烏珠穆沁皎潔月光之下,一心一意的她。 去哪里?她在徹骨的劇痛之中,淚意朦朧地問自己。 北京。她所剩無幾的理智,這樣回答。 —————————————————————— 林愫一把拉開房門,被眼前蓬頭垢面形容憔悴的方嵐嚇了一跳。 她趕緊伸出手扶住方嵐,連聲追問:“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方嵐搖搖頭,接過她手中的水杯一口灌下,唇邊干裂出許多血口,此時鉆心地疼。一口水飲完,眼眶中已是布滿淚水。 林愫沉默地看著她,半晌之后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撫慰:“你不必擔心詹臺。小狐貍和吳悠心地純善,詹臺和他們在一起很安全,不會有危險。” 方嵐默默地點頭,什么都沒有說。 他是那樣的少年英雄,道法精進武力卓群,頭腦清醒又聰明,自然不會身陷險境。 他們?nèi)嗽谝黄?,她反倒覺得要迎接他的暴怒的吳悠和胡易,處境更艱難一點。 她不擔心…可是那最后一眼之中,他對她迸發(fā)出無盡的恨意,卻無時不刻不在折磨著她。 方嵐的目光在林愫鼓起的肚皮上流連許久,帶了明顯的溫柔,良久之后,她好奇地伸出手,卻在觸碰到林愫肌膚之前,倏地縮回了手。 “還是算了?!彼猿暗匦πΓ瑢⑹衷谝陆笊喜亮瞬?,“我命不好,別把壞運氣帶給了寶寶?!?/br> “老林回來了嗎?”方嵐問。 老林住在舊宮附近,離他們不算遠,宋書明開車,數(shù)分鐘之后便到達。 推開門的那一瞬間,老林深邃的目光,像是洞察了方嵐內(nèi)心所有的隱秘,讓她不由自主地軟下身子,輕顫著聲音問:“求您賜教,是否還有第二種方法?” 是否還有第二種方法,能夠讓她不破除魂網(wǎng),不冒失去生命的危險,就能夠知道自己被遺失了的過去? 老林深深嘆一口氣,緩緩地搖了頭:“我對魂網(wǎng)所知,尚不如陰山十方出身的詹臺?!?/br> “好在,我對白骨梨塤的了解,倒比詹臺還要多一些?!?/br> “你如今的記憶,經(jīng)魂網(wǎng)附身篡改之后,已所剩無幾。”他輕聲說,“只除了,你曾經(jīng)在白骨梨塤中回憶起的那些。” 方嵐茫然四顧,一時并沒有明白老林的意思。 老林看著她,慢慢點了頭:“魂網(wǎng)附身rou體,隨著時間的推移侵蝕魂魄。而白骨梨塤與平常法器不同,以聲勾魂,無形中致幻,不需要借靠rou體便可直擊入心。” “白骨梨塤,不僅僅可以致幻,還可以探魂。世間萬物,相生相克。若說魂網(wǎng)附體極為恐怖,那么直擊魂魄的白骨梨塤,可謂是克制魂網(wǎng)的制勝法寶?!?/br> “既然魂網(wǎng)受白骨梨塤所制,那么魂網(wǎng)對你的蒙蔽和侵蝕,在白骨梨塤的塤聲之下,應當是無用的?!崩狭纸忉尩?。 “也就是說,你的記憶雖然一片混沌,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br> “但是,我認為,你在白骨梨塤致幻的塤聲之中,曾經(jīng)回憶起的那些片段,都是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老林說。 方嵐猛地抬頭,狂喜霎時涌入心中。 她懷中的白骨梨塤,在她日日夜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思念之中被她來回摩挲撫摸,每次夜深人靜中觸碰一下,她都仿佛能夠看到心間那人清雋無雙的眉眼。 方嵐和詹臺一起歷時數(shù)月,數(shù)次出生入死,曾經(jīng)在白骨梨塤的塤聲之中昏迷過三次,而她也曾經(jīng)在塤聲之中,回憶起陸幼卿三次。 在長沙鬧鬼劇院的第一次,在香港維多利亞公園中的第二次。 和她昏迷時被詹臺帶走,在內(nèi)蒙烏珠穆沁草原上的,最后一次。 第134章 塤聲入骨 方嵐猛地站起身來, 激動地來回踱步。 第一次是在長沙的戲臺,她初次接觸白骨梨塤,毫無抵抗之力, 昏倒在愴然又蒼茫的塤聲之中, 久久不得清醒。 方嵐拼命回憶起當晚的情形…塤聲仿若入骨, 而她在綿延不絕的噩夢之中, 到底看見了什么? 陸幼卿!她看到了她和幼卿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他們那年雙雙八歲,是離異教師家庭重組。雖然失去母親, 但他寬厚溫暖, 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小孩, 一次又一次包容刺猬一樣的她。 方嵐握緊了拳頭,轉(zhuǎn)身對老林說:“我在白骨梨塤中見到了第一次與幼卿見面的情形, 是不是說明, 這是真的?” 老林輕輕頷首:“不錯?!?/br> 他們的家庭, 他們的相遇,連他對她的稱呼“阿嵐”,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方嵐心中霎時燃起了斗志, 仿佛看到了解開謎題的希望,立刻繼續(xù)回憶道:“詹臺第二次用白骨梨塤,是我們被困在香港鬧鬼的男廁所中。” 那一次,她仰面躺在洗手間鋪滿馬賽克的地上, 背后冰涼,昏迷的時間比第一次還要更加漫長。 方嵐像是漂浮在天空之上,俯視著白骨梨塤中她自己的記憶。 而她在那一次, 看到了他們畢業(yè)之前的那段時間,還有那一場改變了一切的車禍。 她陪著幼卿回家吊喪,而幼卿沉默著坐在黑暗的客廳中,感受到她坐在他身邊,輕聲開口說:“我誰都不怪,我只怪自己。” 車禍真的與她有關!方嵐的心霎時揪緊,否則幼卿何必特地與她解釋他不怪她? 幼卿逃避著她的目光,冷冷清清的聲音繼續(xù)說:“我只怪我媽,聽說幼這個字,每一個筆畫都曲折,沒有一筆橫平豎直。