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皇帝側(cè)身坐在龍椅上,面容透著疲憊。他看一眼明顯消瘦、帶著病容的程清遠,“免禮?!彪S即吩咐劉允賜座。 程清遠謝恩, 半坐在椅子上。 “程先生在病中,仍請你進宮, 是要跟你說幾句要緊的話。”皇帝見程清遠要起身,擺一擺手, “別拘禮。若把你累的病情加重, 朕成什么了?” 程清遠拱手謝恩。 皇帝按了按眉心,發(fā)覺指尖冰冷。自己都沒料到,會被氣到這地步。他喝了一口茶,梳理一下思緒, 把景鴻翼、楊閣老的事情言簡意賅地說了。 “……”程清遠震驚得做不得聲。景鴻翼、楊閣老請求致仕,在他預料之中, 震驚的是皇帝的抉擇。 “方才,朕已親筆寫好恩準二人致仕的旨意, 到合適的時候, 昭告天下?!被实弁糖暹h, “程先生, 你怎么看?” 程清遠心念數(shù)轉(zhuǎn),慎重地道:“為臣者,功過都該由君主評判。兩廣一案,景部堂、楊閣老及至整個內(nèi)閣,失察之過是根本。至于二人辭官一事,臣委實覺著……匪夷所思?!?/br> 匪夷所思的其實是他應(yīng)允了?;实蹖Υ嗽倜靼撞贿^,笑一笑,道:“動輒就要撂挑子不干的朝臣,朕真不稀罕。只是,此二人的分量,先生身為次輔,再清楚不過。他們可以走,但若不防患于未然,朝廷定要風波不斷?!?/br> 程清遠站起身來,沉吟片刻,躬身道:“臣身為次輔,楊閣老有多少行差踏錯之處,便等于臣有多少行差踏錯之處。只是,貪墨案未了,臣唯有等候皇上降罪。在那之前,若有可能,愿為皇上分憂?!边@是早就打過腹稿的話,此刻只需稍加調(diào)整。 皇帝笑了,“你尚在病中,不宜如常勞累。若真有心,便單獨遞折子進宮,能給朕擬出些章程的話,再好不過?!?/br> 程清遠恭敬領(lǐng)旨。 當夜,繼程清遠、柳閣老被召見之后,黎兆先、唐栩先以及錦衣衛(wèi)的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先后進宮面圣。 . 程清遠回到程府的時候,夜已深沉。 寒風刮在臉上,無形的刀子似的,讓人臉頰生疼。 這夜色,怎么會這么黑?黑的讓他心頭壓抑。 站在垂花門內(nèi),程清遠抬眼望去。天色陰沉,不見一點星光。 程詢的話,又一次應(yīng)驗了,并且是這樣迅速地應(yīng)驗了。 病倒之前,父子二人連續(xù)幾日夜間長談,針對的都是當今帝王、權(quán)臣及兩廣諸事。 饒是如此,他仍舊對程詢的斷言半信半疑,直到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那年輕帝王的決絕、強勢,才不得不認可程詢對于廟堂、帝王、重臣的眼光絕佳——簡直到了讓他深覺恐怖的地步。 程詢對他說過:“如果皇上決意整治楊閣老、景部堂,那么,您該做的是安排相宜的官員,揭露兩廣境內(nèi)諸多罪案。屆時您若無異議,我可以幫你們寫上奏的折子?!?/br> 真就到了這一天。 他默默地在風中站立良久。 程夫人帶著丫鬟迎出來的時候,他看到燈籠光影,回過神來,舉步前行。 程夫人擔憂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沒事?;胤空f。” 程夫人頷首說好,與他相形回到正房,幫他換了家常穿戴,喚丫鬟端來湯藥、羹湯。 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服了湯藥,喝了一盞羹湯,程清遠的心緒平靜下來,斟酌良久,把皇帝發(fā)落楊閣老、景鴻翼的事情跟妻子說了。 程夫人驚詫不已,臉色都有些發(fā)白了。 “日后,楊家、景家的一舉一動,都有錦衣衛(wèi)明里暗里看著,但凡有甚為不妥的行徑,恐怕會……”恐怕會當即落個暴斃或入天牢的下場。 