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 臘月二十八,下午,怡君跟婆婆告假:“我得出去半日,看看黎王妃?!?/br> “是該去看看?!背谭蛉祟h首道,“你好好兒開解王妃一番。我就不去了,說什么都不合適?!敝?,吩咐紅翡去庫房,“選些上好的藥材,讓大奶奶帶上?!?/br> 怡君轉(zhuǎn)到搖籃前。 這會兒,天賜很開心,對著她咿咿呀呀。 她笑著把兒子抱起來,“娘親出去串門了啊。反正你也不想我,我就傍晚再回來?!?/br> 程夫人笑道:“你這個做娘的,一般人比不了。上回唐夫人就跟我說,她有你一半兒的心寬就好了?!?/br> 怡君笑著親了親天賜,“唐夫人可沒我的福氣,我不是有您幫著照看孩子么。孩子交給您,比我自己帶著都踏實?!边@是真心話。撫育過程詢的人,帶孫兒只有更周到更有分寸。況且,婆婆視自己如女兒,又是那樣疼愛程詢,她信不過誰,也信得過婆婆。 程夫人就笑道:“既然這樣放心,就快些給我添個孫女,到時我也給你帶著?!遍L媳已經(jīng)生了孩子,私下里說話,便少了很多顧忌。 怡君赧然,言語卻不扭捏,“我怎么也得緩三二年吧。雖然都說生孩子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我眼下還有點兒打怵。別的也罷了,主要是坐月子、束身……唉,太要命了?!?/br> 程夫人忍俊不禁,“我曉得。讓我有盼頭就行?!?/br> 紅翡進(jìn)來,說準(zhǔn)備好了,禮盒已經(jīng)送到馬車上。 怡君親了天賜一下,把他交到婆婆臂彎,笑道:“我走了啊?!?/br> 天賜的小手動了動,竟對她發(fā)出“哦”的一聲。 怡君大樂,握住那只小小的白嫩嫩的手,低頭親了兩下。 天賜開心地笑起來,大眼睛彎彎的。 “你要快些長大。等大一些,娘親和祖母就能帶著你出去串門了?!?/br> 程夫人笑著戳了戳她的眉心,“倒先替孩子惦記著玩兒了,沒正形。晚間我等你一起吃飯,有沒有什么想吃的菜?” 怡君笑道:“想吃辣炒雪里蕻。跟著修衡吃了幾回,上癮了?!?/br> “知道了,你這饞貓?!背谭蛉搜凵翊葠鄣乜粗瑪[一擺手,“快去吧?!?/br> 怡君笑著出門,天賜仍如以往,不哭不鬧。他鬧脾氣的時候,是祖母、母親都不在跟前。 到了垂花門外,怡君上了馬車,沒多久,車就停下來,不遠(yuǎn)處傳來修衡的語聲:“師母!” 怡君連忙撩了簾子,“修衡?你自己來的么?” “是呀?!毙藓馀芟蝰R車,“師母要去哪兒?” “慢些?!扁崧暥谥?,示意夏荷抱修衡上車。把小家伙摟在懷里,她才回答他的問題,“我要去黎王府,看望黎王妃?!?/br> “真的呀?”修衡開心地笑起來,“我過來,就是看看您今天、明天有沒有空,帶我去黎王府,我想王爺、王妃了?!?/br> “那真是巧了?!扁龁柕?,“你跟爹爹娘親說過沒有?” “說了?!毙藓獾?,“管家?guī)怂臀襾淼??!?/br> 怡君又撩了簾子望向前面,果然,黑漆平頭馬車兩旁,站著身姿挺拔的護(hù)衛(wèi)。這時候,曉瑜回話道: “程大奶奶要是得空,勞煩您帶著大少爺出門走動。唐府的馬車會跟在后面,禮品都備好了?!?/br> “行啊?!钡昧藴?zhǔn)話,怡君放下心來,回身坐好,吩咐車夫前行,又問修衡,“你爹娘這幾日很忙么?” “爹爹很忙,娘親是有些不舒坦?!毙藓鉄o奈地說,“二弟不知道怎么的,前兩天有點兒咳嗽。娘親整日照看著,二弟見好了,她卻過了病氣,請?zhí)t(yī)開了幾服藥?!?/br> 怡君不由擔(dān)心,“嚴(yán)重么?” “不嚴(yán)重?!毙藓庹f,“娘親怕病氣過給我,這兩天都不見我,隔著簾子跟我說話。今日見好了,說再服兩碗藥就好利落了。師母不用擔(dān)心,也不用去看望。您要是過了病氣,可就不得了了?!?