我的命不好,總想怪她非要給我取這樣的名字?!?/br> “陸幼卿”的名字當中…真的有一個“幼”字! “你說得對,”老林輕輕嘆息,“無論陸幼卿的真正名字是什么,如果在白骨梨塤的記憶之中,你們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對話,那么他的名字之中,必然如你所說那樣,有一個幼字?!?/br> 還有什么?方嵐拼盡全力地回想,除了這些,她還曾經(jīng)見到了什么? 大學畢業(yè)之前,她簽約在廣州,而他選擇簽約去深圳的一家公司,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之后,幼卿最終無奈地對她說:“你說去云南,就云南吧?!?/br> 還有,還有詹臺最后的反抗,帶著她在內(nèi)蒙草原上逃亡的時候,他為了讓她不要察覺出他們逃亡的真相,一次又一次對她用起了白骨梨塤。 而在那一段記憶中,她看到了她和陸幼卿并肩走在白墻青瓦小橋流水的麗江。 他們真的去過麗江?!方嵐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掌攥緊,緊張地不能呼吸。 而她也曾在白骨梨塤之中親眼看見,那天晚上在客棧的陽臺上,孤傲又冷漠的陸幼卿? 塤聲中的回憶,像是沉浸在濃厚的白霧之中。方嵐幾乎卑微地對面前站在陰影中的那個男人哀求:“我想過,你去深圳工作也沒什么不好。但是…我們結(jié)婚,好嗎?” 而幼卿轉(zhuǎn)過身,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間,他輕輕開口。 “好?!彼f。 她是真的愛過一個,這樣青梅竹馬的戀人。 也是真的這樣卑微地祈求他的原諒和回頭。 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回憶是假的,她的過去,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在魂網(wǎng)的一次次侵蝕之中支離破碎的謊言。都是無數(shù)次的查證和求訪都找不出真相的,虛無縹緲的編造。 偏偏只除了,曾經(jīng)在白骨梨塤之中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的——陸幼卿? 只有陸幼卿,是真的。只有陸幼卿與她之間曾經(jīng)的情愛糾葛,是她茫然一片的過去之中,唯一有跡可循的真相。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明明魂網(wǎng)附身,改變了她的一切。 而她卻在白骨梨塤的樂聲之中,回憶起了那個真的存在過的,陸幼卿。 那晚上的麗江,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如果陸幼卿真的答應了與她結(jié)婚,為什么從來都不曾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如果陸幼卿真的失蹤了,那么附身在她身上的魂網(wǎng),到底又是何時出現(xiàn)? 石破天驚的秘密,就在她輕輕顫抖的雙唇之間。 老林慢慢地站到了方嵐的面前,枯瘦的面容,深邃的雙眼,寫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慨嘆和憐憫。 “這世間最強大的法器,從來不是白骨梨塤金剛杵抑或引魂鈴,而一直都是是求不得的情和看不透的心。” 第135章 浮生幻境 方嵐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的老林, 既像是半點不明白,又像是太過明白他話語之中隱含的深意。 麗江的那個真實存在過的夜晚里,陸幼卿清冷的面容被籠罩在一片黑色的陰影之中, 恰到好處地遮掩了他眸中的淋漓盡致的厭煩與恨意。 那場從來都不是意外的車禍, 讓他從此以后對她情感大變, 冷淡自持客氣有加。也讓她在記憶的深處負疚深切, 以至于面對陸幼卿的時候放下了所有的驕傲和自尊,卑微又可憐。 方嵐一次又一次爭取他的原諒, 而就在她以為她終于得到了他的釋然的時候, 他卻毫不留情地用了一張魂網(wǎng), 切斷了她和他之間所有的關聯(lián)。 “陰山十方…”方嵐喃喃地說,“他親生的母親尚在人世…還曾經(jīng)是…陰山十方害人無數(shù)的妖女?!?/br> 若是陸幼卿找到了親生的母親, 一張魂網(wǎng)而已, 對于手持血玉的陰山十方傳人來說, 又能有什么難度? 前因后果,已經(jīng)這樣清晰明了,她卻還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 方嵐曾經(jīng)深深愛過的那個人, 早在車禍和尋親之后,就變換了人形和真心。 “我身上的魂網(wǎng),是陸幼卿…親手下的?!狈綅固ь^,輕輕地對老林說。 是陸幼卿在“失蹤”當晚, 親手下在她的身上。 從方嵐自客棧中醒來的那一刻開始,黑色的霧氣仿若蛛網(wǎng),自軀體開始侵蝕入魂, 將她曾經(jīng)的那些過往一抹干凈。 從此以后,她的學校,她的親人,她的青蔥歲月,全部像一張又一張扭曲又失真的畫卷,永遠也沒有辦法露出真正的容顏。 除非她死。 他是恨她出現(xiàn),還是厭她糾纏?是決意報復,還是只愿與她再無牽連? 而他下手的那一刻,又知不知道被魂網(wǎng)附身的方嵐,終其一生都沒有辦法了解到所有的真相,從此淪為一個自相矛盾的女瘋子,再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