程夫人一點兒也不關(guān)心那兩家,只擔心自家人的安危,輕聲問道:“皇上召見你,是為何故?” “只是喚我過去,讓我表明立場?!背糖暹h苦笑,將這一節(jié)也原原本本地與她說了。 “哦……”程夫人拍著心口,“這就好,這就好。你沒被牽連就好。” 程清遠說道:“明日你見著知行,把這些事跟他念叨念叨?!?/br> “……?”程夫人不解,用眼神表達著情緒。 “他聽了,就知道該怎么做了。有什么要交給我的東西,會讓下人送到我手里?!?/br> “……”換在平時,程夫人一定會冷嘲熱諷一番:都什么時候了?還跟兒子置氣!可眼下不行,眼下他老人家病著呢,一認真的著急上火,頭疼病就會發(fā)作。 “好。我知道了?!彼f,“小廚房給你備了幾樣小菜,過一陣,好歹吃一些。”他需要在飯前服藥。 程清遠頷首。知道她心里不高興,但是……到了今時今日,他又怎么能夠如常面對程詢? 急怒交加那么久,結(jié)果卻是程詢變相地保住了他,沒淪落到景、楊二人的現(xiàn)狀。 最重要的是,這一場朝堂風雨,剛剛開始,他要低頭的日子還長著。面對面聽憑兒子吩咐的情形,能免則免吧。 . 得到親人已經(jīng)進京的消息,皇后歡喜不已,滿心盼望著與親人團聚的時刻。 父親進宮面圣的事情,她聽說了。在當時以為,皇帝總該讓他們父女見上一面,敘談片刻。但是沒有。 轉(zhuǎn)過天來,她自早間等到下午,還是沒等來恩旨,便吩咐心腹出宮去景家在京城的府邸,總要問問親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心腹沒走出宮門就被侍衛(wèi)趕回來。 她心慌起來,隨之而來的是氣惱,當即去往御書房。 雖然皇帝有言在先,但不論哪個宮人,都不敢出面阻攔皇后。 皇后到了御書房外,喚內(nèi)侍通稟。 內(nèi)侍進去通稟,折回來之后,滿臉難色地道:“稟皇后娘娘,皇上正在批閱奏折,讓您回正宮?!逼鋵嵒实鄣脑捠?,讓她滾回正宮涼快著去。他哪里敢照實回話。 皇后目光一冷,語氣倒還算溫和:“皇上朝政繁忙,本宮曉得。此刻不得閑,無妨,本宮等著便是了。” 內(nèi)侍賠著笑,給皇后搬來一把椅子?;屎蟮却陂g,他先后幾次進到御書房,悄聲告知服侍在皇帝身側(cè)的劉允。 到了今時今日,劉允已經(jīng)料定景家的下場,對那位他本就滿腹牢sao的皇后,便沒有了慣有的做樣子的恭敬禮遇,想著還是先讓皇上心平氣和地批閱奏折為好,皇后若等得起,只管等著。 皇后并沒落座,一直站在殿門外,時不時緩緩地來回踱步。 天氣分外陰冷,天空灰蒙蒙的,日頭被烏云遮住,凜冽的風一陣猛過一陣。 捧著的小手爐的那點兒熱度,根本敵不過這樣的天氣,不消多久,就覺得渾身發(fā)冷。 可她只能等著。 夜幕降臨時,皇帝放下朱筆,伸了個懶腰,“傳膳。” 劉允稱是,吩咐下去之后,道:“皇上,皇后娘娘一直在外面等著?!?/br> 皇帝挑了挑眉,“等朕用膳之后再叫她進來?!?/br> “是。” 皇后站在夜間的寒風之中,看著宮女、太監(jiān)捧著美味佳肴魚貫而入、退出。 她凄然一笑,心里明白,這一次,皇帝是下定決心針對景家。不然的話,他不會當著這么多宮人的面兒給她難堪。 幾年了,竟走到了這樣的境地。 怎么會變成這樣的?她說不清,甚至于,是否與他有過舉案齊眉的時日,都不記得了。太多的爭執(zhí)、對峙,太久的相敬如冰,早已讓她從心底開始厭煩這個男人。 沒錯,雖然他是九五之尊,她如今看到、想起,只有厭煩。 她想通過他得到的,只剩了無上的榮華。 他從沒給過她溫和、耐心,卻想要她對他溫柔、順從。 他對她和娘家,從無半點感激之情。這么久了,她和娘家難道就沒做過對他有益的事么?從來都是,一次的錯,就能抹殺過往所有的對。 知道景家與首輔過從甚密之后,他險些跳腳,不想讓首輔和岳父分權(quán)。