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馬車終于停了。 李倓才打開車門,小獵犬嗅到山林間的清新氣息,便忙不迭的搖著尾巴探出頭去。 “哎”李倓還試圖阻攔一下這只毛絨絨的家伙,蕭燕綏的一只手已經(jīng)隨意的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不以為然的笑道:“隨它去吧!不會跑遠(yuǎn)的?!?/br> 沒了李倓的阻攔,小獵犬直接便徑自從馬車上躍了下去,李倓也緊隨其后,衣擺在他跳下時揚起一片,甚至不等趕車的仆從取下墊腳的矮凳。 蕭燕綏也已經(jīng)放下了手里的東西,跟著湊到了馬車的門前,她低頭看了一眼踏腳的矮凳,再抬頭瞧瞧正笑著朝自己伸出手的李倓,果斷的伸手搭在他的掌心里,剛要理所當(dāng)然的往下跳,便直接被人抱住然后往后退了兩步。 蕭燕綏就梳了一個簡單的馬尾,長長的發(fā)梢從她的肩膀上披散下來,還有一縷發(fā)絲在飛起間剛好碰到了他的臉頰,除了那一瞬勾到了心底的癢,發(fā)尾似乎還隱約帶著一絲少女身上極其清淺的柑橘氣息。 等她輕飄飄的落地時候,倒是正好避開了馬車旁的腳凳那里。 “……”那個仆從眼神復(fù)雜的看了李倓一眼,什么也沒說,默默的把矮凳又收起來了。 蕭燕綏一手還按在李倓的肩膀上,落地之后,順手輕輕的拍了拍他,示意自己已經(jīng)站穩(wěn)了,讓他松開手。 李倓輕輕的舒了口氣,從善如流的照做,然后也稍稍后退了半步,正好將兩個人幾乎挨在一起的身體拉開些許距離,卻依然是她一轉(zhuǎn)身抬頭,漆黑柔軟的發(fā)絲便正好能碰觸到他的下巴的位置。 山間楓林浸染,滿目火紅,林子里傳來幾聲鳥雀的鳴叫,周圍的空氣和腳下的泥土都還帶著微涼濕潤的氣息。 小獵犬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突然如同離弦的箭一樣飛奔著沖了出去。 剛要開口說話就被小獵犬的動作所打斷的李倓:“……” 蕭燕綏見狀倒是輕輕的笑了一聲,直接拉過他的袖子就朝著小獵犬飛奔出去的方向跟了過去,“它可能發(fā)現(xiàn)獵物了,我們?nèi)デ魄啤!?/br> “……獵物?”李倓微微有些詫異。 “嗯,”蕭燕綏的手里還拉著他的衣袖,兩個人并肩走在一起,一邊走還在一邊笑著簡單解釋道:“它會自己去河里抓魚,還會在山里抓野兔?!?/br> “……”短暫的緘默后,想想那只小獵犬剛剛一尾巴抽到自己腿上的力道,李倓也不由得對它刮目相看起來。 小獵犬完全是飛奔出去的速度,蕭燕綏和李倓卻完全是走著跟在了后面,除了一開始還有小獵犬在山坳間穿梭傳來漸行漸遠(yuǎn)的“沙沙”聲響,轉(zhuǎn)眼間,便已經(jīng)沒了蹤影。 李倓面露擔(dān)憂之色,蕭燕綏卻是不以為然,拉著他的衣袖的手稍稍搖了搖,意有所指的輕笑道:“我們過去瞧瞧?!?/br> 李倓一怔,瞬間回過神來,點了點頭,也立即跟著回應(yīng)道:“好?!?/br> 他們兩人在昨日的中秋宮宴上約好今日出來,本意便是尋個安靜的地方說話罷了,至于賞楓葉,只不過是撿著深秋露中的時節(jié),隨便挑選的一個比較常見的去處而已。 當(dāng)然了,即便是賞紅葉,長安城外自然也有景色正好的園林聚集之地。蕭燕綏出門便有意帶上了小獵犬,卻是從一開始,就尋了理由做好了去個少有人煙的山坳的打算。 只不過,蕭燕綏一路上都還在時不時的想萬安公主的事情,李倓卻是陪在她身邊的時候,不知不覺間,便已經(jīng)暫且放下了早先最初的目的,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這會兒,四下定然無人,蕭燕綏帶來的大批護(hù)衛(wèi)也都留守在后面,倒是正好可以說那些緣由復(fù)雜、牽涉眾多的話語了。 “那個,安祿山——”走出來了一小段距離之后,蕭燕綏自然而然的放下了李倓的衣袖,還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護(hù)衛(wèi),確定他們都沒有跟上來之后,才小小聲的繼續(xù)說道:“他在長安城這些時日看起來如何?” “……”被松開衣袖、再也察覺不到如同剛剛那般、手臂上傳來的輕微拉扯之意,李倓?wù)A苏Q劬?,正好前面的雜草樹叢后面緊跟著便是一個斜坡,便順勢又拉著她的手,小心的牽引著她走過去之后,然后也沒有再松開,這才開口回答道:“安祿山數(shù)月前到了長安城中,倒是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副做派?!?/br> 東宮太子李亨和宰相李林甫堪稱死敵,即便李倓如今身上并無什么官職,還未開始參與朝中事務(wù),他也清楚的知曉,安祿山剛剛回到長安城那幾日,便先攜重禮去拜會了李林甫一事。 簡單說了些安祿山奉上重寶,并得以認(rèn)楊貴妃為義母,以及對玄宗頗為奉承,對李林甫等大臣亦是托以重禮之事后,李倓的話語稍稍停頓了一下。 他正好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微微低頭看向蕭燕綏的眼睛,猶帶好奇笑意的說道:“我以為你還在琢磨萬安公主的心思,沒想到竟然會是問我安祿山的事情?!?/br> 蕭燕綏一只手仍舊被他握著,也沒想著一定要掙脫開的事情,只是隨意的用另一只手?jǐn)[了擺,然后道:“同安祿山相比,萬安公主的事情才是真的不值一提。” 李倓?wù)Z調(diào)溫柔,卻帶著三分揶揄的笑她,“你明明都記了這么多年了……” “哎?”蕭燕綏眨了下眼睛,索性也抬起頭看向他的眼睛,她這會兒并沒有笑,一雙星眸極為明亮,此時卻顯得尤為真情實意,“我就算記一輩子,與大唐邊關(guān)安危相較,和萬安公主之間的私人恩怨也都是小事了?!?/br> 李倓?wù)艘幌?,也稍稍正色起來,“安祿山有作亂之心一事……你覺得是真的?” “八九不離十吧!”蕭燕綏點了點頭,她雖然對唐朝歷史完全不夠了解,不過,客觀一點來說,對于歷史的慣性卻是懂得。 雖然以她完全理科生的思維,再加上她在這里也一直處于衣食無憂的貴族階層,對于大唐王朝中存在的隱憂根本弄不清楚具體是怎么回事,可是,封建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進(jìn)程大體是固定的,社會矛盾的爆發(fā)想來也是遲早的事情。 歷史書上記載的“安史之亂”,即使不爆發(fā)在安祿山的身上,不把根本問題解決了,或早或晚,大唐估計還是會出現(xiàn)一個差不多的亂局。 李倓拉著她的手,稍稍握緊,片刻之后,才輕聲問道:“消息從何而來?” “王忠嗣?!笨偛荒苷f是自己上輩子模糊的回憶吧,所以,蕭燕綏回答得極為干脆。 “原來是王將軍嗎……”李倓若有所思。 第143章 李倓略微停頓了一瞬, 然后才繼續(xù)說道:“此前,我的確曾聽聞, 王將軍給圣人的奏章里, 提起過彈劾安祿山一事?!?/br> 蕭燕綏聽了,卻沒有立刻附和,而是忍不住的琢磨, 怎么王忠嗣給玄宗的奏章,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了似的。王忠嗣這是在彈劾一個同自己地位相仿的重鎮(zhèn)節(jié)度使,難道不應(yīng)該是密奏嗎…… 蕭燕綏雖然微微蹙著眉并不回應(yīng),不過,李倓卻是繼續(xù)說道:“不出意料的話, 王將軍的奏章中所言,便是安祿山有作亂之心一事了?!?/br> 蕭燕綏點了點頭, 她和李倓并肩走在一起, 伸手輕輕的拉開擋在面前的一從草枝后,終于輕聲道:“王將軍彈劾安祿山一事,在朝中竟是眾人皆知嗎?” 李倓?chuàng)u了搖頭,“這倒不至于。” 他畢竟出身東宮, 太子李亨雖說一直都被李林甫等人咬死了不肯松口,處境復(fù)雜, 舉步維艱, 可是,身為儲君,他能夠接觸到的朝廷中的各種秘密奏章, 其實也不在少數(shù)。 蕭燕綏這才松了口氣,她也想到了太子李亨在這里面的特殊地位,尤其,祖父蕭嵩也同她提到過,王忠嗣從小就和太子李亨交好,如此一來,李倓知道這么多,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蕭燕綏轉(zhuǎn)而又問道:“你覺得,王忠嗣彈劾安祿山一事,安祿山本人知道嗎?” 