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李府書房。 “你這次是怎么過去的?!” 已經訓了李爹一個多時辰的李夫子終于罵累了, 坐下來喝了口茶后, 還是沒忍住心中的好奇出口問道。 李爹乖乖的站在書案前, 被罵得面如土色,見夫子這口氣終于出了, 這才小心的拿起衣袖下擺擦了擦額頭的汗,“多虧小女雁回……” 接著李爹將李雁回如何在家里給他弄了個考棚、又是如何變著法兒的給他補充營養(yǎng)、為他準備考場吃食藥丸……事無俱細的都和李夫子一一細說了。 “真是小女兒家的胡鬧!不過,子風你有一個好女兒啊……才十三歲就懂得替父分憂, 是個孝女?!保罘蜃有φ故婷?,手里端著茶盞, “雁回, 雁回……真是一個好名字!” 說到這里,突然就是一變臉, 又恨恨的瞪了李爹一眼。 明明滿腹經綸, 卻蹉跎數(shù)年! 若不是這次過了縣試,他李子風這輩子都休想登上他李家的大門,他沒有這樣不成器的學生。他可以原諒齊松昌因天資所限, 困頓多年,但絕不能原諒一個讀書人一進了考場就腿軟,最關鍵的是他還并不是因為肚內無貨才腿軟的。 這李夫子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李夫子今年六十有七了。 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可李夫子卻除了那滿頭的白發(fā)外, 不見絲毫老態(tài), 鶴發(fā)童顏, 面色紅潤、精神飽滿、聲音洪亮之極, 否則也不可能一訓起人來就是一個時辰打底。也難怪石鼓書院的曾夫子總是敗在李夫子手下,光這體格就拼不過啊。 李爹聽到夫子又重新喚他子風,就知道他這一關是過了。心里暗自慶幸夫子還是給他留了臉面的,在開訓之前,就先將越彥遣了出去,說是讓越彥給師娘請個安,其實還是為了照顧他。否則,他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面前被自己的夫子訓得面色如土,可真的就是丟臉丟大了。 呃…… 也還好雁回不在,否則,怕是雁回又要兇兇的瞪人了。 想起放榜時,女兒對自己的維護,李爹心里就暖洋洋的,嘴角忍不住的上翹,正被李夫子看了個正著,抓著茶盞蓋就砸了過來,嗔怒道:“你還有臉笑……” 李夫子也就是裝裝樣子,茶盞蓋兒在李爹的腳邊滾了一圈,連個瓷皮都沒磕破,書房的地上都鋪著厚厚的地毯呢。 李爹也知道李夫子這是裝的,他結結實實的向李夫子深鞠一禮,語帶羞愧:“老師這些年的精心教導,修竹始終銘記在心。是修竹愧對老師!” “你是愧對我?!你是愧對你自己!”,李夫子被李爹說得眼眶也有些紅了,抖著手怒斥道。 “老師……”,李爹愈加的羞愧萬分。 “算了……總算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李夫子看李爹那幅自責難過的模樣,三十多歲都當?shù)娜肆耍吣膬憾嫉帽蝗颂裟粗纲澮宦?,“好一個儒雅文士……“,卻被他這樣教訓了半天,心一軟終于肯放下身段,好好和李爹說會話了。 ”坐吧!“,李夫子一指他的下首,待李爹坐定后,李夫子一捋胡子,”把你這四場的試卷給我背一下?!?/br> 李爹知道李夫子這是要替他把把關,于是正襟危坐,將這四場考試的試題和答案在心里過了一遍后,才一字一句緩緩的背了起來…… 書房之中,空氣中只聞淡淡的墨香和茶香,伴著李爹抑揚頓挫的背書聲…… …… 而此時的謝越彥在給李師母請過安后,正循著長廊往書房的方向走去,心里估算著老師此時怕是仍沒有訓完,為了避免李爹尷尬,謝越彥腳步一轉,往庭院而去。 在老師的書房外有一處庭院,院中種了幾株紅須朱砂梅,是老師的最愛,此時應正值花期。果然,還未到近前,就已聞到幽香縷縷,沁人心脾,香氣醉人。 二月的天,井寒筆凍,林秀霜老,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 院中那幾株紅須朱砂梅,就像是天地間唯一的艷色,開得熱烈奔放?;ㄝ嘟{紫、花須深紅重瓣,層層疊疊,紅得濃郁真如朱砂一般??