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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擷香在線閱讀 - 第83節(jié)

第83節(jié)

    “少爺,”管家笑著走過去通稟,“姜先生來看您了。”

    柳元逸轉(zhuǎn)頭望向姜道成,抿唇笑了,“姜先生?!?/br>
    姜道成緩步走過去,笑道:“公子還記得我?”

    “是。記得。”柳元逸將薄毯扯開,下地,向姜道成行禮,“問先生安?!迸e動顯得有些生疏,但這已足夠讓姜道成驚喜。

    姜道成還禮,忙道:“公子快坐下,與老朽不必講究繁文縟節(jié)。”

    柳元逸笑了笑,指一指近前的椅子,“先生坐?!?/br>
    管家快步走開去,張羅茶點。

    姜道成滿心愉悅地看著柳元逸,“近來怎樣?”

    “都好?!绷葑氐教梢紊?,把薄毯蓋在膝上,“仍是每日服藥,經(jīng)常針灸。”

    姜道成溫聲道:“既然有功效,就不要嫌煩?!?/br>
    “是。”柳元逸仍是言簡意賅,倒不是出于冷漠,明顯是沒辦法把腦子里的詞兒在短時間內(nèi)說出來。

    “看公子這樣,老朽更加放心了。”以如今的情形看來,元逸痊愈多說還需要一年半載,算得上難事的,是他能否生出考取功名的心思。當(dāng)然,那份心思有沒有都無妨,便是只依仗著皇帝給柳家的恩寵,也足夠他一生無憂。

    柳元逸垂了眼瞼,片刻后,抬眼望向上方的葡萄架。

    這樣的時刻,他的意態(tài)與尋常貴公子無異。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程公子,很久不來了?!?/br>
    姜道成心頭一喜,“公子還記得他?”

    柳元逸點頭,慢慢地說:“他對我說,一定要好起來,不然,就白吃了那么多苦。他還說,要爭氣,柳家的人都有傲骨,不會被磨難、病痛壓垮?!?/br>
    姜道成重重頷首,“他說的對。你也做到了。”

    “我知道?!绷萃澳遣皇且驗樗?,才來看望我的?”

    “也是,也不是?!苯莱蓽匮缘?,“我本就想時不時來看看你,卻不好貿(mào)貿(mào)然登門。他如今則不便經(jīng)常來看你,又曉得我的心思,便一再叮囑我過來?!?/br>
    柳元逸點了點頭,凝望著對方,微笑,“挺奇怪的?!?/br>
    姜道成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自是不好搭話。過了一會兒,柳元逸繼續(xù)道:“他看著我,跟你看著我,眼神一樣。”說完,露出了笑容,是明顯的透著親近的笑容。

    姜道成聽了,心頭卻是微微一震。

    他就總覺得,程詢這人,開朗頑劣起來,一如孩童;深沉滄桑起來,勝過八旬老者;顯露鋒芒時,又是當(dāng)朝權(quán)貴都不及的氣勢。

    看著元逸的眼神,跟他這個已經(jīng)年老的人一樣……是與生俱來的憐憫之心所致,還是歷經(jīng)滄桑所致?——滄桑?他才多大???

    如何都想不通,得不到答案。既然如此,也就不想了,姜道成從隨行的書童手里接過幾冊書,“這是老朽送與公子的,若有興致,得閑就看看。”

    柳元逸笑道:“多謝先生。”說完接到手里,很有興致地翻閱起來。

    很明顯,柳元逸已經(jīng)忘記小時候耳濡目染的場面功夫,如今絕大多數(shù)事情,都要重頭學(xué)起。可這也有好處吧?若是過往一切都記得,又何嘗不是一種折磨。放不下的話,就會成為一生的陰影,甚至是心魂的囚籠。

    姜道成離開之際,柳閣老回來了。

    看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柳閣老深施一禮,“早知先生前來,在下定要早些回來恭候?!?/br>
    “擔(dān)不起,擔(dān)不起。”姜道成連忙拱手還禮,隨即說起元逸,“瞧著令公子的情形,甚是可喜?!?/br>
    “有宮里兩位太醫(yī)盡心醫(yī)治,當(dāng)真是他的造化?!绷w老笑道,“只是,如今與人敘談稍嫌吃力,與他說話時間長了,他就會精力不濟。太醫(yī)說,還要等一兩年,才能與常人無異?!?/br>
    “不管怎么說,閣老這些年的辛苦,終究是沒白費。”

    “我是遇見過小人,又遇見了貴人?!绷w老一笑,很快岔開話題,“眼下頭疼的,不過是元逸還能否生出求學(xué)之心。”

    “這就要看閣老和公子了。”姜道成如實道,“不管怎樣,都能安穩(wěn)度日,這最難得。”

    “我終究還是希望他能學(xué)有所成?!绷w老看住姜先生,“假如元逸真有一心向?qū)W的一日,先生能否教導(dǎo)他?”

