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程夫人笑道:“侯爺要是得空,就早些過來,一起用飯?!?/br> 唐夫人稱是,主動喚紅翡,“紅翡姑娘送送我吧?” 紅翡忙笑著行禮稱是,陪唐夫人走遠。 之后,怡君看著公公婆婆,道:“爹、娘,我給修衡畫了一些畫,是命人取來,還是——” 程清遠見修衡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小胖手攥緊了怡君的手指,就知道他想去靜香園,因而笑著頷首,“修衡喜歡你的畫,你就帶他回房去看吧,他有什么疑問,你也好給他仔細講解?!?/br> 怡君和修衡同時微笑,前者恭聲稱是。 程夫人曉得怡君有分寸,修衡也是乖巧的,又有吳mama在一旁照應(yīng),沒什么不放心的,笑說:“修衡今日就只管看畫,明日再跟祖父繼續(xù)學(xué)畫畫。好么?” 修衡笑嘻嘻地拉著長音兒說:“好——” 一大一小手拉著手慢悠悠走遠,夫婦二人站在原地,看了好一會兒。 . 入夜,皇帝批閱奏折的時候,臉色奇差,眼神陰鷙。案上小山似的奏折,不管出于何種目的,內(nèi)容都不能讓他生出半分愉悅。 臘月初一那日,他告知朝臣:次輔與首輔先后病倒,內(nèi)閣暫由柳閣老、付大學(xué)士代行首輔次輔職責(zé)。 付大學(xué)士入閣的年月已久,從不惹事,亦不張羅事,最擅長的一直是和稀泥,閑來常有詩詞文章出手,更寫過兩個膾炙人口的戲本子。由此,自先帝到皇帝,平時都不能把他當(dāng)做閣員,他們都如此,官員更不消說,明里暗里提起來,都只戲謔或由衷地稱其為付大學(xué)士。 ——付大學(xué)士,是程清遠在呈交給皇帝的密折中舉薦的。不管什么人,都能有用武之地。近期,皇帝需要用到的,就是閣員和稀泥的本事。 這件事而言,皇帝很滿意。 楊閣老“病”了兩日之后,不少官員便已惶惶不安。這是必然的:稱病,卻閉門謝客,誰前去探病,連一個楊家的人都見不著,一概是在管家、管事的應(yīng)承、致歉下掃興而歸。 這太反常了。 而且,剛到京城的景家亦是如此。 兩家的黨羽不能不擔(dān)心,依附的重臣將要倒臺,如果擔(dān)心成真,自己怕遲早也要跟著遭殃。 早在程清遠上那道請罪折子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次輔是有意與首輔劃清界限,有幾個更曾親眼看到楊閣老對那件事的憤怒。 到這上下,如果什么都不做,落在楊閣老眼中,他們便與程清遠無異,置身險境的時候,一個一個地把他們賣了,不是不可能。 為此,他們不謀而合地先后上折子,找程清遠和付大學(xué)士的茬。其實心里最恨的是柳閣老,從這個人回到內(nèi)閣之后,首輔和他們的日子就越來越不好過,可惜的是,柳閣老回到朝堂的日子并不長,他們根本找不到彈劾的理由。 這種折子,有些是言之有物,有些是只攻擊程、付二人的私德??炊嗔耍实鄣乖絹碓讲灰詾槿?。況且,相信與否都一樣,眼下不是追究的時候。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妄想一次就拆掉半個內(nèi)閣。 而站在楊、景兩家對立面的官員,也紛紛有了動作。 昨日,兵部、戶部兩名堂官上奏的是兩廣開支無度:去年春日開始以打造三十艘新式戰(zhàn)船為名,先后三次請兵部撥銀兩,第一次是三百萬兩,之后兩次各五十萬兩,將近兩年過去,未聞竣工喜訊。他們請皇帝查證此事結(jié)果。 