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程清遠只是頷首一笑,沒說話。 末了,楊閣老說道:“昨日上折子給重臣的人,只能是柳閣老。這個人……在如今,不該是你我的勁敵,他卻做到了。因何而起,我實在是費解。要說沒有高人在暗中幫他,我真不信。要知道,他離開官場已太久?!?/br> 程清遠仍是沒說話。送楊閣老離開之后,他站在府門內(nèi),良久一動不動,盯著腳下的方磚,陷入沉思。最后,緩緩轉(zhuǎn)身,踱步到垂花門,望著靜香園的方向。 這期間,燈火通明的御書房里,皇帝連打了兩個噴嚏。 劉允忙取來一件斗篷,要給他披上。 皇帝擺手阻止,“沒著涼。大抵是哪個鬼迷心竅的正偷偷摸摸罵朕呢?!?/br> 劉允失笑,把斗篷放到一邊,再把炕桌上的明燈給皇帝移近些。 “有什么事?”皇帝瞥了劉允一眼。剛才劉允進門的時候,神色間透著為難。 “稟皇上,是這么回事,”劉允恭聲道,“奴才剛剛聽說,皇后娘娘要給黎王爺和徐小姐兩邊打賞——兩個人的婚期已定,上午奴才不是跟您說過了么?” 皇帝立時擰了眉,語氣雖低,卻是非常的惱火,“讓她滾!” 劉允賠著笑,心說您讓人滾哪兒去???正宮就是人的地盤兒,人現(xiàn)在就在正宮呢。 皇帝批閱奏折的朱筆停下來,思忖片刻,道:“禮部不是總想讓朕充實后宮么?明日你就去傳話,明年開春兒選秀,讓他們從速著手?!痹缰朗沁@樣,去年開春兒就該選些新人進宮。 劉允恭聲稱是,心里卻擔心他這會兒是不是起了破罐兒破摔的心思,幸好,皇帝有什么話也不瞞他,繼續(xù)道:“干政、善妒,母族還不老實——簡直要不得。她不是善妒么?明年就索性泡醋缸里吧?!彼^的善妒,不是出于對他的情意,是出于想生下第一個嫡出的皇子。他才不稀罕。 劉允滿心的笑意,差點兒就忍不住。 皇帝皺了皺眉。他那個皇后,真的是沒法兒要:上回程詢成親,他這邊擬旨準備賞賜的時候,她那邊的大太監(jiān)就要帶著懿旨、玉如意出宮去程府了。他聞訊后惱火不已,立時命人把那些宮人拿下、逐出宮去,同時也打消了自己賞賜的心思:一對兒新人少不得為此進宮謝恩,到時皇后尋過去湊熱鬧,他還能把她攆走不成? 雖然說,連百姓都知道他跟皇后總掐架,但在程詢那樣的文人翹楚面前,盡量還是別鬧得太難看。 不賞賜也真有好處:程清遠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湯,最近總跟楊閣老聯(lián)手彈劾武將,膈應(yīng)死他了。 真是想不明白,武將招他們?nèi)撬麄兞??哪個出色彈劾哪個,想干什么?再起戰(zhàn)事的話,他們能上陣殺敵么?還是說,再有戰(zhàn)事,讓朝廷用他們舉薦的武將? 也不怕夢做得太美把自己樂死。 當然了,他一時半會兒還不能把他們趕回家賦閑,這一點是挺窩火的。但是沒事,他正年輕,就算耗時間都能把他們耗死,更何況,一直在尋找良機。 這么想著,皇帝的眉頭舒展開來,繼續(xù)批閱奏折。 劉允見狀,給他續(xù)了一杯熱茶。 沒過多會兒,皇帝又看到了彈劾唐栩、黎兆先的折子,又生氣了:“這幫窩囊廢!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只知道給人添堵,少年成名的武將就跟刨了他們祖墳似的!” 劉允連忙后退,躬身,心里卻是笑得五臟都要擰到一處了。先帝從不會這樣說話,估摸著以前的帝王措辭也不會這樣……庸俗還是什么?今上可真是讓他開眼界了。 這脾氣,幾時才能收斂呦。 “這唐栩、黎兆先也是,”皇帝的火氣還沒散去,把被彈劾的都數(shù)落上了,“這都挨了多久的罵了?怎么還不反手回擊?想怎么著?跟朕裝可憐?沒聽說過武將跟人來這出的?!?/br> 劉允實在忍不住了,笑意到了臉上。 數(shù)落一番,皇帝心里舒坦了一些,語氣有所緩和,“再等等吧,算來算去,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兒了。