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那年，田友良只有十一歲。最開始的時候還曾經(jīng)被校門口的小混混劫走過錢?？珊髞?，田友良在網(wǎng)吧通宵打游戲的時候遇到了小混混頭子，還做了隊友。一來二去，竟跟這些小混混處得不錯，漸漸開始稱兄道弟。”

    “父母都在外地，他由爺爺奶奶帶大，雖然家里并不缺錢但一直缺人教養(yǎng)。跟幾個輟學(xué)的小混混在一起久了，不免走上歪門邪道。”

    “嗯。”詹臺點頭，示意方嵐繼續(xù)說下去。他心中怒意漸生，已經(jīng)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自己家人俱喪的時候不過也是十四五歲的年紀(jì)，卻沒有做出這樣天理難容的罪行。

    年齡是惡魔的遮羞布。詹臺卻萬分不喜“年紀(jì)小”三個字背了這口鍋。

    “這幾個人拉幫結(jié)派，在學(xué)校周圍一片小有名氣，常常聚在周圍的學(xué)校，網(wǎng)吧門口攔路要錢?！?/br>
    “出事當(dāng)天的下午，他們在尚通網(wǎng)吧的門口攔下一個剛從里面出來的男孩子，一頓拳打腳踢之后，從他手里拿出了一百塊錢?！?/br>
    “錢甫一到手，幾人轉(zhuǎn)頭就進(jìn)了尚通網(wǎng)吧的門，找到幾臺空機(jī)子坐下，要求包夜上網(wǎng)?！狈綅馆p輕說。

    “可是不巧，他們攔路搶劫的一幕恰好被服務(wù)臺的網(wǎng)管看到了。那個網(wǎng)管二十歲不到，家中獨子，也是旁邊大學(xué)的學(xué)生，課余在此兼職?？吹綆讉€孩子囂張作惡，網(wǎng)管心中不滿，拒絕了他們開卡上網(wǎng)的請求，還將他們從店里面趕了出去?！?/br>
    “三個大一點的小混混，年紀(jì)最大的不過十五歲。田友良最小，家境也最好，那年他才剛剛十一歲，還在讀小學(xué)?！?/br>
    “幾個孩子受了這樣的白眼和冷遇，心里憤憤不平，轉(zhuǎn)頭竟拿了兩個雪碧瓶子，去不遠(yuǎn)處的加油站買了一瓶子的汽油。”

    “你不讓我來玩，我燒了你的店看誰還敢來玩，他們這樣不屑一顧地說?！?/br>
    詹臺閉上眼睛不愿再聽。

    二十余條人命一夕之間消失得無聲無息，近百家庭傾家蕩產(chǎn)分崩離析，這是何等的人間慘劇！

    案發(fā)的時候他年紀(jì)尚小，并不知道這個案子。

    還是長大了一點，拿著哥哥的身份證去網(wǎng)吧打游戲，被老板轟著罵著趕了出來。

    那案子之后數(shù)年，全國上下又有哪個網(wǎng)吧還敢留未成年的孩子上網(wǎng)？

    方嵐一樣心里難受，咬著牙繼續(xù)說。

    “他們幾個人等到凌晨三點，夜半無人，就在鎖了門的網(wǎng)吧門口澆下一整瓶汽油。”

    “猩紅色的地毯，被汽油浸濕了半米來寬的一小片。田友良年紀(jì)最小，幾人商量好，他犯了事也不背罪。他應(yīng)了幾人之間的約定劃開一根火柴，手腕輕輕一抖，小小的火柴棍輕飄飄落在猩紅色的地毯之上，一瞬間火光沖天，濃煙驟起，像一條紅黑相雜的巨龍沿著樓梯向上，擺著黑色的尾巴竄進(jìn)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著一排排電腦的網(wǎng)吧里?！?/br>
    “六個房間，五十余人，隔著被防盜鐵欄鎖死的窗戶哀嚎呼救。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是剛剛上大學(xué)的家中獨子。”