廣東總兵八百里加急的奏折之中,除了詳盡闡述自己所知的景家及親友心腹貪贓枉法之外,亦提及了打造戰(zhàn)船一事:朝廷白花花的銀子送到兩廣,戰(zhàn)船到如今只打造成十艘,并無新奇之處,且有偷工減料之舉,若有水戰(zhàn),若將士用這樣的戰(zhàn)船御敵,不亞于將項上人頭送與敵方。 末了,廣東總兵請罪,稱自己早就知曉景家累累罪行,卻因景家煊赫之故,生出怯懦之心,便不曾嘗試?yán)@過景家上奏天子。 今晚,遠在兩廣的監(jiān)察御史、錦衣衛(wèi)的奏折和密信又至,亦都提及打造戰(zhàn)船一事,只是,監(jiān)察御史的態(tài)度是小心翼翼,話說的模棱兩可,明顯存著試探之意;錦衣衛(wèi)的態(tài)度則是篤定的,列出了幾名人證的姓名及履歷,字里行間明顯流露對兩廣總督的不滿。 皇帝看完這些,手腳都發(fā)涼了。 要氣瘋了。 先帝末年的幾場戰(zhàn)事,國庫幾乎耗盡。這兩年,一直是虧空的狀態(tài)。 朝廷都窮得叮當(dāng)響了,景鴻翼竟還鉆空子。鉆空子也罷了,一伸手就是幾百萬兩,到眼下竟是打了水漂。 兵部的支出,在他登基之后,從來不含糊,是清楚,軍需不足、兵器戰(zhàn)船以次充好的話,一旦有戰(zhàn)事,不論勝敗,都是將士用性命墊出來的結(jié)果。 他知道景鴻翼越來越囂張跋扈,仗著是他的老丈人,不乏作威作福的時候,但他從沒想過,那老匹夫如今的心都黑了、爛了。 兩廣說打造新式戰(zhàn)船的時候,兵部為難,戶部為難,內(nèi)閣更為難,跟他說起的時候,都是期期艾艾的。 他當(dāng)時怎么說的?“委屈了誰,也不能委屈了將士,水上作戰(zhàn)最是艱險,那邊又總有倭寇作亂,兩廣總督這也是出于長遠的考慮。此事,還請各部都幫襯一把,縮減一些可以從緩的開支?!?/br> 于是,眾人說好,齊聲贊他是英明的君主。 他英明? 他英明到了被自己的岳父狠狠地打臉的地步。 他分明就是個搬石頭砸自己腳的傻子。 殺了他。他要殺了那老匹夫! 皇帝磨著牙,將手邊的茶盞狠狠擲出去。 劉允嚇得身形一顫,閉了閉眼。 過了片刻,有內(nèi)侍進門來,硬著頭皮通稟:“稟皇上,平南王和臨江侯已到殿外。” 皇帝抬眼看著那名內(nèi)侍。 內(nèi)侍垂著頭,都感受到了他眼里的煞氣,不可控制地哆嗦起來。 皇帝沉了片刻,指一指地上茶盞的碎渣,吩咐道:“快收拾干凈?!?/br> 召見黎兆先、唐栩,是要商議出一個可以取代景鴻翼的人選。這事情必須盡快決定,不然,景鴻翼在兩廣的黨羽確定上峰的處境之后,不定會鬧出什么亂子。 . 晚間,唐栩派人到程府傳話:要與同僚議事,晚間要進宮面圣,是以,要晚一些來接修衡。 修衡已經(jīng)習(xí)慣了父親的繁忙,不以為意。 晚膳時,因著這孩子的緣故,程家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用飯,這情形,真是久違了。 修衡坐在怡君和程詢中間的位置,椅子自然是比大人坐的要高出不少。 對于唐家這個聰明絕頂?shù)暮⒆?,程譯、程謹(jǐn)早就聽母親說了很多次,卻是到今日才有機會長時間地相處。 席間,兄弟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地和修衡說話,修衡不是怕生的性子,兄弟兩個態(tài)度又特別柔和,沒多久就熟稔了。 程譯笑著對修衡說:“你以前來玩兒,是不是只認(rèn)一個程叔父?。俊?/br> “是啊。”修衡誠實地說,“以前,不是跟你們不熟嗎?” 程譯和程謹(jǐn)都笑起來,后者道:“怪我們,要到年底才有空。到時候你再來,記得到外院找我們。” 修衡乖乖地點頭,“好啊。叔父跟我說過,你們很喜歡馬,騎射也很好。等你們有空了,可以讓我看看你們射箭嗎?” “當(dāng)然可以。”