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黑色犬牙戴在身上是為了辟邪,那放在河灘上,又是為了什么呢?”方嵐問。 詹臺轉(zhuǎn)頭看著水光粼粼的嘉陵江面,此時正值汛期,江面高漲暗潮洶涌,以往寬闊靜謐的嘉陵江此時顯得難以預(yù)料。 詹臺眸色漸深,眉頭幾不可察輕輕蹙了一下,又很快地調(diào)整了過來。 “黑犬牙放在河灘,是為了鎮(zhèn)河魂?!?/br> ———————————————— 大江滾滾,江水兩岸群山對望。山的兩邊各有一群年輕的男女隔江對唱,悠長遼闊的歌聲藏盡了綿綿情意,是巴蜀特有的山歌文化。 “山城的幺妹兒多呦,長長的辮子摔過了河,叫一聲我的大哥哥呦,謹(jǐn)防背后挨砣砣?!?/br> 詹臺和方嵐坐在南園路上的一家人聲鼎沸的茶樓里。茶樓的名字取的極為霸氣,和矮小破敗的門面顯得極為不符。 “又龍茶樓?”兩人到的時候已是傍晚,方嵐抬頭看著茶樓前面忽明忽暗的霓虹招牌,皺著眉頭念。 詹臺撲哧一笑:“什么又龍茶樓?是馭龍茶樓。招牌上的燈壞了半邊,老板也一直沒有拿去修?!?/br> 說是茶樓,其實(shí)就是一個麻將館。 詹臺和方嵐順著狹窄破敗的樓梯走上二樓,不大的空間里面擺了十幾張麻將桌子,幾乎坐滿了人,吵鬧又紛亂,夾雜著麻將噼里啪啦的聲音和憤怒抑或興奮的說話聲。 空調(diào)開的極足,窗戶緊閉,大廳之內(nèi)煙霧繚繞,分明是很多人在抽煙。 詹臺略有些抱歉,轉(zhuǎn)頭對方嵐說:“這地方一貫臟亂,都是臭老爺們兒。你多擔(dān)待些?!?/br> 方嵐搖搖頭毫不在意。她打眼一望,麻將桌四周坐著的果然是年邁的男人多些,桌上放著老舊的茶壺,大多數(shù)人都穿得很隨意,也有些打扮特別怪異的,穿著黃色的大褂黑色的道袍,束發(fā)戴著道巾道冠。 詹臺輕車熟路摸到了最靠墻邊的一張桌旁,正對著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下面正坐著一個肥頭大耳的白面皮大漢。他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背心,下身一條松垮的短褲,雖然離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口極近,但仍熱得滿頭大汗面色潮紅。 大漢正將麻將打得風(fēng)生水起,口中激動地飆出一串方言:“老子一個對子把你撂倒,不信都來試哈兒。哪個是菜背兜,告了才曉得?!?/br> 他打得興起,絲毫沒有注意到詹臺和方嵐。詹臺悄悄走到他的身邊,趁其不備猛地往他身上一撲,雙手揪住大漢的兩只招風(fēng)耳:“好你個白面饅頭,躲著我在茶館里打麻將?” “你收了我的錢,答應(yīng)我的事什么時候辦?” 白臉大漢疼得哎呦直叫,扭頭一見是詹臺立刻氣短心虛,漲紅的大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詹哥,詹爸爸,詹爺爺,詹祖宗,下手輕一點(diǎn)兒哈,我的耳朵還要得?!?/br> 詹臺哼一聲,手下用力再狠狠擰了一把,這才松開白臉大漢的耳朵,轉(zhuǎn)頭對方嵐說:“這是老白,山城這一片出了名的萬事通?!?/br> “雖然又懶又饞,人緣倒很不錯。我有的時候想接些案子,也靠他替我聯(lián)系。就是滿嘴跑火車說話太不靠譜,天一熱就憊懶不做事專找涼快地方躺著,收了我的錢也不辦事?!?/br> 方嵐抿嘴笑,沖老白大大方方點(diǎn)一點(diǎn)頭。 老白這才注意到詹臺身后的她,漫不經(jīng)心瞄過來,看到方嵐的臉,霎時瞪大雙眼,吞了個鴨蛋一樣張大嘴巴。 “仙人板板,妹兒,你長得好乖呦!” 