/br> 這孩子,經(jīng)得起事。怡君笑道:“成啊,我等過年的時候,再去你家里串門?!?/br> “嗯!”修衡揚起小臉兒,笑著看她,“過年的時候,爹爹會帶我來拜年。” “那好啊。”怡君笑道,“我給你準(zhǔn)備個大大的紅包。” 一大一小在一起,話題多的是,一路都是說說笑笑。 到了平南王府,怡君先帶著修衡去給太妃請安。 每到秋冬,太妃身子骨就不好,今年親家病重之際,強撐著把家事接到手里,讓兒子陪兒媳去徐家侍疾。忙碌一場,到這上下,又開始每日服藥。 徐老爺過了頭七,徐巖回到婆家,強打著精神籌備過年種種事宜。作為女兒,她想每日為父親守靈,作為黎王妃,她要照常過日子,不能讓婆家受影響。 這時候,太妃正在與府里的管事說事情,見到怡君、修衡進(jìn)門,笑了,“怎么是你們兩個一道來的?” 怡君和修衡笑著給太妃行禮。 太妃笑著對修衡招一招手,“快來?!睆氖诌呉粋€糖罐里抓了一把窩絲糖,“吃糖?!?/br> 修衡走上前去,雙手接了,笑著道謝。 落座后,怡君對太妃道:“瞧著您又清減了些,可千萬要好生保養(yǎng)啊。” “就是那些老毛病罷了,沒什么?!碧溃罢媸萘瞬簧俚?,是我那兒媳婦,這一陣是真受苦了?!?/br> 怡君不由眼神一黯,卻不好與長輩多說這種話題,轉(zhuǎn)而說起與修衡一道過來的原委。 兩位長輩說話的時候,修衡乖乖地坐在太師椅上,把窩絲糖放到茶幾上,剝了一顆,含在口中。 太妃聽了,笑道:“難得修衡自己張羅著來串門,我等會兒讓廚房給你做些可口的糕點。這會兒就隨著你師母先去見王妃吧?!庇謱︹?,“昨日你的帖子送過來,我就讓她今日好生歇歇,與你好好兒說說話?!?/br> 怡君順勢起身,“那我就去王妃那兒坐坐,回頭再來叨擾您?!?/br> “去吧?!庇H自送怡君、修衡出門的時候,太妃低聲道,“那孩子一時半會兒緩不過勁兒來,我瞧著心疼,卻是無計可施。你費心寬慰寬慰她。” 怡君輕聲回道:“我會盡力?!?/br> . 徐巖正在小暖閣歇息。原本是想睡個午覺,讓面色看起來好一些,見到怡君,好歹有個人樣兒??墒?,一覺醒來,頭腦昏昏沉沉的,周身無力,心里像是被一把又一把錐子狠力地刺著、剜著。 聽得素馨通稟,她掙扎著坐起來,擁著錦被,撐著頭,“讓程大奶奶和修衡來這兒吧。也不是外人,不會怪我失禮。” 素馨輕聲稱是。 怡君領(lǐng)著修衡的手走進(jìn)門來,見到消瘦、憔悴許多的好友,心頭一震,面上卻是沒顯露出來。 徐巖歉意地笑了笑,“實在懶得動。” “這樣更好,說話自在些?!扁χ鹦藓猓阉男用摰?。 修衡擔(dān)心地看著徐巖,“王妃瘦了好多。”他有挺久沒看到黎王爺和王妃了。 “瘦了好啊,省衣料了。你倒是又長高長胖了不少?!毙鞄r伸手握了握修衡的小手,“怎么,我們家唐大少爺終于想起我來了?”對著這樣一個孩子,任誰也會暫時放下心頭的千回百轉(zhuǎn)。 “特地來看你的?!扁研藓夥诺娇簧?,拍拍他的背,“王妃打蔫兒了,快去哄哄她?!?/br> 修衡聽師母言語詼諧,心情松快許多,抿嘴笑著,走到徐巖面前,張開小胳膊,摟住她,“我想您了。娘親也很記掛您,但是有點兒不舒坦,年前不能出門,要我?guī)退龓Ш??!?/br> 徐巖用力摟了摟修衡,“我也想你。但是,你打算怎么哄我啊?” 修衡歪著頭看著她,說:“沒外人的時候,我喊您嬸嬸,可以嗎?” “可以啊。太好了?!毙鞄r笑容里有了幾分真切的喜悅,這是她一直想著沒能如愿的事兒,“我高興多了。這就喊我一聲?!?/br> “嬸嬸。” “噯?!毙鞄r用力親了修衡一下,把他安置在膝上,摟在懷里。 三個人說了一陣子話,黎兆先回房了,徑自走進(jìn)門來。 看到他,怡君和修衡俱是一愣。他也消瘦了許多,唇上、下巴上有一根根胡茬,竟是不修邊幅的樣子。 怡君連忙下地行禮,“問王爺安。” “快免禮。”黎兆先即刻抬了抬手,語氣溫和。 