    “再是年少力強(qiáng)，又哪里敵得過烈火的勇猛。五十多個人，最終逃出生天的，不足一半?！?/br>
    在生命的珍貴面前，再花哨的語言都蒼白懦弱。

    在生命的獨特面前，再豐厚的賠償都無能為力。

    因為生命和生命之間以情感為維系，存在的基礎(chǔ)是再不可追的時間，一分一秒筑灌血rou和記憶。

    每一條生命的背后都有無數(shù)人的心血和牽念，每一條生命都是許多人的寄托和希望。

    如果命沒了，一切也都沒了。

    那一場惡作劇般報復(fù)的大火，輕而易舉毀滅了無數(shù)個家庭。

    詹臺和方嵐久久對坐，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半晌，還是詹臺輕咳一聲先開口。

    “判了多久？”他咬著牙，語意陰狠，像是恨不得將這幾個罪魁禍?zhǔn)装墙畛楣恰?/br>
    方嵐嘆口氣：“都沒滿十六歲……”

    詹臺不說話了，只將拳頭握得死緊。

    “年齡最小的田友良，當(dāng)時只有十一歲。

    “火是他點的。”

    第52章 淞滬路

    出事以后，田友良被父母接到工作的南方，改了名字重新入學(xué)。

    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轟轟烈烈一場災(zāi)禍，隨著時間的流逝被逐漸淡忘，就好像曾經(jīng)見證過火災(zāi)的那一棟小樓，在不久之后便被推土機(jī)鏟平，變成了高檔小區(qū)中平平無奇的一片綠化帶。

    逝去的生命，永遠(yuǎn)停留在了雷電交加的當(dāng)晚。

    但是田友良的人生，卻仍在按部就班的繼續(xù)。

    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他走得格外順利，直到考上大學(xué)來到廈門。

    “查他其實并不難，只是他早早改了名字，連戶籍都跟著父母遷了過來，又不曾有過犯罪記錄，所以還是費了我一些功夫?！狈綅拐f。

    “當(dāng)年肇事的幾個孩子都是未成年，身份信息和照片都是打了碼的。我后來能查到田友良就是縱火犯，還得多虧當(dāng)年知道這件事的他的同班同學(xué)在網(wǎng)上的爆料?！?/br>
    詹臺冷笑一聲：“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就算旁人都忘記了，那二十多個家庭也不會忘記。田友良僥幸逃脫了一次，也沒有逃過冥王船上燃起的冥火。”

    方嵐語氣有些無奈：“這就是問題的關(guān)鍵了。冥王船到底是什么人設(shè)下法陣召喚而來。田友良出事是在07年，他剛剛進(jìn)入大學(xué)的這一年。之所以這一年出事，除了離開父母的庇護(hù)更容易下手之外，還很能有另外一個催化劑。”

    “網(wǎng)吧縱火案其中一個從犯，就是這一年被放出來的。”詹臺說，“估計這也是兇手最終決定下手報復(fù)田友良的契機(jī)?！?/br>
    “田友良和張大川兩次出事，都是在一票難求的天王歌神演唱會現(xiàn)場，除了借陽氣之外，還有另外一點特別重要的原因。”詹臺想這一點已經(jīng)連續(xù)想了幾天，直到不久前才醍醐灌頂般想清楚。

    田友良和張大川的失蹤，共同點在于兩人曾在同一座位，也就是冥王船被召喚下海的陣眼，詹臺恍惚中以為出現(xiàn)的“桅桿”。

    方嵐眼睛一亮，卻是比他還先開口：“黃牛。”

    不錯，正是黃牛。

    詹臺不由慨嘆一聲：“你我這次，遇到高人了。兇手偽裝自己的身份，正是倒賣演唱會門票的黃牛！”

    只有演唱會火爆，一票難求，才會有黃牛出現(xiàn)，以高價倒賣演唱會的門票。

    而只有黃牛，才能夠cao控最終出現(xiàn)在田友良手上的那張門票到底是哪個座位。

    正是因為兇手借用了黃牛的身份，才能鎖定這個座位的票，并將它出售給田友良和張大川。

    詹臺毫不懷疑，就連張大川和田友良會出現(xiàn)在天王和歌神的演唱會上，都是兇手精心設(shè)計的結(jié)果。

    方嵐有些興奮地繼續(xù)推斷：“07年，正值周小天王如日中天之時，他開世界巡回演唱會，高校男生必然有想前去觀看的。而這兩年時間，演唱會的市場十分慘淡。歌神的聽眾甚廣，又已經(jīng)接近演藝生涯的末年，難得開唱，也比較容易吸引高校男生前去觀看。”