芍x越彥卻覺得這紅須朱砂梅更像是一位身著大紅喜服的新娘,含羞帶怯卻又帶著對未來無限美好的期望,讓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間。 謝越彥修長手指輕輕的點了點朱砂梅,朱砂梅怯怯的輕顫,”更像了……“,謝越彥眉眼含笑。 ”謝大哥,什么更像了?!“ 尋人而來的李子衿剛來到謝越彥的身后,就聽到了這么一句,不禁有些好奇的問。 謝越彥聞聲轉過身,就看到身披月白斗篷,雪膚丹唇、清冷如月的李子衿站在他的身后,正微微有些好奇的看著他。謝越彥正色拱手見禮后,道:”我是覺得這紅須朱砂梅確實紅得很像朱砂……“ ”朱砂嗎?!“ 李子衿的目光落在了謝越彥身后的紅須朱砂梅上。 她其實不喜這紅須朱砂梅,覺得它紅得太艷、太俗。比起這紅須朱砂梅,她更喜歡素有”梅中君子,塞外花仙之稱“的綠萼梅,她喜歡它的清、它的白、以及它淡淡的幽香。 李子衿有些不能理解為什么爹爹會喜歡這種梅花,可是,當她看到紅梅樹下儒雅雋秀的人時,她似乎也有一點喜歡這紅須朱砂梅了。 ”子衿小姐是來賞梅的吧?!越彥有事兒就先行一步了。“,謝越彥淡然道。 ”謝大哥!……“,李子衿一看謝越彥要走,不禁急喚了一聲。 ”子衿小姐可是有事?!“,謝越彥挑眉。 ”我……“,李子衿咬著下唇,心儀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饒是李子衿平日里多么冷清的一個人兒,此時也不禁臉色緋紅,端的是臨風而立,眉目繾綣如畫,天人之姿。 孤意在眉,其情在睫,這般模樣,若是謝越彥還看不出李子衿的心思,他就不是謝越彥了。 謝越彥心中一沉,快速的退了兩步,再次彎腰施禮,”若小姐無事,越彥就告退了。“ 李子衿臉色一白,一抹哀意爬上眉梢,楚楚可憐,咬唇道:”謝大哥,我有一事請教,你可知子衿的出處……“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首出自《詩經》的優(yōu)美情詩,學識過人的謝越彥又如何能不知?! 李子衿一臉的期盼,羞得耳朵尖都快要滴出血來,這已經是她能委婉告白的極限了。謝大哥究竟……懂不懂她的心?!為何總是對她退避三舍?! 雖說,娘親說等謝大哥中了秀才就和他提,可是她今天還是被謝越彥的冷淡傷到了,才失了理智脫口而出。她知道這不應該是一個好女兒家應該問的問題,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她想知道答案。 李子衿強忍著羞意,單薄的站在風中,執(zhí)意要等一個結果,月白的身影脆弱得讓人忍不住想要憐惜。 可謝越彥卻再退了兩步,李子衿的臉一下子就白了,梅樹下頓時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我有喜歡的人了!“,謝越彥直視著李子衿,淡淡的說道。 聲音輕緩卻有力,平常的仿佛在說今天的天氣真冷一樣,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 李子衿只覺得似有人狠狠的捏住了她的心臟一般,讓她窒息痛苦,”她……她是什么樣的人?!“,李子衿緊緊的抓著月白斗篷,淚光盈睫,波光瀲滟,讓人心碎。 她心有不甘。 她是清水縣的第一美人、她熟讀四書五經、她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墨青說不喜歡她的人,是他眼瞎。 可他的眼睛卻是那般漆黑清亮。 他為什么不喜歡她?! 她喜歡的人會比她還要漂亮、有才學嗎?! ”她……丹青難畫、俗言難訴……“ 心中有人,原本只是謝越彥想讓李子衿死心,瞎編的理由,可當李子衿問起他心里的人是什么樣時?!他嘴上說著”丹青難畫、俗言難訴……“,可是眼前卻閃過了一個又仙又妖的身影兒。 