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他知道周文泰在府里那件事之后,就再沒去程府學堂,病了一場,屬下跟他稟明這人平日的動向,只一句言行不檢概括;也知道近日周國公病痛纏身,斷斷續(xù)續(xù)請假的日子,加起來得有小兩個月。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周家的氣數(shù),怕是要盡了?!?/br> 顧景年笑過之后,回頭一想,亦是唏噓不已。 舒明達手里的鞭子敲了敲少年的肩,“你要是活膩了,只管照著這路數(shù)來?!痹浽倩鞄?,他再瞧不上,眼前人也是出自公侯之家,有勸著帶著走上正路的地方,他就愿意試試。沒法子,對這種公子哥兒,又不能用殺伐果決那一套。 顧景年頻頻搖頭,苦著臉道:“大人,我要是也這么來,氣數(shù)盡的只有我。”說著望望天,“就算壞到骨子里,也不能不顧爹娘。不然,我是真怕遭雷劈?!?/br> 舒明達莞爾,“總算有救?!?/br> 顧景年立時笑了,換上殷勤的笑臉,“大人,賞臉喝幾杯去?。俊?/br> 舒明達晚間倒是沒應酬,“哪兒?” 顧景年雙眼放光,“狀元樓,成不成?” “走著!” . 翌日一大早,醒來后,程清遠只覺渾身酸疼,掙扎幾次方能起身。 站起來,身形晃了晃,眼前直冒金星。 他跌坐回架子床上,端起小杌子上的水杯,手哆哆嗦嗦的。 碰瓷聲讓他心煩意亂,放回原處。 換了一陣子,好過了一些,勉力披上罩袍,起身去洗漱。 走到門口,胃里一陣翻騰。 他扶著墻,彎腰對著痰盂干嘔起來。 什么都吐不出來。昨夜從柳府返回來,水米未沾唇。 小廝聽到室內聲響不對,奔進門來,看到這景象,愣了片刻才回神,上前去攙扶住程清遠,“老爺,您這是怎么了?小的這就去……” “不要聲張?!背糖暹h擺手,吃力地叮囑,“我先回床上躺一躺,不見好的話,自會喚你通稟夫人?!?/br> 小廝連連稱是。 等到程詢出門,程譯、程謹去了學堂,小廝觀望著程清遠的面色實在是嚇人,喚了兩聲也沒得到回應,真的慌了,飛奔著去內宅報信。 程夫人即刻拿出對牌交給紅翡,“派管家去請?zhí)t(yī)?!彪S后對怡君安撫一笑,“沒什么,人吃五谷雜糧,少不得有頭疼腦熱的時候,我去看看。你先回房?!?/br> 怡君稱是。 . 大早朝之后,楊閣老與皇帝在御書房議事之后,將程清遠的請罪折子呈了上去。 皇帝看完,笑了笑,合上奏折,修長的手指來回捋著奏折邊緣,問:“程先生所奏何事,楊先生可知情?” 楊閣老回道:“昨日,程閣老與臣提了幾句?!?/br> “如此,朕就不說什么了?!被实郯涯玫秸圩虞p輕地放到案頭。 又要留中不發(fā)?楊閣老腹誹著。 皇帝卻道:“事關兩廣,說什么都為時過早?!鞭D頭看向劉允,“程閣老病了?” “回皇上,是?!眲⒃嗜鐚嵉?,“程府來請?zhí)t(yī),太醫(yī)院院判已經前去?!?/br> “待人回來,問問病情?!?/br> “是。” 楊閣老見皇帝沒了再跟自己說話的意思,識趣地告退,回了內閣值房??此破届o,心里卻亂成了一團麻。 程清遠到底要干什么?。?/br> 請罪、稱病,這是在對皇帝用哀兵之策么? 可是,就為兩廣一案,至于么?什么親信、門生、舊部,都一樣,那些罪行罪不至死,誰又能夠只利用這些事就能撼動楊家、景家、程家的根基? 難道,程清遠有別的見不得光的事?可這不是很正常么?誰不是懷揣著明里暗里兩本賬?身在內閣的人,最起碼如今的內閣,沒有手上干凈的人。 忽然就成了這個樣子,得是怎樣驚人的罪行? 他越深思,反倒越理不出頭緒。 . 程清遠倒下了。 雖然頭腦昏昏沉沉,他亦知道,一兩個月之內,自己起不來。 心火旺盛、急火攻心、焦慮太過、連日失眠——連續(xù)數(shù)日如此,自己幾乎可以感覺到心力、精力的流失,扛不住了。 稍稍清醒一些的時候,睜開眼睛,他就看到了神色哀傷的妻子。 程清遠牽了牽唇,想笑一下,但應該是沒做到?!八啦涣?。別擔心?!彼麊≈曇粽f。 “這是說什么呢?”程夫人斂起憂傷之色,給了他一個溫和的笑容,“等精氣神好一些,就回正房去。由我照看著,更安心些。” 程清遠無所謂,“在何處將養(yǎng)都行。只一點,別讓我見到知行。如果不想讓我早死的話?!碧子脳铋w老的話,他那個好死不死的長子,若再看幾日,不死也會瘋。 這輩子,從沒這樣憋屈、窩囊,也從沒有被那樣難以言喻復雜心緒折磨心魂。 程詢說,他害得他失去了做人的脊梁。同理,他也已整治得他徹底失去作為父親的尊嚴。他的脊梁骨,也已彎曲、扭曲。 