到火候了。過幾日要是再看不到他們反擊的折子……”能怎樣?不能怎樣。他做不出懲罰他們的事兒。 劉允提醒道:“皇上,黎王爺下個月大婚,這兩日王妃太妃又不舒坦,顧不上別的了吧?” 皇帝想一想,“倒也是。那是個性情中人,遇事不是手起刀落,就是不以為意。眼下是顧不上朝堂的事了?!?/br> 。 接下來的幾日,怡君去了徐家一趟,上午去,午后回。 徐巖房里比起以前,有些亂——下人們正在給她清點家當、整理嫁妝。 “跟要搬家似的,”徐巖笑容里微微有些苦澀,“只是可惜,這一搬,大抵就回不來了,日后連姓氏都要隨了那邊?!?/br> 怡君失笑,“是啊,這樣算起來,出嫁當真是太吃虧了,這可怎么好。” “是啊,怎么好啊?”徐巖笑容明朗幾分,“只好有樣學樣。你們一個個的都嫁了,我若總賴在娘家,對兩家都沒好處,而且出門都不方便?!?/br> 怡君知道黎王府、徐家兩邊長輩的事,明白徐巖的難處,只是不好說什么,便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嫁過去之后,也能經(jīng)?;啬锛襾怼@柰醺菢涌粗啬?,總能體諒的?!?/br> “嗯?!毙鞄r點頭,斂目微笑,輕聲說,“他和太妃倒是說了,往后我可以經(jīng)常回來,只怕爹娘不準?!?/br> 日后,徐巖和黎兆先,就要撐起一個家,孝敬兩頭的長輩。怡君摟了摟徐巖,“看你這么辛苦,真是心疼?!?/br> “有個人陪著,應(yīng)該會好很多?!毙鞄r仔細打量怡君一會兒,“程大公子對你好么?” 怡君點頭。 “我就知道。”徐巖挺為好友高興的,握住怡君的手,搖了搖,“只是,他也有他的難處,怎么也得熬幾年才能在官場出頭,這倒無妨,家族的是非倒是比較棘手。你這做賢內(nèi)助的,多體諒他一些。我總是盼著你們一直和和睦睦的。” 這女孩是如此聰慧,看到的、展望到的,胸中格局大抵要勝過諸多男子。怡君由衷點頭,“我曉得?!?/br> 轉(zhuǎn)過天來,上午,唐夫人帶著修衡到訪程府。 程夫人命人去給修衡買回小酥魚,怡君則給修衡做了他喜歡吃的棗泥糕、灌湯包。 修衡笑嘻嘻的,特別開心。 有小孩子在跟前,大人總能話題不斷。唐夫人笑道:“有喜的時候,不宜出門,等次子出生之后,前幾個月總是放心不下。不然啊,早就時不時來程府串門了?!?/br> 程夫人是過來人,特別理解地頷首笑道:“怎么樣的女子做了娘,都是這樣?!?/br> 修衡分別吃了一些小酥魚、棗泥糕和灌湯包,并不貪嘴,雖然小,卻知道再好吃的東西吃太多也沒好處。 怡君拿出帕子,給修衡擦了擦小胖手。 修衡在大炕上站起來,小身子倚著她,跟她說悄悄話:“嬸嬸的畫,送來了嗎?” 怡君笑著點頭,“送來了。” 修衡問:“那我可以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扁ё∷?,剛要跟婆婆和唐夫人說,修衡卻搶先一步,說道:“祖母,娘親,我想去嬸嬸的書房看看,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背谭蛉撕吞品蛉司闶切χc頭,后者更是對怡君道,“要你費心了?!?/br> 怡君抱起修衡,笑道:“高興還來不及的事兒。我們?nèi)トゾ蛠??!?/br> 修衡一只小手勾著怡君的頸子,另一只小手揮了揮,“過一陣子就回來?!?/br> 程夫人、唐夫人笑意更濃,等一大一小出門,后者道:“這孩子,特別喜歡您和府上大公子、大少奶奶?!?/br> “難得他與我們投緣?!背谭蛉擞芍缘氐?,“這樣的孩子,又能有誰不打心底喜歡?你跟侯爺可真是有福氣?!?/br> “夫人謬贊了。”唐夫人笑道,“這孩子,總跟同輩的孩子玩兒不到一處,不合群,有些大人少不得說這說那的?!?/br> “那些全不需放在心上。”程夫人道,“我長子小時候,比修衡要活潑、淘氣些,但也是不合群,對我抱怨的時候可不少——同樣的話跟他說兩遍,就不耐煩了,說我記住了,你怎么總說?