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第4章 西明寺的一間禪房之中,道遠和尚一身僧衣,衣形如稻,顏色如蓮,見到幾位貴客時,雙手合十揖禮,面容微微含笑,便是出塵的清雋慈悲。 “道遠大師,”新昌公主也似模似樣的行了個佛禮,然后便湊到了穿了女冠緇衣道服的萬安公主身邊,極為親昵的喚道:“七姐?!?/br> 新昌公主乃是玄宗第十一女,幼時在皇宮中,同萬安公主本就親厚,便是后來,萬安公主因故出家為女道士,新昌公主也時常去她的寢殿拜訪玩耍,還是等到新昌公主成親,出宮嫁入了徐國公府上之后,姐妹之間才不像是以往那般頻繁走動。 萬安公主的眉眼本就頗為精致嫵媚,眼波流轉,溫柔若水。此時她的手中握著一柄白色葫蘆塵、一身緇色道服的衣擺上繡著山川綿延、白鶴乘虛的圖案,又給她平添了幾分隨情所致的瀟灑不羈。 道遠大師心中一窒,當即低頭為三人斟茶。 “都當了三個孩子的娘了,還是這般小女兒性子?!比f安公主伸手點了點新昌公主,笑著輕嗔道,又抬頭看向裴氏,眼角一挑,眼波盈盈,微微一笑,“裴娘子請坐。” 這邊的幾人尚在品茗清談,卻不知西明寺外的山間,蕭燕綏一身狼狽,衣裙上沾滿了泥土,手指間更是血跡割痕。 不過五歲的小女孩,平日里從來都是粉雕玉琢,玉雪可愛的模樣,如今一張小臉卻是臟兮兮的,眼神沉郁。 有風從林間吹過,感覺眼睛里進了沙子,蕭燕綏的手上全是血和土,衣服也不干凈,根本不敢揉眼睛,只能是忍著疼閉上一只眼睛,跌跌撞撞的繼續(xù)往前走著。 “汪汪?”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狗叫聲。 蕭燕綏心里陡然一驚,第一反應便是綁架她的人帶著獵犬又追上來了,猛地抬頭,四處尋找能夠藏身的地方。 然而,這里本就是山上林間,除了仿佛望不見盡頭的樹木野草,哪里還有旁的東西? 蕭燕綏根本來不及細想,突然之間,一只土黃色的狗便跑了出來——就是那種眉毛上帶兩個白色圓點、渾身皮毛土黃、在廣大農(nóng)村里散養(yǎng)著最為常見的中華田園犬。 并且,在這只田園犬的身后,卻并無其他人的動靜,蕭燕綏不由得微微一怔。 很快的,那只一直在甩著尾巴的中華田園犬已經(jīng)樂顛顛的沖著蕭燕綏這邊跑過來了,沒有兇猛的吼叫,而是一直愉快而友好的甩著尾巴。 看到跑到自己身邊好奇的嗅了嗅,然后還圍著自己一邊搖尾巴一邊飛快的轉了兩圈的狗,剛剛被嚇得又是一身冷汗的蕭燕綏嘴角抽了抽,山風沁涼,后背的冷汗被吹去,頓時一個寒顫。 她看著這只立起來肯定比她還高的狗,伸出手來,輕輕的拍了拍它的頭。 這只狗頓時愉快的搖了搖尾巴,并且直接蹲坐在了蕭燕綏的面前——毫無疑問,這只狗肯定是有主人的,并且,很可能就是在西明寺附近的村子里散養(yǎng)著的。 蕭燕綏直接把自己最外面那件鵝黃色的襦裙脫了下來,隨意的披在了這只狗的身上,只在脖子那里輕輕的系上,確保這只狗不會在跑動中把衣服弄掉。 然后,蕭燕綏便又拍了拍這只狗,隨便任由它朝著哪個方向跑開了。 一個五歲小女孩的身量就那么高,尤其是林子里視野受阻,遠遠看去,估計只能略微注意到那身鵝黃色,哪里分得出究竟是人是狗。 而對于蕭燕綏來說,自己失蹤,便是母親裴氏那邊一開始不知道,最遲等到一行人要從西明寺離開回府的時候也會發(fā)現(xiàn)。到時候,莫說是帶過去的蕭家的仆從婢女,便是西明寺內(nèi)的僧人,恐怕也都會跟著尋找自己的下落,只是,才在西明寺里被人擺了一道,蕭燕綏現(xiàn)在是絕對不敢信任那些僧人了。 在這種情況下,這只狗穿著自己的衣服跑開,若是被蕭家的人發(fā)現(xiàn),自然便是一條線索。