修衡坐著沒動,笑笑地隨著怡君說:“問王爺安。” “你是怎么想開了,來我們家的?”黎兆先走到炕前,展臂把修衡抱到懷里。 “來看嬸嬸?!毙藓庹\實地說。 “混小子,”黎兆先笑道,“合著沒我什么事兒,是吧?”語畢,狠狠地親了修衡幾下,故意用胡茬扎修衡的小臉兒。 修衡咯咯地笑出聲來,一面躲閃,一面推他,“癢?!?/br> “叫聲好聽的?!崩枵紫壬酚薪槭碌赝{他,“不然我把你這小臉兒扎花?!?/br> 修衡笑得更歡,到底是怕自己的臉遭殃,服軟地喊了一聲“黎叔父”。 “這還差不多?!崩枵紫葷M意地笑了,之后道,“巧了,你們來之前,我派人去請你師父了。跟我去外院等著他?” “好啊,好啊?!毙藓饬r答應(yīng),“也讓師母和嬸嬸說說話?!?/br> “說的對,真乖?!崩枵紫绒D(zhuǎn)身前,用眼神照顧到了徐巖和怡君。 二人俱是頷首微笑。 一大一小出門之后,徐巖拍拍身側(cè),“上來說話吧。”隨后吩咐素馨,“要是再有人來,你記著攔下。下去吧,我跟程大奶奶說說話?!?/br> 素馨稱是,帶人魚貫退出。 怡君也不跟徐巖客氣,脫掉鞋子,坐到徐巖身側(cè),攜了好友的手,“瘦成了這樣,你這些天有沒有好好兒吃過飯啊?” “一餐不落,吃的還不少呢?!毙鞄r道,“大抵是睡得少的緣故,就瘦了些?!?/br> “也不知道怎么能讓你好過一點兒?!扁裆\摯,“你就算嫌我煩,我也要隔三差五來看看你。” “說什么呢。”徐巖苦笑,“我就是……一天一天的,有時像是夢游似的,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致。有時脾氣暴躁,看誰、看什么都不順眼。” 怡君道:“就算只為了令堂,你也得好好兒的?!?/br> 徐巖輕輕點頭,“我知道。我哥哥終歸是男子,這種事,是他必經(jīng)的風(fēng)雨。我嫂嫂端莊賢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娘最擔(dān)心的就是我這個嫁出來的女兒。” 徐老爺該是心有預(yù)感,這兩年從速安排膝下一雙兒女成親。徐巖的胞兄徐蘊奇,怡君只見過幾次,看得出,是沉穩(wěn)內(nèi)斂、謹(jǐn)小慎微的性情;徐大奶奶進(jìn)門之后,便開始幫婆婆打理家事,賢明而干練。 徐巖語聲輕輕的,有些飄忽:“爹爹臨走之前,說沒什么不放心的。我先前也想到過,遲早會有這一天。他病重時,我看得出,他特別難受,要拼命忍著疼痛。走了,未嘗不是解脫。這些我都明白,可是,還是自私,還是想讓他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子欲養(yǎng),親不待。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多少明白一些?!扁崧暤?,“有什么話,只管與我說,不要悶在心里。你這樣子,讓誰看著都擔(dān)心。你萬一有個好歹,令堂的日子要怎么過?” “是啊,這些我也知道,我瞧著娘親,總是心如刀割,卻什么都說不出。能做的,不過是勸著她少落淚,按時用飯?!毙鞄r深深地吸進(jìn)一口氣,“什么都跟想的不一樣……”語畢,搖了搖頭。 怡君輕聲問道:“都有哪些事,和想的不一樣?” “喪事、人,還有我自己。一切?!毙鞄r抿了抿干燥失色的唇,“也不是不知道哭喪是怎樣的情形,但是,輪到自己頭上,看著周圍的人嚎啕大哭的時候,我居然覺得詫異,最初幾乎被嚇到,之后就覺得不耐煩——幾人是真?zhèn)?,多少人只是過去唱念做打,總是能夠分辨的。 “那時候,我只想安安靜靜地想念父親,連這都沒人成全,沒來由地窩火生氣,慢慢地,就哭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