那是他的兒子,但絕不是他疼愛過的阿詢。 不會再那樣親昵的喚他。 再不會了。 程夫人心里難受得厲害,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你病了,說什么都在理。依你就是?!?/br> 當日,程詢回到家中,聽母親很委婉地說了父親的意思,一點兒都不意外,只是——“您別擔心,別多想。好么?”他寬慰母親,硬著頭皮說,“會好起來的?!?/br> 程夫人忍著心頭酸楚,點了點頭,“別只顧著我,你別放在心里才好?!?/br> 他笑,“我這么沒心沒肺的人,哪里記得住這些?!?/br> “回房吧?!背谭蛉说溃斑@幾日,老爺聽不得響動,更是閉門謝客,不會見任何來探病的人。你和怡君一日三餐就在靜香園用,阿譯、阿謹我也叮囑過了,跟你們一樣,得空過來點個卯就行,不用陪著我用飯。” 程詢說好,起身后,攬了攬母親的肩,“辛苦您了?!?/br> 程夫人看著他出門,眼中有了淚意,用力眨了眨眼,硬生生忍了回去。 程詢回房的路上,較之平日,腳步慢了一些。 父親真是什么招數(shù)都有。若是沒有母親周旋,這一日之間,他就會成為闔府的笑話。 好吧,之前誰更生氣,這時候誰就更有理。只能這樣想。 可這種招數(shù),擺明了就是賭氣、撒氣,對身為次輔的人來說,說幼稚可笑都不為過。 是一時氣糊涂了吧? 不論如何,短期之內的目的達到了,這是比較重要的。 應該高興,但是想到母親強顏歡笑的樣子……偏偏這是最容不得感情用事的階段,若優(yōu)柔寡斷失去絕對的清醒,跟父親說不定就又有得磨煩了。 他皺了皺眉,懷疑自己真不是做孝子的命。哪怕只想讓母親過得順心如意,都那么難。 有清淺的腳步聲趨近,他抬眼,看到怡君。 怡君對他盈盈一笑。 什么都沒說。用不著。她明白,他知道她明白。 程詢攜了她的手,一起慢悠悠地走進靜香園。 第二日起,怡君主動分擔了幫婆婆合賬的差事,這個,她有自信,只要沒夢游,就出不了錯。 程夫人很是欣慰,笑道:“往后,這可就是你的差事了。我一向最怕合賬。” “娘要是瞧著我是那塊料,我還有什么好說的?”怡君笑說,“這樣,我也有個差事了。” 程夫人眉開眼笑的,“要緊的是別累著,慢慢來。” 怡君欣然點頭,去了前面理事的正廳,轉入宴席間,認真合賬,期間喝茶的時候,便與近前的管事、大丫鬟敘談幾句。 將至巳時,怡君放下賬冊,起身去了小廚房。 正要煎藥的紅翡看到她,忙放下手里的東西,屈膝行禮,“大少奶奶,您怎么來了?” “我來吧?!扁f,“你在一旁瞧著對不對?!?/br> 煎藥這種事,沒經驗的人,根本不敢染指。紅翡何等聰明,立時會意,“好啊,大少奶奶這是給奴婢偷懶的機會呢,我可不能不要?!?/br> 怡君微笑。這是她作為兒媳婦該盡的責任,不看著公公,也得看著婆婆的情面。 前幾日,怡君煎好藥之后,只是陪著紅翡把湯藥送到房里,到了東次間就會止步。 程府自然不需要兒媳親自做什么,難得的是這份兒心意。一次,程夫人點了點她的額頭,“你有心了?!?/br> 后來,程清遠的病情有所好轉,唯一讓他心煩的,是頭疼病時時發(fā)作。于是,怡君就親自把湯藥送到寢室門外,喚婆婆一聲。 程夫人總是當即出門,接過藥碗,親自送到程清遠床前。 那天,程清遠服完湯藥,用清水漱口,隨后端起一杯白開水,慢慢地喝。 程夫人喚丫鬟把藥碗收走,又問他:“這幾日的湯藥,覺著怎樣?” “不怎樣。覺著不對勁?!?/br> “是么?”程夫人笑著在他近前落座,“怎么個不對勁的法子?” “不管用了?!背糖暹h面不改色地道,“不如起初幾日。這幾天,你找的什么人煎的藥?煎藥火候不對,藥力就會減弱,甚至能害死我。你不是不知道這些?!边@幾日,大兒媳婦總是親自將藥碗送到門外,意味的只能是她親手煎藥。 “哦?!背谭蛉诵σ饕鞯乜粗?,等他將水杯送到唇邊的時候,說,“先前那幾日的藥,也是大兒媳婦親手給你煎的?!闭Z聲落地,也正是程清遠喝進一口水的時候。 幾息后,程清遠劇烈地咳嗽起來。 程夫人仍是笑吟吟地看著他。 程清遠被嗆得不輕,咳了好一陣子,緩過勁兒來,琢磨一下,明白過來,狠狠地瞪著她,“你故意的。是不是想害死我?!”不是她說的么?他病著,說什么都在理。 程夫人微不可見地撇一撇嘴,“只是看不慣你不知好歹罷了。這些日子的湯藥,都是大兒媳而你煎的。說起藥理來,你都不見得比得過她。孩子每日辛辛苦苦的盡孝心,你卻這般不知好歹,嗆你一下是輕的?!?/br> “……”程清遠瞅著她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