那倒是奇了,不論怎樣的帝王,都不可能做到事事親力親為,朝堂之中必然有一兩個權(quán)傾天下的重臣——權(quán)益不給景家、楊家,要給誰? 總是說,楊家、景家一再瞞著他玩弄權(quán)術(shù)、營私舞弊。這說辭就更奇怪了。有不善玩弄權(quán)術(shù)的重臣么?有真正的獨善其身的官員么? 說來說去,不過就是看不上她,瞧不起景家。 皇帝用過晚膳,宴席撤下,劉允出來請皇后入內(nèi)。 皇后冷得厲害,進門時腳步緩慢,儀態(tài)有些僵硬。 皇帝換了身玄色深衣,盤膝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手里一盞濃茶,待她行禮后,也不說話。 自寒冷的環(huán)境走進暖如春日的室內(nèi),身體反倒有些受不住,若不是強忍著,定要簌簌發(fā)抖。 緩了一陣子,皇后欠身道:“皇上,臣妾聽說親人昨日進京,心里很是掛念,也真的太久沒見過他們了。為此,想求一道恩旨,與親人團聚一時半刻?!?/br> 皇帝閑閑地問:“既然這樣舍不下親人,你又何苦嫁入帝王家?” 一張嘴就沒人話。皇后站直身形,對上他笑微微的面容,“皇上這樣說,便有些強詞奪理了吧?終身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臣妾嫁入皇室,是先帝賜婚。” 皇帝從容地道:“既然已經(jīng)嫁入帝王家,便該知道,與親人數(shù)年不見一面,都屬尋常事?!?/br> “臣妾明白。親人若遠在幾千里之外,臣妾自是不敢奢望,眼下他們已經(jīng)進京,焉能不盼著團圓?” 皇帝呷了一口茶,把茶盞放到黑漆雕花小幾上,取下這幾年每日戴在腕上的佛珠,輕輕攆動,“你在外等了那么久,見到朕,求的是與親人團圓。說實話,朕沒料到。”語畢,望向她,目光含著不容忽視的輕蔑。 皇后咬了咬唇,“那么,臣妾該求的是什么?” “求朕給你父親一條生路,更為妥當?!被实鄄[了瞇眼睛,“你看,你一向是這樣,愚蠢、遲鈍而不自知,總是自說自話?!?/br> 站在不遠處的劉允聽了,后退小半步,頭垂得更低。這種話,他其實不該聽到,偏生皇帝近來真是豁出去了,不定何時就讓他一個下人聽到這種話。 皇帝留意到劉允的反應(yīng),輕輕一笑,“劉允,你下去吧。朕與皇后說說體己話?!?/br> 劉允如蒙大赦,稱是退出。 單獨相對,皇后懶得再維持給宮人看的場面功夫,目光沉沉地望著皇帝:“家父怎樣了?” 皇帝語氣松散:“沒怎樣。只是讓錦衣衛(wèi)好生照顧他,省得他什么人都見,什么話都說,什么地方都去?!?/br> 皇后追問:“因何而起?” 皇帝也沒瞞她,把景鴻翼辭官的事情告訴了她。 父親和楊閣老要辭官,而他居然答應(yīng)了。起初,皇后望著他的眼神,是匪夷所思。 皇帝笑了笑,“若他沒有滔天的罪行,致仕離京之前,你可以去見見親人。若他自恃皇親國戚為所欲為,我不會心慈手軟,至多是通融你去天牢送他上路?!?/br> “……”皇后踉蹌著后退兩步,手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 “景鴻翼不似楊閣老。”皇帝道,“楊閣老再怎樣,不論出于什么緣故,利國利民的事情沒少辦,門生親戚不給他長臉,也不是他有意縱容的。他的可恨之處,不外乎是在內(nèi)閣的日子久了,過于貪戀權(quán)勢,因此倒是做了不少糊涂事?!?/br> “你,心意已決?”皇后輕聲問他。 皇帝揚了揚眉,“不然呢?我總不至于閑的編排這種事?!?/br> 皇后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也好。那我呢?你何時廢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