聽得哥哥跟修衡說起過自己和三弟,程譯心里特別高興,頓一頓,問道,“我大哥是你的叔父,那我們呢?” 修衡眨了眨眼睛,把兄弟三個逐一看過去,思索一小會兒,說道:“你們是二叔父、三叔父?!彪S即有些底氣不足,小手扯了扯怡君的衣袖,小聲道,“嬸嬸,我說的對嗎?” “對?!扁o他一個肯定的笑容。 程詢則微笑著撫了撫修衡的背。 程譯、程謹(jǐn)由衷地笑起來,異口同聲:“說的很對。真聰明?!?/br> 修衡抿著嘴笑了。 是其樂融融的氛圍,若說有美中不足,便是程清遠與程詢都是笑得多,話很少。 程譯、程謹(jǐn)帶著修衡去了西次間,教他下五子棋。修衡則又問程清遠:“祖父不來嗎?” 程清遠自是沒有不答應(yīng)的。 程夫人喚程詢送怡君回房,對后者道:“只管早些歇息?!?/br> 怡君順從地稱是,轉(zhuǎn)而道:“讓紅翡送我就行了?!?/br> “也好?!背谭蛉艘蚜私馑恍┬郧?,也就沒有堅持。 怡君回房之后,程詢指一指西次間,對母親道:“您過去吧。告訴修衡一聲,我得去外書房,有點兒事情?!?/br> “去吧?!背谭蛉伺呐乃募?。 酉正時分,唐栩來到程府,先去了程詢的書房,落座后,把皇帝召見自己和黎兆先的目的說了,又道:“我們舉薦的是陸放。至于陸放那邊補缺的人,舉薦的是廣東總兵。這倒是與皇上不謀而合,便有了定論。” 程詢道:“你跟我一個書生說這些,不是對牛彈琴么?” 唐栩不由抬頭望向上方,若有所思地說:“今兒是什么日子?程知行居然妄自菲薄起來。月亮是從哪邊兒爬出來的?” 程詢失笑,“沒別的事,就趕緊去接你兒子。再晚一些,他就睡著了?!闭f完站起身來。 “的確是不早了。別的事明日再跟你細說。”唐栩與程詢往外走的時候,低聲道,“廣東總兵上折子,坐實了景部堂打造戰(zhàn)船虛耗銀兩的罪行,怎么回事?要是你家老爺子急趕急發(fā)話,時間上根本來不及?!?/br> 程詢就笑,“有身在兩廣查案的錦衣衛(wèi),又能用次輔、蘇家的名號,我先斬后奏,說服廣東總兵,能有多難?” 唐栩釋然一笑,“這就說得通了?!?/br> . 翌日上午,修衡惦記著去程家的事,早早地讓奶娘幫自己穿戴整齊,催促著母親快些把修征交給他的奶娘去哄。 唐夫人說道:“別急。今日要給你程嬸嬸送一些東西過去,等丫鬟婆子打點停當(dāng),我們才能走?!?/br> “哦。”修衡便不再著急,在府里跑來跑去,看盛開的臘梅、落在樹上嘰嘰喳喳的小鳥。 過了一會兒,他無意間看到丫鬟、婆子把一小壇一小壇的醬菜搬出小廚房。 “這是做什么?。俊彼麊?。 一名丫鬟笑道:“回大少爺,是夫人吩咐的,這些要送到程府去。” “……”修衡站在原地,滿眼疑惑,過了一會兒,跑回正房,恰逢已經(jīng)打扮整齊走到天井的母親,他問,“娘親,我們家現(xiàn)在很窮了嗎?” 唐夫人被他問得一愣,“沒頭沒腦的,這是說什么呢?” “是不是很窮了???”修衡追問。 唐夫人斜睇他一眼,“當(dāng)然沒有。” 修衡更加奇怪了,“那為什么要送程嬸嬸醬菜呢?” 唐夫人想一想,故意逗他:“你能送給程祖父小酥魚、蜜供那樣的小吃,我就不能送醬菜給嬸嬸?。俊?/br> 修衡抓了抓胖嘟嘟的臉,“那不一樣吧?我才幾歲???你都多大了???” 唐夫人強忍著笑意,道:“我送什么,自有我的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俊毙藓獍欀?。 “走吧。”唐夫人笑著去牽他的手。 修衡卻變成了小氣包子,鼓著臉、嘟著嘴、搓著小手,“我不去啦。多難為情呀。叔父嬸嬸給我那么多畫,你卻送醬菜……” 唐夫人繃不住了,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