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 換了侍衛(wèi)駕車, 成然坐到車?yán)?，向孟裴低聲說了幾句。

    孟裴問：“確定是他的人？”

    “是?！背扇坏? “不過并未能靠近。被屬下的人發(fā)現(xiàn)后立即離開了?！?/br>
    孟裴微微蹙眉, 沒有說話, 即使沒能靠近，也猜得到幾分了，孟赟最近盯他盯得特別緊，多半也是因為母親中毒那事。

    他低聲問道：“樊太醫(yī)還是沒有找到嗎？”

    成然搖搖頭：“他雖以家中父母年老，無人贍養(yǎng)為由辭官回鄉(xiāng)，但實際上并沒有回到家鄉(xiāng)?！?/br>
    樊太醫(yī)定然知曉些什么……孟裴沉吟著，怪異的反而是父王的態(tài)度, 母親如今入口的東西都要經(jīng)過人試毒, 可見父王并未輕視此事。而那幾名涉事的女使或侍女說是杖殺了, 卻沒有尸首。

    他也曾找父王詢問過，父王只叫他不要管此事，可事關(guān)母親, 他又怎能不管。若說這府中有誰會從此中獲益，于今看來反倒是母親了，可他絕不會相信母親會做出這種冒險服毒來爭寵的舉動。

    他親眼看著她奄奄一息，游走于死生之間，她是端王正妃，何須如此冒險？

    ·

    四月的最后一日，這天一早用過早飯后，盧筱便帶著文玹三姊弟，攜禮去往鎮(zhèn)國公府。

    一進門就有女使引路，帶著她們繞過照壁進入外院，謝盧氏正等著她們。

    謝盧氏生得十分秀麗，眉眼有神，儀態(tài)端莊，文玹在考城曾見過這位堂姨，但當(dāng)時親戚眾多，也只是認(rèn)了認(rèn)臉，向她行禮問好而已。因為她對于謝六娘與謝懷軒的印象都很好，便連帶著對這位堂姨也頗有好感。

    謝盧氏雖然比盧筱年長三歲，但如今盧筱是誥命冊封的國夫人，謝盧氏一見她們來了，迎上來先向盧筱行禮。

    盧筱急忙道：“堂姊快請起，自家姊妹何必講究這些虛禮?！?/br>
    謝盧氏起身笑道：“自家姊妹也不能亂了禮節(jié)。不過這一禮行完，我就只當(dāng)你是我堂妹了，到時候你可別怪我擺起阿姊的架子來啊?！?/br>
    盧筱不由也笑了：“堂姊就是嫁了人也沒改當(dāng)初的性子啊?！?/br>
    文玹帶著弟弟meimei上前行禮，謝盧氏笑著應(yīng)了，給了她們每人一件小禮物，給了文玹文玨各一塊精致的繡帕，給了文瑜一只巴掌大的土木粉捏的小象，又問了幾句她們平日都做些什么，功課忙不忙。文玹他們便一一答了。

    不一會兒，謝六娘從后面過來，向盧筱行禮問好。盧筱笑著應(yīng)了，送了她一個緞面繡花荷包。謝六娘謝過盧筱，把荷包收了起來。

    又寒暄了幾句后，謝盧氏道：“六娘，你帶表姊表妹還有表弟去后面玩吧”

    謝六娘起身向盧筱告辭：“堂姨，娘，我們?nèi)ダ??！?/br>
    文玹幾個亦向謝盧氏與盧筱告辭，跟著謝六娘去后面花園。

    文玹心里暗笑，想不到謝六娘那么活潑的性子，在長輩面前卻顯得十分端莊嫻靜，若是才初識她，光看她今日的表現(xiàn)，無論如何想不到她會在鞠場上與盧十五娘吵得那么激烈。與人爭得氣憤起來，還能丟折扇打腫別人的額頭。