若是正好和綁架自己人的碰上,隨著天色沉暗,林間又霧氣繚繞看不分明,倒是正好容易混淆視聽,把那些人引開…… 就在蕭燕綏這邊徑自朝著山下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的自己下山的時候,西明寺內(nèi),裴氏看看天色,覺得女兒這一場午覺也睡得該差不多了,便遣人去喚醒她。 熟料,裴氏的婢女云煙請迎客僧引路去了后面的禪院之后,卻直接撲了個空,莫說是小娘子了,便是原本應該在這里看顧著小娘子的云岫也不見了蹤影。 看看空落落的屋舍,云煙心里一緊,猛地回過頭來,剛剛引路的迎客僧,見狀也登時變了臉色。 “許是小娘子睡醒后,尋幾位小郎君一起玩去了?!痹茻熋銖姷臄D出一抹笑來,捏緊了帕子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忙不迭的往回走,“我這就去稟報娘子?!?/br> 那迎客僧心中慌亂,只是強自鎮(zhèn)定下來,雙手合十微微躬身,然后才跟上去匆匆道:“我、我去問問的附近灑掃的僧人?!?/br> 道遠大師送兩位公主和裴氏出了院落,院中雪白的梨花開得正好,洋洋灑灑,已是遍地花香。 “娘子,”云煙從后面供女客休息的屋舍回來,雖心中百般尋思著各種可能的情況安慰自己,然而,這一路上卻是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找到裴氏的時候,早已經(jīng)氣息紊亂,慌亂道:“小娘子和云岫都不見了!” “什么!?”新昌公主的反應最為激烈,也顧不得那位光風霽月、不落凡塵的道遠大師還在旁邊了,直接邁出來一步,提聲道:“怎么回事,速速稟報!” 裴氏心頭一顫。 萬安公主見狀,眼神微動,則是伸手拉了新昌公主一把,低聲安撫道:“meimei!” 旋即,裴氏眉心緊鎖,匆忙下令道:“去把幾位小郎君找回來?!比缓蟛趴聪蛟茻?,厲聲道:“六娘失蹤的院落,速帶我去那里!” 萬安公主回頭,眼尾一掃,斜睇了道遠大師一眼。 道遠大師如夢初醒,也忙道:“我這便去讓寺中的僧人幫忙尋找?!?/br> 因為蕭燕綏的失蹤,西明寺中頓時陷入了一片兵荒馬亂。 而在西明寺外,匆匆離去的李俶、李倓和李文寧兄妹三人,卻是遇到了幾個市井無賴,只不過,沒等他們身邊的人出手,那幾個市井無賴,便又被后面燕國公府上的小郎君張岱給輾了上來,頓時一陣雞飛狗跳的。 張家九郎張岱年齡尚小,卻是一身胡服勁裝,騎在一匹矮腳馬上,眼睛如星光般明亮,他微微揚著下巴,一身完全未曾脫去的孩童稚氣之間,倒是也有幾分英姿颯爽。 只不過,張岱自己一個小孩子想要親自抓人,又談何容易,那幾個市井無賴雖被追得哭爹喊娘的,到底還是逮到機會跑掉了。 李俶看見張九郎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樣,便忍不住開口逗了他兩句,“九郎今日的坐騎倒是頗為神氣。” 張岱一拉韁繩,性情溫順的矮腳馬便抬頭鳴叫,走了兩步,卻并不顛簸,更遑論把騎著它的人給甩下來了。 “表哥,表姐?!睆堘夫T在馬上拱了拱手。 張岱乃是燕國公張說嫡孫,其父太長卿張垍,其母則為玄宗和楊貴嬪所出的寧親公主。 寧親公主雖與太子李亨乃是一母同胞,但是,太子李亨一直被宰相李林甫、壽王李瑁及武惠妃一系攻訐,其勢危如累卵。而嫁入了燕國公府上的寧親公主,卻全無此等顧慮,相較之下,張岱身為燕國公府上的小郎君,家中長輩一貫寵溺驕縱,全然不似表哥李俶、李倓那般如履薄冰,步步驚心。 看著張岱騎著矮腳馬卻愣是一副神氣十足的小大人模樣,李文寧也忍不住掩唇輕笑道:“九郎的騎術越發(fā)好了?!?