    姜道成沉了沉,深施一禮,“是老朽的榮幸。只是擔(dān)心才疏學(xué)淺,不能讓令公子出人頭地?!?/br>
    柳閣老就笑,“您要是都才疏學(xué)淺,那這天底下就真沒幾個有學(xué)識的人了。”

    “最起碼,閣老滿腹經(jīng)綸……”

    “程知行也算一個。”柳閣老笑微微地把話接過去,“連中三元的程知行的忘年交,憑誰敢說個不是?”

    姜道成笑了。

    “到時若是得便,還望您撥冗點撥元逸。”柳閣老的神色轉(zhuǎn)為鄭重,“我不敢奢望他有程知行那般輝煌的功名路,但總希望他多學(xué)一些東西,日后也不至于磕絆不斷。”

    姜道成亦正色道:“這是老朽的榮幸。到時閣老只需知會一聲?!?/br>
    這一次,是柳閣老深施一禮,“如此,先謝過先生了?!?/br>
    姜道成回往程府的時候,心里百感交集,最多的,是喜悅。

    之前與柳閣老說定的事,亦是程詢幾次懇請他答應(yīng)的事。起先,他是顧慮頗多,不敢應(yīng)下,后來見程詢是少見的誠懇、堅持,便說只要柳閣老答應(yīng),他自是沒什么好說的。程詢就說,您放心,該給您好生安排的,我都會逐步安排下去。至于柳閣老那邊,沒有反對的道理,說不定會主動相請。

    眼下,又被那只狐貍說中了??墒?,這多好。

    。

    程清遠(yuǎn)思忖再三,晚膳前,回了外院。

    讓心腸變得柔軟的人與事,他今日不想再看到。

    在書房落座,喚人傳飯之后,程謹(jǐn)磨蹭著走進門來,期期艾艾地道:“父親,我好像不是讀書的材料。再這樣下去,我倒是無妨,卻會平白浪費姜先生的心力。我實在是于心難安?!?/br>
    “哦?”程清遠(yuǎn)望著他,神色還算溫和,“怎么回事?說來聽聽?!?/br>
    “就是不是那塊料……”程謹(jǐn)除了這一句,又能說什么?索性把帶來的幾篇制藝、策論交給父親,“您看看。好幾個月了,翻來覆去地修改,還是不成樣子?!?/br>
    他不承認(rèn)自己腦子不聰明,卻必須承認(rèn)對這些開不了竅。每每看到姜先生那個不知道說什么好的樣子,都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程清遠(yuǎn)翻閱著他的文章。

    程謹(jǐn)?shù)拖骂^去,真擔(dān)心下一刻就要挨一通訓(xùn)斥。

    但是沒有。

    程清遠(yuǎn)翻來覆去看了大半晌,并沒動怒,只是顯得更加疲憊。“前兩日我見到姜先生,還問過你們兄弟二人的功課。先生說你二哥看似木訥,讀書卻有點兒靈氣,至于你么,宛若璞玉,需得多一段歲月打磨?!?/br>
    姜道成的話說得很委婉,并沒有對學(xué)生失去耐心——他得告訴程謹(jǐn)這一點。不然的話,師生一場,到最后學(xué)生暗中詬病老師的話,可不是程家的門風(fēng)。

    “是,孩兒明白?!背讨?jǐn)忙道,“正因姜先生總是婉言寬慰,更為耐心,我才愈發(fā)覺得對不起您和他老人家。真的不是那塊料……”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背糖暹h(yuǎn)語氣像是嘆息,疲憊簡直到了心里,“我讓你們兄弟兩個求學(xué),并不是指望著你們也能金榜題名,多學(xué)些東西、道理,比什么都好?!惫庖T楣、光宗耀祖的人,已經(jīng)出了,程譯、程謹(jǐn)再大放異彩的話,福分未免太重,憑誰也消受不起。

    程謹(jǐn)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那我以后……就不用去學(xué)堂了吧?去了也是耽擱先生的時間,還不如自學(xué),遇到不懂之處,再去請教他老人家?!?/br>
    程清遠(yuǎn)沉默片刻,“行。等會兒我請姜先生過來,跟他說說這檔子事兒。你作陪?!?/br>
    “是!”程謹(jǐn)腰桿立時直了一些,“我去請姜先生?!?/br>
    程清遠(yuǎn)頷首,等他出門之后,忍不住嘆了口氣,實在是有些犯愁:還沒怎么著呢,到官場做個芝麻小官的可能都沒了,又是庶出,該怎樣安排他的前景?