對于這個問題,李倓也稍稍猶豫了片刻,然后開口,肯定的回答道:“我猜,應(yīng)該是知道的。” “怎么說?”蕭燕綏轉(zhuǎn)頭看他。 “李林甫,”李倓輕聲說出了這個名字,繼而簡單解釋道:“安祿山在長安城中,一向以性格直率沖動聞名,除了圣人喜他坦誠之外,安祿山其實并不被眾多官員所接受” 話音未落,前面不遠(yuǎn)處的草叢里突然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剛剛已經(jīng)跑沒影的小獵犬嘴里叼著一只灰色的野兔在雜草里使勁搖晃著尾巴,撲騰著就一溜小跑的又蹦跶回來了。 蕭燕綏看了自己的小獵犬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李倓,“然后呢?” 李倓收回落在小獵犬身上的目光,認(rèn)真的看向蕭燕綏,然后繼續(xù)說道:“唯獨面對李林甫的時候,安祿山表現(xiàn)得頗為尊敬?!?/br> 蕭燕綏頓時了然,“王忠嗣的立場偏向于東宮,而安祿山的立場,偏向于宰相李林甫?” 李倓點了點頭,也不禁無奈笑道:“王將軍近來被圣人幾次斥責(zé),也不知道該說是東宮連累了他,還是安祿山圣眷在身,圣人偏向了……” “都是一樣的事情?!笔捬嘟楇S口說道。 她雖然完全不知道,在唐玄宗之后,唐朝的下一任皇帝是誰,但是,不管最終太子能否順利繼位,反正最后的贏家肯定也不會是李林甫和安祿山等人了。 說完,蕭燕綏半蹲下身來,輕輕的摸了摸小獵犬的腦袋,看著它獻(xiàn)寶一樣的叼著野兔,使勁的想要往自己的手里塞,幾經(jīng)推脫之后,最終還是李倓伸手,在小獵犬睜大圓碌碌的黑眼睛不甘不愿的注視下,隨便從旁邊的樹上摘了幾根較為柔韌的樹枝枝條,將野兔捆上拎起來拿在手中,它才終于肯作罷了。 蕭燕綏又給小獵犬順了順毛,正好兩個人找到了狗,話也說得差不多了,便順著來時的方向,復(fù)又折返了回去。 “不過,這么看來的話,短時間內(nèi),對安祿山的懷疑,怕是根本無法取信于圣人了?!笔捬嘟椵p聲說道。 李倓點了點頭,言語間也帶上了些許無奈之意,“王將軍乃是圣人義子,此前又一直遠(yuǎn)在邊關(guān),圣人對他可謂是信任有加。只不過,這幾年間,隨著安祿山漸漸勢大,再有圣人對東宮的懷疑,便是王將軍,其實在這上也跟著吃了不小的虧?!?/br> 蕭燕綏一怔,旋即恍然。 此前,王忠嗣能夠成為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除了他從小在皇宮之中被玄宗撫養(yǎng)長大,最大的原因,其實還是因為他一直都頗受玄宗的信任和重視。再加上,當(dāng)時東宮處境格外艱難,王忠嗣和太子李亨之間的兄弟情誼也是非同一般,玄宗提拔他,其實也有安撫東宮之意。 然而如今,玄宗愈發(fā)年邁,他最信任的人,也就從當(dāng)年在皇宮之中長大的王忠嗣,變成了胡人出身、性格狂妄直率、在長安城中舉目無親的安祿山。 此前,玄宗能夠用王忠嗣來安撫東宮太子,如今,玄宗當(dāng)然也會因為王忠嗣和太子李亨之間的私交,而對他心生懷疑…… 念及此處,蕭燕綏的心中幾乎是悚然一驚,下意識道:“現(xiàn)在這種情況,王將軍最好是一封關(guān)于安祿山的奏折都不要上了!” 李倓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帶著些許無奈的神色,卻搖搖頭輕聲道:“勸不動的,王將軍性情耿直,忠君愛國,他既然已經(jīng)認(rèn)定了安祿山有問題,他就絕不會退縮的?!?/br> · 遠(yuǎn)在邊關(guān)的西北大營里,王思禮緊抿著嘴唇,他才從校場上匆匆趕回來,秋深颯爽的天氣里,里衣仍舊被汗水浸透。 他伸出手,一只骨節(jié)分明、指腹猶帶厚繭和剛剛不小心擦碰出來的細(xì)微傷痕的手重重的按在了王忠嗣面前的奏折上,近乎驚怒交加的質(zhì)問道:“你還在彈劾安祿山?都說了多少次了,不要一直抓著這件事不放!