第9章 南橋寺 三人離開茶館去吃火鍋,老白直到一頓飯都快吃完了,仍在時不時偷瞄方嵐,眼珠子滴溜溜直勾勾在方嵐的臉上轉(zhuǎn)圈,臉皮紅漲得比面前鍋?zhàn)永锏募t油還要鮮艷。 詹臺很有些不好意思。老白算是他的朋友了,在方嵐面前花癡得恨不得流口水的樣子,實(shí)在讓他很丟份兒。 詹臺伸手呼啦一下招呼在老白腦袋上,惡聲惡氣地說:“看什么呢?怎么跟沒見過女人似的?” 老白戀戀不舍收了目光,盯著前面的油碗砸吧砸吧嘴,隔了幾秒鐘,眼神又飄忽去了方嵐那邊。 方嵐落落大方,見他看來干脆直起頭來微笑問道:“你剛才說的山歌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江滾滾,江水兩岸群山對望。山的兩邊各有一群年輕的男女隔江對唱,悠長遼闊的歌聲藏盡了綿綿情意,是巴蜀特有的山歌文化。 老白從手機(jī)上搜出一張照片,年代看起來有些久遠(yuǎn)。照片上正值芳華的年輕男女隔山對唱笑靨如花,仿佛聽得見他們又笑又鬧的悅耳聲音。 老白伸出白胖的短手指來指著屏幕:“你不要小看這些山歌。中華文化悠遠(yuǎn)綿長,傳承數(shù)千載有余,每一種存留下來的文化,都必定有它隱含的深意?!?/br> “建國前的幾千年里,識文斷字的讀書人并不多,大多數(shù)民間諺語傳說,老一輩的警世恒言都是靠著口耳相傳才能保留下來。” “山歌的歌詞,也是記錄歷史的一種方式?!崩习子挠牡卣f。 方嵐點(diǎn)頭贊同:“我能理解。各地民俗風(fēng)氣可以由傳承下來的山歌考究,甚至可以通過歌詞推斷出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和氣候環(huán)境。” 老白笑得見牙不見眼,不由從條凳上挪了挪胖屁股,又朝方嵐近了些:“方姑娘不僅長得漂亮,懂得也不少,真是有外表有內(nèi)涵才貌雙全有勇有謀….” 詹臺冷哼一聲:“說正事!” “山城的幺妹兒多呦,長長的辮子摔過了河,叫一聲我的大哥哥呦,謹(jǐn)防背后挨砣砣?!?/br> “這是千廝門嘉陵江一帶流傳很久遠(yuǎn)的一首老山歌,老一輩傳唱很多,但年輕一輩知道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崩习讓⑸礁枰蛔忠蛔謱懥讼聛恚附o詹臺和方嵐看。 “剛才已經(jīng)告訴你們了,山歌的歌詞也是記錄歷史的一種方式。那你再好好看看,這幾句山歌的歌詞寫的到底是什么?” 方嵐仔細(xì)將這幾句歌詞翻來覆去地讀,倒真的品出了點(diǎn)細(xì)思恐極的意味。 第一句第二句很好理解,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留著烏黑的長辮子。可是再仔細(xì)一想,為什么“幺妹”長長的辮子要“摔過河”呢? 第三句第四句就更奇怪了。這本來是一首對唱的情歌,為什么“幺妹”對“哥哥”的提醒會是“謹(jǐn)防背后挨砣砣”呢? 挨砣砣,按字面理解多半是挨一拳或者挨一下打的意思,山歌對唱的時候男男女女都是面對面對唱,那究竟是誰會從背后給“哥哥”一拳呢? 如果說這是男女之間友好含蓄的調(diào)情,加上那么點(diǎn)女孩子家自矜自傲的氣節(jié),就跟現(xiàn)在的女孩子害羞的時候罵一句“要死啦你”一樣道理,那方嵐勉強(qiáng)可以接受。 可是還是太牽強(qiáng)了些! “你想象一下這個畫面呦,” 老白瑟縮一下,比劃著給詹臺和方嵐描繪,“一個長長辮子的女孩子在滾滾江水上的吊橋上走著,她的辮子是那樣的長,竟然垂到了橋下的江水中去。