    她小聲問道：“六娘，那日考城回來后，堂姨有沒有責(zé)罰你？”

    謝六娘回頭吐了吐舌頭：“自然是罰了，我整整抄了十天的佛經(jīng)呢。娘說我需要修身養(yǎng)性，磨磨性子。”

    文玨道：“表姊，可不光是你被罰了，十五娘也給婆婆罰了，不過不是罰抄佛經(jīng)，婆婆讓她跪祠堂呢?！?/br>
    謝六娘嘆口氣道：“我還寧可跪祠堂呢，最多幾個時辰就結(jié)束了，抄佛經(jīng)才苦，整整抄了我十天?！?/br>
    文瑜一路走，一面把玩著手中的小象，聽見謝六娘這么說，接口道：“換做我是寧可抄經(jīng)書的，罰跪祠堂多丟臉啊，膝蓋還疼?！?/br>
    文玹笑道：“換做我不如不受罰，罰跪祠堂膝蓋受苦，罰抄佛經(jīng)手眼受苦，哪個都不好。”

    謝六娘和文玨、文瑜都笑了起來。

    她們說說笑笑到了花園，還有幾個謝家的小娘子在，六娘一一介紹，都是差不多年紀(jì)的小娘子，認(rèn)識了便很快熟悉起來。文玹姊弟來之前，她們正在投壺戲耍，文玨與文瑜便加入進去，一起玩了起來。

    謝六娘見她們玩得熱鬧，悄悄伸手拽了拽文玹的袖子，文玹一回頭，謝六娘朝她擠了擠眼睛，拉著她走到花園另一邊，取出一只錦囊給她。

    文玹訝然問道：“這是什么？”她邊問邊打開錦囊，朝里望了一眼，見里面是只細(xì)長的紫檀雕花木盒，不由詫異地望了謝六娘一眼。

    謝六娘拿紈扇掩著嘴笑道：“這是我送表姊的謝禮，答謝你那日在考城幫我與三哥說話，還請笑納。”

    文玹心知這其實是孟裴送的，那時候她曾說收下不好對家里人交待，他就借著謝六娘之手送她。她心中喜悅，但瞥見謝六娘臉上的調(diào)謔笑容，多少又有些羞赧，睨了她一眼，低聲道：“你收了什么好處替他辦事？”

    謝六娘只道：“這你不用管，總之我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把該轉(zhuǎn)交的物事送到該收的人手里了?！?/br>
    文玹把錦囊的口束好，遞給阿蓮，叫她收起來，接著小聲問謝六娘：“他今日來不來？”

    謝六娘促狹地望著她道：“你想不想他來？”

    文玹伸手就去撓謝六娘癢癢。謝六娘急忙往后面逃，卻哪里逃得過文玹，被她抓住了一頓胳肢，笑得氣也喘不過來，連連求饒道：“快放手！我怕癢！好姊姊你饒過我，我不敢再取笑你啦，你放手，我就告訴你！”

    文玹放開她，謝六娘拿出帕子吸去眼角笑出來的淚花，喘著氣道：“我原本以為你是好人，想不到你這么壞?！?/br>
    文玹笑著舉起手：“還不說？要不要再試試?！?/br>
    謝六娘朝后躲了躲，連連搖頭道：“不要試了，不要試了，他會來的，不過三哥想要給他的弓換幾條好弓弦，他陪三哥先去軍器監(jiān)弩坊署取弓，晚一些才來?！?/br>
    文玹這才放下手，隨口問道：“你三哥平日經(jīng)常射箭么？”

    謝六娘道：“我翁翁最喜此道，還在府里造了個箭道，閑來無事就射鵠消遣。三哥是跟他學(xué)的?！?/br>
    文玹笑道：“我道你為何丟折扇準(zhǔn)頭那么好，原來是家學(xué)淵源啊。”