    按常理,應(yīng)該讓程謹(jǐn)學(xué)著打理庶務(wù)——長子已經(jīng)做官,次子就算不能考取功名,也能襲恩蔭得到一官半職,這樣的話,家里家外一堆事情,交給三子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這當(dāng)家做主的,都被長子、妻子和蘇家架空了,不少時候說什么不是什么,以三子那點兒閱歷、頭腦,真打理庶務(wù)的話,長子、妻子真容不下他的話,不出三天就能被活活氣得吐血。

    煩死了。

    頭疼。

    程清遠(yuǎn)用力按著眉心,真的頭疼,有根兒筋像是要蹦出來似的。

    姜道成過來之前,程清遠(yuǎn)一口氣喝完一盞茶,洗了把冷水臉,轉(zhuǎn)回去的時候,笑臉相迎。除了臉色有些發(fā)白,憑誰也看不出端倪。

    席間,程清遠(yuǎn)說了程謹(jǐn)?shù)氖?,又道:“既然不是求學(xué)的材料,便不好讓先生為他耗費心力。至于我那次子,還請先生費心?!?/br>
    “這是自然?!苯莱尚呛堑摹?/br>
    先前程詢跟他說,程三公子說得上的優(yōu)點,就是知難而退,為此,讓他只管依照別的學(xué)生的進度給程謹(jǐn)上課、布置功課,說過不了三五個月,程謹(jǐn)就知道自己的斤兩了,不會再在正統(tǒng)學(xué)問上折磨自己。

    這些,姜道成近來也看出來了。怎么說呢?程家三兄弟,各有各的可取之處——如程謹(jǐn)這樣的少年郎,肯承認(rèn)自己的弱項,也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換個人,大抵就會因為攀比心、進取心愈發(fā)的用功,打死也不肯認(rèn)輸,豁出十年八年,泡在八股文那些彎彎繞里。

    因見程清遠(yuǎn)面色不佳,姜道成便沒多飲酒,推說今日不大舒坦,也讓程清遠(yuǎn)少喝,用過飯,便告辭回自己住的小院兒。

    程清遠(yuǎn)親自送他過去,回來的時候,遇見了程詢和抱著修衡的唐栩。

    換了氣量稍稍小一些的,程清遠(yuǎn)看到唐栩,定是橫眉冷目。但他沒有,神色慈祥如一位長輩,“侯爺也不讓修衡多玩兒一會兒?”正如上回唐栩看到他,客客氣氣的?!拔业故窍搿!碧畦蛐Φ?,“晚間事忙,也就這會兒得空來接他?!?/br>
    程清遠(yuǎn)頷首一笑,“原來如此。”

    修衡則看著程清遠(yuǎn),甜甜地喚道:“程祖父?!?/br>
    程清遠(yuǎn)笑著對他伸出手,“祖父抱,好么?”

    “好啊。”修衡不是特別活潑的孩子,但從不怕生,更何況,程家的人,讓他先入為主的都有好感。因此,張開手臂。

    程清遠(yuǎn)小心翼翼地把修衡接到懷里,貼了貼他的面頰,“冷么?”

    “不冷?!毙藓馓鹦∨质?,用熱烘烘的手心貼著他的額頭,“很暖和。是不是呀?”

    “是。”程清遠(yuǎn)一面笑應(yīng)著,一面陪唐栩走向馬車,“日后得空就過來玩兒?!?/br>
    “好?!毙藓鈶?yīng)聲后,小手又貼了貼程清遠(yuǎn)的額頭,“祖父不舒坦嗎?”他感覺到了些許汗意,而且,額頭好像有些發(fā)熱?他連忙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隨后小手又落到這位長輩額頭上,小臉兒上已經(jīng)沒了笑意,大眼睛里透著擔(dān)心。

    被一個小孩子這樣關(guān)心,讓程清遠(yuǎn)的心瞬時柔軟起來,他笑道:“剛剛喝了些酒,出了些汗。沒事,好孩子,別擔(dān)心?!?/br>
    “哦?!毙藓夥潘上聛恚”亲映榱顺?,確實聞到了酒味,笑了,“祖父要記得喝醒酒湯?!?/br>
    程清遠(yuǎn)神色認(rèn)真地頷首,“我記住了?!?/br>
    說話間,到了馬車前,修衡說:“祖父,我該走了?!?/br>
    程清遠(yuǎn)把他交到唐栩臂彎,又強調(diào)一遍:“有空就讓你爹爹帶你過來玩兒?!?/br>
    “我會的?!毙藓恻c頭應(yīng)下,笑嘻嘻地看著父親。

    “一定。”唐栩?qū)Τ糖暹h(yuǎn)笑道,“直到您嫌煩為止?!?/br>
    程清遠(yuǎn)笑起來,“不能夠,你放心吧?!辈簧偃硕及阉统淘兎珠_來對待,他怎么就不能那樣?修衡和唐栩不一樣。

    唐栩轉(zhuǎn)身時,瞥過這片刻間一直沉默的程詢。

    “程叔父,我要走啦。”修衡的小手沖著程詢的方向擺著,“你怎么不說話?”

    程詢立時就笑了,看一眼程清遠(yuǎn),“你程祖父在,我不敢多說話?!?/br>
    修衡笑起來,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像是在說,原來你也有怕的人——與知道他不會講故事的神態(tài)如出一轍。

    程詢?nèi)嗔巳嗨男∧槂?,“早點兒回家,早點兒睡覺。下回過來,還給叔父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