對面走過來她的心上人小哥哥,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便笑得極甜,等不及她從橋上下來就先走上了吊橋去接她?!?/br> “情郎小哥哥朝著幺妹,伴隨著吊橋微微的晃蕩一步步走近,幺妹拖著被水沾濕的長辮子?jì)尚叩氐仍跇虻闹醒搿R粚ο鄲鄣男▲x鴦眼看就要見面,就在此時,撲通一聲,情郎小哥哥突然雙膝跪地,臉上雖然還是熱戀中的甜蜜表情,可是眼眶鼻孔耳朵中卻緩緩流下了一滴滴的鮮血。” “幺妹驚呼著情郎哥哥的名字跑到他的身邊,這時才發(fā)現(xiàn),情郎小哥哥的腦后竟缺了碗大的一塊顱骨,連同骨下的血和rou通通消失不見了!” 老白猛地拿起桌上的料碗,一把遞到方嵐的眼前:“喏,就是缺了這么碗大的一塊骨血,像一塊深不見底的黑色窟窿,鮮血頃刻間有如泉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情郎阿哥就在幺妹的懷里咽了氣?!?/br> 詹臺長嘆一口氣,皺著眉頭問老白:“滿嘴跑火車,有沒有你說的這么邪乎???不過幾句歌詞,你聯(lián)想的會不會太多了一些?!?/br> 老白被人質(zhì)疑了專業(yè)性很是不高興,又不敢明著給詹臺甩臉色,氣得胸口一鼓一鼓,配著他汗?jié)裢腹獾陌锥瞧ぃ駱O了一只膀大腰圓的胖青蛙。 方嵐對老白極有好感,此時睫毛輕顫回護(hù)他道:“我倒覺得老白說的很有道理。既然岸邊有同道中人特意大費(fèi)周章留下黑犬牙鎮(zhèn)河妖,那河妖的來源只能通過抽絲剝繭地調(diào)查?!?/br> “現(xiàn)在看來,這首山歌的歌詞確實(shí)有些古怪之處。既然沒有其他的線索,那試著查查這條線也總比干等著好?!?/br> 她既開口,詹臺瞥她一眼便默默喝了一口茶水不再反駁。 吃完飯后,詹臺先騎車送方嵐回住的地方,老白還要回他的麻將館子。臨告別前,老白偷偷將詹臺拉在一旁,悄聲說:“兄弟,這姑娘你從哪里找來的?” 詹臺苦笑一聲:“就河妖這個案子,跟我一起受了家屬的委托調(diào)查。算起來,勉強(qiáng)叫同事。” 老白瞪大圓溜溜的雙眼:“她那個面相,也是同道中人?” 詹臺下意識不愿向他透露太多,含含混混搪塞:“具體的,我也不大清楚。人家?guī)熼T嚴(yán)謹(jǐn),很避諱我們瞎打聽。你沒事也別提這些有的沒的?!?/br> 老白面帶猶豫,吞吞吐吐半響,眼看著方嵐從洗手間出來,這才低聲快速地說:“兄弟,色字頭上一把刀,老哥勸你,太漂亮的女孩子少沾惹為妙。” “你剛才看沒看見她耳上的兩只墜子?晶瑩剔透的白色梨子模樣?!?/br> “我猜,那就是傳說中的白骨梨塤,邪教陰山十方的傳教圣器?!?/br> 第10章 彈子石 詹臺先是一愣,復(fù)又覺得有些好笑。 邪教陰山十方聲名狼藉,當(dāng)年因血玉之爭幾乎滿門滅絕,浮尸遍野。尚存世間的邪教余孽大多作惡多端,有些入獄有些被正道鏟除,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年不曾現(xiàn)出蹤跡了。 詹臺自師父和哥哥雙雙喪命之后便隱姓埋名,死死將陰山十方的秘密藏在心底,從不曾向其他人透露半個字。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身上帶著的法器,以訛傳訛被篡改得神乎其神的血玉之謎,哪個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方嵐絕對不可能是陰山十方的傳人,詹臺心里再清楚不過了。不僅如此,她對道上種種全是一知半解,像是東拼西湊得來了些淺顯的知識,卻連入門知識都沒有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過。 