/br> 張岱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哪里聽得出李俶和李文寧言語間的調侃,還只當是自己真的神武非凡,神氣極了。 待到張岱帶著人馬仆從拍馬走遠之后,李文寧才開口說道:“剛剛那些人——佛門清凈之地,竟也有如此撒賴放潑、不辨是非之人?!?/br> 李文寧秀美微蹙,難以理解。 李俶搖頭笑道:“這些潑皮無賴,本就混跡街頭市井,欺軟怕硬,每日生計也不過是坑蒙拐騙,貧于教化,便是被關緊大牢里,三五個月便又出來了,又怎么會有是非好壞之念。只可惜今日被他們逃了,若是剛剛九郎把他們抓住,倒也算是為這附近的百姓除了一害了。” 一直安靜,甚少多言的李倓思索半晌,依舊不解道:“平日里來西明寺拜佛上香的多為貴客女眷,奴仆眾多,又怎么會容得下這種人放肆?” 一身男裝的李文寧也不知道從哪里抽了把扇子出來,輕輕的展開扇了扇風,又敲了李倓一下,挑眉道:“所以他們剛剛被張家九郎騎馬輾得鬼哭狼嚎、只能漫山遍野的逃跑?!?/br> · 剛剛才騎著那匹矮腳馬策馬跑開的張岱,正嚷嚷著要去林子里獵些野獸獵物,恍惚之間,卻是看到,山林里一道飛快穿梭過去的鵝黃色影子。 “剛剛那是什么,你可看到了?”張岱睜大眼睛,只來得及瞥見一眼,好奇的問身邊的侍從道。 侍從忙搖頭道:“看那衣裙顏色,像是哪家的小娘子,可是那人的動作,未免也忒快了些?!?/br> 張岱眼珠一轉,當即揮著馬鞭道:“走,我們追上去看看!” 第5章 張岱性格果斷,又自小受寵,遇到事情從來都是說干就干。 這才起了興致,他當即便揚鞭策馬朝著剛剛山林間一閃而過的鵝黃色方向沖過去了。 便是一匹溫順的矮腳馬,一個小孩子騎在上面,在山林間跑得快了,總還是容易發(fā)生危險的。 跟在身邊的仆從護衛(wèi)見狀立刻就急了,生怕小郎君磕著碰著,又根本攔不住人,只能是忙不迭的急聲呼喊著:“九郎慢些!小心別摔著!” 一大群人霎時便呼啦啦的全都策馬跟了上去。 張家這群人策馬奔騰,蹄聲陣陣,在原本寂靜的山林之間如若驚雷。 那只剛剛才被蕭燕綏套了件衣服的田園犬,從小生活在村頭山間,哪里見過這種陣勢,偏偏它又耳目聰穎,聽到了這么一陣聲響之后,被嚇得渾身一個激靈,扭頭就又往山里跑去了。 “它在那邊!”一個仆從眼睛尖,瞥見樹林子里似乎有個影影綽綽的鵝黃色影子,像是一陣風似的,倏得一下就飛過去了,忙開口喊道。 張岱匆匆改變方向繼續(xù)追,霎時間,人群里又是一片烏煙瘴氣,人仰馬翻。 那只穿著衣服的狗本就受了驚嚇,連跑帶躥的奪路狂奔,它的身形又較小,在樹林里穿梭起來也更靈活,不多時,便將張岱一群人甩在了大后面。也就是因為這只狗受到驚嚇之后,慌不擇路,才一直沒能甩掉后面的一群人。 “它這是又往山下的方向去了!”張岱當機立斷,勒住韁繩,大口喘著氣,飛快的吩咐道:“你,你,還有你們兩個,先行下山,去前面攔著!我倒要看看,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這么上氣不接下氣的一陣亂趕之后,顯然再沒有人會覺得,那可能是一位穿著鵝黃色衣裙的小娘子了。 跟在張岱身邊的仆從聽了登時愁眉苦臉,偏偏小郎君的命令又不能不聽,最后只能是分出來了幾個人,繞路去前面山下攔著了。 也多虧了山下就這一條路,這么亂七八糟的一通趕路之后,張岱等人才沒有完全把狗追丟。 等到了山腳下之后,沒有了密林遮擋,那條狗想要跑路,自然也就困難了幾分。再加上張岱這邊人多勢眾,不多時,便把那只披著鵝黃色裙子的狗給圍在了中間。 張岱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睛,氣得差點摔了手里的馬鞭,忍不住大怒道:“哪個村姑竟把衣服披在了狗身上!” 