如今在圣人面前,李林甫、張利貞一力為安祿山申辯,你以為你是在彈劾安祿山,落在旁人的眼睛,別人只道你是在為了東宮同宰相李林甫角力!” 王忠嗣嘆了口氣,抬起頭,眼神卻意外堅定的看向王思禮,平心靜氣道:“安祿山雖人在長安城,可是,交界之處,有百姓來報,范陽郡內(nèi)有異動?!?/br> 王思禮直接就被氣笑了,按住王忠嗣案前奏章的手越發(fā)用力,幾乎要把那脆弱的紙張揉碎一般。 “別說什么百姓來報,這話你自己信嗎?你疑心安祿山,私下里派人盯著范陽郡的情況無可厚非,可是,這些懷疑若是寫在奏章里,安祿山先去圣人面前哭訴一番,李林甫再反過來參你一個居心叵測,你拿什么去辯解?圣人對你和太子越發(fā)岌岌可危的信任嗎?” 王忠嗣又嘆了口氣,然而,他看向幾近暴怒的王思禮時,眼神卻稱得上慈愛和溫柔,“思禮,有些事情,總有人要去做的?!?/br> 王思禮死死的盯了他一會兒,突然送開口,退后一步,眼眶帶著些危險的紅痕,惡狠狠道:“隨你吧!” 話音未落,他便已經(jīng)氣急敗壞的沖出了大營。 王忠嗣看看已經(jīng)被王思禮撕扯的差不多廢掉了的奏折,沒辦法的嘆了口氣,重新拿了一張抄寫,眼睛里卻猶帶著一種“孩子長大了”的欣慰之意。 王思禮出了大營之后,迅速收斂了臉上的表情,卻是直接找到了王忠嗣的親兵那處,那親兵也一向同他關(guān)系好,笑呵呵的探出頭來打了個招呼。 王思禮面不改色,也跟著笑了兩句之后,很快便轉(zhuǎn)身,叫來了自己的心腹之人,壓低聲音,卻意外篤定的命令道:“這幾日大將軍遞給長安城的奏章,被他的親兵送出城后,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全部都給我攔下來?!?/br> 那心腹被嚇了一大跳,截取王忠嗣的奏折,這罪往大里說,怕是要殺頭的! “這——” 王思禮漆如墨染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帶著種狼一樣的執(zhí)拗和狠意。 片刻后,那心腹咬著舌尖,狠狠的點了點頭。 第144章 蕭燕綏和李倓離開了不過一小會兒, 然而,僅僅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 她身邊帶著的那些護(hù)衛(wèi), 已經(jīng)開始坐立不安,面上也隨之流露出了些許擔(dān)憂之色。 這會兒,見蕭燕綏和李倓又帶著小獵犬走回來了, 李倓的手中居然還拎著一只灰色的野兔,那些護(hù)衛(wèi)才頓時放下心來。 幾個人湊上前來,接下來的話題倒是圍繞著那只野兔展開來了。 雖然聽不懂這些護(hù)衛(wèi)再說什么,不過,所有人都在對著野兔指指點點的笑著說話, 小獵犬卻是看在眼里的,得到了這般多的關(guān)注, 尾巴自然也就更加使勁的搖晃著翹了起來。 尤其是得到了蕭燕綏的簡單解釋, 證明這野兔竟然是小獵犬肚子獵來了,這些護(hù)衛(wèi)看向小獵犬的眼神就更感興趣了。 李倓隨便把手里拎著的野兔交給了一旁的護(hù)衛(wèi),他和蕭燕綏來這里打著的名號是賞楓葉,不過, 剛剛聊到了王忠嗣的事情,再加上安祿山這個潛藏的危機, 兩個人的心情其實多多少少都有些受到影響。 只不過, 除了這些關(guān)系天下的朝中局勢,李倓其實更惦記著蕭燕綏,想到她才說過的, 不久之后就又要回老家的事情,離別在即,能夠彼此相處的時間卻又太短,念及此處,李倓便迅速打起了精神,同蕭燕綏坐在一處后,稍稍轉(zhuǎn)過頭來時,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帶著溫柔的笑意。 “關(guān)于萬安公主的事情,你有沒有別的線索?”蕭燕綏的護(hù)衛(wèi)就在不遠(yuǎn)處,李倓自然也就把聲音放得很低。 蕭燕綏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只是道:“我知道的,應(yīng)該都同你說過了?!?/br> 過了一會兒,蕭燕綏卻突然又想了一件事,“對了,西明寺里面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