自己怎么會想起那個笨狐貍精?! 那只肥狐貍哪里美了?!聰明臉孔,笨肚腸。充其量也就是那雙眼睛漂亮點,就像是黃昏里波光瀲滟的湖,一不小就會讓人溺斃在其中。 想著一身的破綻、還詳作鎮(zhèn)定、和他斗智斗勇的笨狐貍精,謝越彥眼中閃過一抹笑意,嘴角微微上翹。 可這抹突如其來的笑意卻讓李子衿徹底陷入了絕望。 他沒有騙她…… 他的心里真的有人了。 他臉上的溫柔是不自覺的縱容和寵溺。 那一刻,在開得熱烈的梅花樹下,李子衿仿佛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 第49章 做主 李子衿再也無法呆在這里, 掩面悲泣而去。 “小姐?!” 本是遠遠躲開為自家小姐放哨的墨青, 驚慌的看著自家小姐哭著從她身邊跑過, 又回頭看了看樹下那個仍然云淡風清的身影,恨得不行, 跺了跺腳追了上去。 這是怎么了?! 剛開始不還是說得好好的嗎?!怎么小姐突然就哭了?!她從七歲就來到了小姐的身邊,從未見過小姐像今天這樣失態(tài)過…… 那個謝越彥是死人嗎?! 沒看到她家小姐都哭了嗎?!為什么不追上來呢?! 果然讀書的都是書呆子! 墨青心中急得像著了火一樣,腳下飛快就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紅須朱砂梅的庭院之中再度恢復了寧靜, 梅花樹下的謝越彥眼神清凈平和,沒有一絲波動,在心里估算著夫子的氣應該差不多消了之后就打算離開了, 在離開前, 又回頭看了一眼紅須朱砂梅。 可惜了,這樣好的梅花怕是以后都看不到了…… 謝越彥帶著一絲惋惜不舍, 負手離開, 青色的長袍,衣袂在微風中飄飄欲飛,花落衣上, 簌簌有聲。 …… 謝越彥進書房時,李爹的四篇文章已經背完,李夫子老懷大慰。雖說子風在考場上蹉跎數(shù)年,可他的學識卻并沒有落下, 反而隨著時間的沉積而越發(fā)的深厚。 “好!好!好!” 李夫子大笑著一連說了三個好, 可見他對李爹這次的縣試有多滿意。 “夫子可是不氣了?!”, 推門邁步進入書房的謝越彥聽著李夫子那聲如洪鐘的三個“好!”字, 不禁眉毛一挑道。 李夫子連忙憋住了笑,故意做出板著臉的樣子,可不到一息的功夫,就破功了,笑得那叫一個暢快。石鼓書院的那個老匹夫還敢嘲笑他識人不清?!等子風這次過了,看這樣他怎么辦?! 他就說他怎么可能會看錯人!? “以你們二人的實力,一個秀才是十拿九穩(wěn),這個我并不擔心。只是秀才之后,你們就不必再來清水書院學習了。我稍后會給你二人一張推薦信,你們過了秀才試后,就去丹嘉城的守仁書院去念書去吧?!?,大笑過后,李夫子撫須樂呵呵的說道。 清水書院的夫子都是秀才,已無力再繼續(xù)教習二人。而丹嘉城的守仁書院是丹嘉城四大書院之首,其內的夫子全部都是有舉人功名的,守仁書院教學采取自學、共同講習和老師指導相結合的方式,對他們的提點和幫助將是巨大的。 “多謝夫子!” 李爹和謝越彥異口同聲謝道。 守仁書院的大名他們這些學子又哪個不知?!那可不是有錢就能進的。首先想要進守仁書院最次也得是增生。也就是說你就是中了秀才,可如果成績不好,只是附生之流的,你可以進丹嘉城的其它書院,但絕對進不了守仁書院。其次,你必須有曾就讀書院德高望眾的夫子親筆寫的推薦信,為你的學問和德性做保。 守仁書院是丹嘉城一塊響當當?shù)呐谱?,從守仁書院中出的舉人是其它三個書院加起來的總和還多。 謝越彥和李爹此次前來,只是打算給夫子報喜送謝師禮,卻沒想到李夫子竟然如此看好他們,連推薦信都為他們寫好了。二人感念李夫子的信任,行大禮不起,最后,還是李夫子把他們攙起來了。 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兩個學生,李夫子眼眶微濕,重重的拍了拍他們的肩膀。 “君子納言敏行、行遠自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