可是初見的時候,她卻要暗示自己來自聲名狼藉的邪教陰山十方。 詹臺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似乎是想岔了些什么事情。 他不像老白,毫不掩飾地把好色寫在臉上,能光明正大盯著方嵐的臉看個不停,連人家耳垂上戴著什么耳環(huán)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現(xiàn)在仔細(xì)回憶一番,詹臺倒記得挺清楚。方嵐喜歡把披肩長發(fā)簡簡單單扎成馬尾,干凈利落,露出長長的天鵝一般的脖子和白皙小巧的耳朵。 昨天兩人見面的時候,她耳垂上干干凈凈,并沒有戴什么墜子。 詹臺微微瞇起眼睛看向老白。他平日里自由散漫慣了,留給老白的印象就是吊兒郎當(dāng)嬉皮笑臉的紈绔,給錢才能露幾分真本事。此時難得見他嚴(yán)肅起來,長眉攢在一起,眸光一閃,仿佛變了個人似的,透出冷峻的光芒。 老白不由放低了聲音,囁喏道:“我還不是擔(dān)心你?!?/br> “要知道,相傳陰山妖女樣貌出眾,保不準(zhǔn)手里還拿著陰山血玉。不然,她這么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沒幾分看家的真本事,哪敢像你我似的在死人堆里打滾?不早都被吃干抹凈了?” 老白寥寥數(shù)語,卻讓詹臺恍然大悟。 是他把事情想復(fù)雜了! 他是陰山十方傳人,自知邪教作惡多端罪孽深重,一貫羞于啟齒,將秘密妥帖藏好生怕被人發(fā)覺。第一次遇見方嵐的時候,下意識就覺得她別有用心,不由起了防備。 在他的印象中,陰山十方作惡多端,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過街老鼠。 可是對于絕大部分人來說,所謂邪教根本就是一個涅滅多年的傳說故事。邪教究竟害死多少人,究竟做下多少惡,就好像歷史書上一個個冷硬的數(shù)字一樣,壓根勾不起人的恨意。 反倒是這些年來道上不少人在茶館里吹水,吹噓自己法力了得,次次都說自己多少年前與手持白骨梨塤陰山血玉的邪教余孽大戰(zhàn)三百回合替天行道云云。 牛皮吹過天。 為了彰顯自己的牛逼,更要將陰山十方說的神通廣大所向披靡。 詹臺自幼耳濡目染,師父的□□皆是全世界與我為敵,人人恨不得殺之后快。 但事實(shí)上,像老白這樣的普通人遇到了“疑似”陰山十方的漂亮女孩,第一反應(yīng)是恐懼和畏怕,而不是替天行道手刃妖女! 方嵐一再假作陰山十方傳人,根本就是為了自保! 她容顏奪目,可是身手弱雞。他們相處幾日,他也看出來她讀書多談吐修養(yǎng)都很好,至少也是林愫這樣的大學(xué)生。無論她是什么原因來到這里,她曾經(jīng)擁有的知識和涵養(yǎng)都沒有辦法保護(hù)自己在這魚龍混雜的三教九流里生存下來。 所以,方嵐這么大張旗鼓地用起陰山十方的名頭,是想借用陰山十方的名氣來震懾那些會打她主意的人。 所以,方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才會暗示自己是陰山十方傳人,被他戳破之后就絕口不提。之后的幾天,他們兩人在一起她也沒有再說起過陰山十方。 而昨天,詹臺在河岸邊的時候說要帶她去個地方,她敏感地猜到會見到陌生人,所以今天才特意戴上了有暗示意味的梨塤形狀的耳墜。 這樣,就算有不懷好意的同道見了她,雖然知道她美貌,但是看到梨塤之后摸不清她的底細(xì),也輕易不敢對她下手。 說穿了,方嵐搬來陰山十方,就是賭了一出空城計(jì)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