    “田友良是和室友一起去的，而張大川是自己獨自去的。但是他們都曾經(jīng)在演唱會開場之前，駐足過場邊一個小賣部?！?/br>
    “那個小賣部，就是你最后遇見田友良的地方?！闭才_站起身子，神色也激動起來，“如果，張大川去小賣部并不是單純?yōu)榱速I飲料，而是為了拿提前預(yù)定好的演唱會門票呢？”

    方嵐唇邊勾起笑容，點頭道：“沒錯，黃牛賣票，當(dāng)面交易。兇手親自將門票交給張大川，也可以在動手之前再次確認(rèn)坐在座位上的的確是張大川本人。張大川獨自一人來此，演唱會人員爆滿，想必難以輕易換座位。兇手這樣，也可確保動手的時候萬無一失。”

    “那田友良呢？田友良和同學(xué)一起前來，一起在小賣部買了飲料和零食，為什么他的同學(xué)并沒有提到黃牛票這一回事呢？”詹臺疑惑，自言自語道，“不，事發(fā)當(dāng)天晚上，田友良在買過零食和飲料之后，又曾經(jīng)撇下他的同學(xué)獨自折返小賣部?！?/br>
    “如果兇手扮作黃牛蟄伏在小賣部中，田友良為什么特意避開他的同學(xué)又折返呢？”

    方嵐思考片刻，眸中精光一閃，朱唇輕啟吐出兩個字：“回扣?！?/br>
    “如果兇手以黃牛的身份主動接觸田友良呢？如果兇手為了吸引田友良前來觀看演唱會，提出了回扣這一豐厚的報酬呢？”

    “田友良雖然未必喜歡周小天王，但是兇手告訴他，只要他能夠動員舍友同學(xué)一起來看，他可以免了他的演唱會門票，甚至付給他一定的報酬呢？”

    “又可以看演唱會，又有錢賺，何樂而不為？”方嵐說。

    “田友良來到小賣部，是依照黃牛兇手的吩咐！而他去而折返，正是為了黃牛兇手承諾的回扣?！?/br>
    詹臺沉吟片刻，繼續(xù)說；“兇手給了錢之后，將田友良手中的門票收回，囑咐他務(wù)必坐在112區(qū)28排1號座。田友良沒有門票在手，多少心虛，自然會老老實實坐在座位上，正好方便兇手施法行兇?！?/br>
    “如此心思縝密，想必早已經(jīng)謀劃數(shù)年?！狈綅馆p嘆，“田友良縱火害人性命，他便以冥火灼燒田友良全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br>
    她垂了頭，像是為了什么東西煩惱。

    “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么要留田友良一命？這么多年，田友良又在什么地方？”她說。

    詹臺頓了頓，才答她：“你錯了，他并不是留了田友良一命，而是給田友良上了一個滴滴答答的□□。”

    “他沒有當(dāng)下殺死田友良，是因為念在他犯事的時候年幼沖動，所以希望他能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田友良自出事之后，一直被幽禁在小賣部中。幾米寬的進(jìn)深，一個小隔間的方寸之地，就是他設(shè)給田友良的一片囚籠。”

    “那層尸蠟?zāi)阌浀脝?？我?guī)煾冈缒暝诎谆X遇上的白骨精，披上一層尸蠟人皮，面容雕刻一般宛然若生，卻在遇到明火之后融化殆盡，露出尸蠟下隱藏的一具具森森白骨?！?/br>
    “田友良雖仍在世，卻被尸蠟灌注全身，再披上了薄薄一層尸蠟人皮，仿佛孫悟空戴上了金箍兒，只要緊箍咒一響起就會頭痛欲裂。田友良只要踏出這方寸天地一步，尸蠟人皮就會驟然收緊，牢牢箍入他的肌膚血rou之中，登時疼痛如山崩海嘯，讓人生不如死?！?/br>
    詹臺抬起頭，目光灼灼看著方嵐繼續(xù)說：“田友良被縛在此，就像坐牢一樣。可是坐牢總有時限，我猜如果再過數(shù)年，若是田友良真心懺悔，愿意終其一生償還血債，那人也會解開尸蠟人皮放田友良出來?！?/br>
    “可是十一年時間過去，田友良卻從未為無辜逝去的人命惋惜悔過，恰恰相反，他惡意不減，甚至心生邪念。我猜，他這十幾年被禁錮在這小賣部中，遇到的來來往往都是些結(jié)伴來看演唱會的觀眾，甚至最近一段時間，因為演唱會市場慘淡，他連結(jié)伴前來的觀眾都見得少了，更何況遇到落單的女孩子呢？”詹臺輕聲說。