燕國公府上的仆從瞅了那快要被累趴下的狗一眼,一揮手,示意人上去,把狗身上系著的那件鵝黃色襦裙取了起來,雖然他們這些男人無法分辨出,制成這件裙子的究竟是什么料子,但是,這般精美的布料只消看一眼便知,絕對不是尋常村間婦人小娘子能夠使用的。 這仆從安撫著張岱,小聲道:“九郎,奴觀這件襦裙色澤勻稱、布料柔軟,上面的刺繡花紋想必也都是繡娘上乘的手藝,怕不是尋常百姓家能有的東西?!?/br> 張岱聽得直皺眉,瞪著被幾個仆從困在那里動彈不得的狗,話語里仿佛都帶上了一絲諷意,“就這個東西——難不成還是哪家豪門望族家里養(yǎng)的狗不成!” 也是湊巧,就在這個時候,一身狼狽的蕭燕綏避開了西明寺的僧人,悄悄下山之后,正好就撞見了圍著那條狗的張岱一群人。 “……”躲在樹木后面,聽著前面那個騎在矮腳馬上那個身份貴重的小少年惱火的言語,短暫的遲疑后,蕭燕綏倒是稍稍放下心來。 ——她雖然不認識這群人,但是,對方顯然也是出自長安城中的某個門閥望族,并且,他們應該是來山下跑馬踏青的,正好避開了蕭燕綏如今頗為懷疑的西明寺那邊。 雖然安安穩(wěn)穩(wěn)的從綁架中逃脫了,但是,蕭燕綏自己目前就是一個才五歲的小女孩身體,危險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向另一方求援,才是最穩(wěn)妥的辦法。 尤其是,面前這群人里,做主的明顯是中間那個一身胡服騎裝的小豆丁,蕭燕綏尋思著,就算是綁架她的那批人還安排了后手,估計也不會讓一個小孩子出馬,這么一想的話,跟在這個帶著一大幫仆從的小豆丁身邊,就顯得更安全了。 打定主意之后,蕭燕綏直接從樹后走出來。 燕國公府上的仆從目光立刻落在了蕭燕綏的身上,發(fā)現(xiàn)對方不過是個狼狽兮兮的小女孩之后,頓時放下心來。 然而,還沒等蕭燕綏走過來主動開口求助,那個豆丁已經(jīng)皺著眉不悅的挑剔道:“哪里來的村姑,丑死了!” “……”萬萬沒想到自己一露面就得到這么一句評價的蕭燕綏不由得微微睜大了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先冷靜下來。 領頭的那個仆從,聽到自家小郎君的話語,本來還有些哭笑不得,不過,看到蕭燕綏一身沾滿了泥土、樹葉的衣裳,分明是襦裙里面的一層襯裙之后,再想想剛剛從那只狗身上解下來的那件小女孩的鵝黃色襦裙,頓時也回過味來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下子是真的笑不出來了。 “九郎,”那仆從指了指剛剛的鵝黃色衣裙,又朝著蕭燕綏身上示意一二,低聲提醒張岱道。 張岱睜大眼睛瞪著蕭燕綏,然后又來回打量著地上的狗和襦裙,冷不防的開口,怒道:“這是你的狗???你干嘛把衣服穿在狗身上!”害他還以為遇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白白追了半天,跑馬跑得都要累死了! “……”頓時竟覺得無言以對的蕭燕綏。 “汪嗚?”被一群人制住的田園犬無辜的叫了一聲。 蕭燕綏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索性走過去,輕輕的摸了摸這只狗的腦袋。 那些仆從只當是這狗真的是蕭燕綏的,便紛紛住了手。 這只狗剛剛被張家一群人和馬嚇得不輕,反倒是剛剛往它身上批了件衣服的蕭燕綏看起來最為溫柔可親,才一起來,立刻靠在了蕭燕綏身邊,可憐兮兮的“汪嗚”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