唉……”想到曾經(jīng)在長子跟前吃過的癟,心里又是笑又是感慨。 一番話說到了唐夫人心坎兒上,笑意更濃,與面前這位溫和慈愛的長輩講起修衡平日一些事。 。 程詢并沒出門,之所以沒去正房見唐夫人和修衡,是正忙著整理畫作。 昨晚,怡君和他有商有量的,把小幅的畫作分給他一半,其余的中幅大幅的不消說,都送他了。 一早起來,他便忙著把新得的畫好生存放起來,再把自己歷年來的畫作都翻找出來,用心挑選。越是送給孩子的禮物,越該用心。 年少時的自己,心境清朗,筆觸明快,有趣的貓貓狗狗、花花草草都畫過不少。功底和如今是沒法兒比,但那份清新明快的意境,也是如今難以尋回的。 有不少還是拿得出手的。 把箱子空出來的右側(cè)位置填滿之后,程詢帶著程安、程福把箱子送回靜香園的小書房。 剛進門,怡君和修衡就來了。 修衡看到他,很驚喜的樣子,“叔父,你在家???” “是啊,在家?!背淘冃χ阉麖钠拮颖蹚澖舆^去,“就等著這會兒給你個驚喜。” 修衡笑起來,“嗯,我是很高興誒?!?/br> 怡君就對修衡說:“嬸嬸去給你和叔父做冰糖銀耳,好不好?” “好?!毙藓饬⒖陶f。 程詢則對怡君揚了揚一邊的眉毛。這小兔崽子,明知道他不愛喝更不愛吃甜食,這會兒卻擺他一道。他總不能當著修衡反對。 “修衡真乖?!扁焕沓淘兊牟?,轉(zhuǎn)身出門。 程詢抱著修衡落座,和聲說起畫作的事:“嬸嬸原本想送給你更多畫,但是我留下了一半。她不能送你的那些,我用自己往年的舊作代替,幫她補上。這樣可以么?”對著那雙至為清澈、單純的大眼睛,真是連半句謊言都說不出。 “這樣啊……”修衡小扇子似的睫毛忽閃一下,側(cè)頭看著他,過了一小會兒,問,“叔父也喜歡嬸嬸的畫?” “嗯?!背淘冇X得自己現(xiàn)在像招供似的。 “哦。”修衡點了點頭,皺了皺小鼻子,“我以前沒想到噯?!?/br> “……”很少見的,程詢沒詞兒了。 修衡摟住他的脖子,認真地問:“叔父沒不高興吧?嗯,就是嬸嬸給我畫的事?!薄皼]?!背淘兇脚弦莩鲂θ?,“就是怕你不高興。嬸嬸不想對你食言,我只盼著你體諒一下。往后,我們多畫一些,再送給你,好么?” “好呀?!毙藓庹A苏Q劬?,抿嘴笑了,“爹爹說,不可以跟你要字要畫,現(xiàn)在……嗯,他會不會訓我???”聽父母說過的,程叔父的字、畫是很多官員求都求不到的,除非叔父賞他,不然決不能要。 程詢聽出這孩子的意思,笑微微地說:“我跟嬸嬸會跟他們解釋?!?/br> “哦。那我就不管啦。我可不敢跟爹娘說?!毙藓馑妓髦?,過了一小會兒,慢悠悠地說,“我有什么好不高興的呀?嬸嬸、叔父都這么好呢。” 程詢把他一雙小手攏在掌心,總算是踏實了。心里又是覺得,這孩子對人情世故,怕要比十來歲的孩子看得還清楚。 “等我長大,也要學畫畫。”修衡說,“學好了,也送給叔父、嬸嬸。送好多好多?!?/br> “好?!背淘冃廊稽c頭,笑開來。 “可是……爹娘不是很愛畫畫?!毙藓庀仁强鄲?,又眼巴巴地看著他,“叔父、嬸嬸可以教我嗎?” “當然可以?!背淘冃?yīng)道,“我們巴不得呢?!?/br> 修衡甜甜地笑起來,“那真好?!?/br> 這檔子事,就這樣圓圓滿滿地度過去了。兩日后,程詢攜怡君回訪唐府,跟唐栩、唐夫人說了說。 唐家夫婦著實的喜出望外,由衷道謝。于是,次日,程祿帶人把一箱子畫作送到唐府。 。 同樣的這幾日,楊閣老與程清遠的日子委實不大好過。 唐栩由著他們彈劾了一陣子,回手反擊,一出手便帶著滿滿的殺氣:唐栩親自上折子,彈劾兩廣五名官員貪贓受賄行賄,種種罪行,闡述得很是詳盡。 而先前柳閣老面呈皇帝的兩道折子,提及的也是這些事。 兩廣總督是皇后的父親景鴻翼,被彈劾的五名官員,眾所周知,兩個是景鴻翼的親信,兩個是楊閣老的親戚,一個則是程清遠的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