    方嵐長眉蹙起，冷下臉來。

    詹臺在心里嘆息，低聲說：“你為了查案，前后數(shù)次來到囚困他的小賣部中。田友良見你容色驚艷又孤身一人，必是對你起了邪念?！?/br>
    “那人每隔幾日前來送飯，定然是意識到田友良邪念已起心思齷齪，甚至很可能有了實施的計劃，預(yù)備著等你下次再來對你下手。”

    “田友良死性不改，毫無悔過之心，那人失望憤怒兼而有之，干脆為民除害，免得田友良心腸陰毒危害人間，又害了無辜的旁人。那人掌心握拳，尸蠟人皮應(yīng)聲收縮，緊緊勒在田友良的脖子之上漸漸加力，直到他頸椎折斷咽下最后一口氣?！?/br>
    “那人離開小賣部，卻不愿田友良的尸體早早暴露，免得壞了他的行蹤。所以干脆施法落下薄薄一層尸蠟人皮，將血rou魂魄都封在其中，像個提線木偶的模樣?！?/br>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你恰好出現(xiàn)，還和田友良動了手，壞了他那層尸蠟人皮，想必田友良就會在這層薄薄的尸蠟之中慢慢腐化，直到血rou消失殆盡，只殘余一具白骨，最終成為一只行尸走rou般的白骨精?！?/br>
    詹臺冷哼一聲，繼續(xù)說：“坐了十一年的牢，卻仍是一副黑心腸。要我說，當(dāng)年縱火案發(fā)就不應(yīng)該輕饒這小兔崽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管你是十歲還是五歲呢。我十四歲開始闖蕩江湖，他卻因為年齡小而逃脫懲罰逍遙天下，若不是有人咽不下這口氣出手懲治，世道豈不是太不公平？”

    方嵐有些出神，聽到詹臺這樣說，轉(zhuǎn)過頭來皺起眉頭。

    “快意恩仇的話，說起來的確簡單?？墒敲恳粭l法規(guī)背后都有深意，都是無數(shù)案例循證和妥協(xié)的結(jié)果，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如果十四歲的這個年紀(jì)被修改和放寬，會影響到很多人的切身利益。”

    “比如以前規(guī)定，任何人和十四歲以下的女孩子發(fā)生關(guān)系都是強(qiáng)jian。十四歲的年齡界限被放寬之后，是不是削弱了很多原本應(yīng)該存在的對未成年的孩子的保護(hù)呢？”

    詹臺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層，顯得有些激動，張口反駁：“不，我并不是這個意思?！?/br>
    方嵐打斷他：“我明白。我懂你。我也不能夠接受像田友良這樣的惡人逍遙法外?？墒且敫淖円粋€悲劇，絕不僅僅是修改幾個黑色的粗體字就可以做到的?！?/br>
    “縱火的孩子總共四人，其中兩個孩子的父母都吸毒，基本算是個孤兒。日日堵在學(xué)校門口打劫要錢，因為少人制止管教而變本加厲。有人生卻沒人教養(yǎng)，他們的命運也比你我想象中要悲哀很多?！?/br>
    “出事的網(wǎng)吧，從來沒有通過消防驗收，甚至老板為了規(guī)避風(fēng)險，在那晚離店之前將大門用鐵鏈鎖住。所有的出口因為安上了防盜窗而焊死，數(shù)十人逃生無門?！?/br>
    “你說，悲劇的發(fā)生來源于一個個看似不可能的巧合?？墒歉渤仓卵捎型曷?，又有誰能說自己百分之一百無辜？”

    詹臺不說話了。她想得那么深，她懂得那么多。

    他隱隱約約知道她的長篇大論很有道理，卻怎么也開不了口承認(rèn)。

    心里潮水一般涌來的自卑感將他淹沒。

    這是詹臺第一次，真正地意識到他和方嵐之間的差別。

    方嵐沒注意到他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