    謝六娘舉起紈扇，假意要丟她：“你們個個都拿這事取笑我，我今兒就丟個給你瞧瞧?！?/br>
    笑鬧了幾句，文玹問她：“六娘，那箭道平日開么？可否帶我去瞧瞧？”

    謝六娘好奇道：“文姊姊也是個中行家？”

    文玹久已不拿弓，聽聞謝六娘提及府中有箭道，不由技癢，聽她這么問便道：“以前練過一陣，不過久已不射，怕是手生了?！?/br>
    “你會玩就行，我?guī)闳??！敝x六娘說著便帶文玹往國公府東北走，邊走邊道，“文姊姊，你叫什么名兒？我其實和你同年呀，叫你阿姊總覺得吃虧了，以后我叫你名兒，你也叫我名兒，顯得親熱些，我還不吃虧。”

    文玹倒也不在乎輩分上下，把自己名字告訴了她。謝六娘道：“咱們名字里都有玉呢。我是雙名，名叫含瑩。娘叫我阿瑩?！?/br>
    文玹微笑道：“風(fēng)清月瑩，是個好名字呢?！?/br>
    說話間到了地方，只見五間敞廳，前后都有槅扇門，此時都敞開著。廳里有弓架，架上懸著十?dāng)?shù)把不同的弓，另有數(shù)只牛皮箭壺。敞廳后方長長一條箭道，箭道上方搭著敞篷，箭道遠(yuǎn)端大約五十步外，懸一五色皮鵠，從內(nèi)向外紅黃紫綠藍(lán)，環(huán)環(huán)相套，即是箭靶了。

    文玹問道：“這敞篷從敞廳一直接過去，是為防雨而設(shè)？”

    謝含瑩道：“正是。若遇著天陰下雨，怕淋濕了箭翎，才搭了這敞篷?！?/br>
    文玹走到弓架旁，正要選張弓來拉拉看，謝含瑩在她身旁小聲問道：“孟二郎到底送了你什么，可給我瞧瞧么？”

    文玹訝然：“你沒瞧過么？”

    謝含瑩睨她一眼：“旁人托我轉(zhuǎn)交的物事，我怎會隨意打開來看，萬一里面要夾帶點什么我不該看的，豈不是尷尬?！?/br>
    文玹不覺臉一熱，假裝沒聽見她這句，讓阿蓮把錦囊取出來，取出里面的木盒，先抽開蓋子瞧了一眼，確實沒見里面有夾藏什么紙條布片的，只是一瓶薔薇露，便大方給她看了。

    謝含瑩接過去拿在手里瞧，由衷地贊嘆道：“這瓶子真好看！我也不要什么薔薇露，要是有人能送我這么個玻璃瓶，我就心滿意足了。”

    作為看過各色玻璃的現(xiàn)代人，文玹倒是一點也不稀罕玻璃瓶，唯一看重的只是其中蘊藏的涵義，若非是孟裴送的，她就是轉(zhuǎn)贈給含瑩也是無妨。

    但她多看了幾眼這瓶薔薇露后，卻發(fā)現(xiàn)異樣之處。玻璃瓶口處有兩圈淺槽，而這一瓶封口處的銀漆在淺槽上方，比孟裴原先給她的那一瓶要少一些，也薄一些。再細(xì)看瓶身上的刻花，也有微小的差異，但若非先發(fā)現(xiàn)封口的銀漆不同，怕是她也不會留意到這點差異。

    這不是他當(dāng)初送給她的那一瓶。

    第91章

    文玹覺得疑惑的同時, 亦覺得有些不快，難道他有好幾瓶，還弄錯了一瓶？

    她忽然想起剛喬遷新居那日, 她約他出來詢問前一夜大火之事, 經(jīng)過他身邊時, 從他身上聞到過十分濃郁的薔薇露香氣，但這天夜里他換了身衣裳, 身上就又是平日里那種清淡的冷香。

    也就是說, 那天他身上帶了瓶薔薇露，但卻不是給她的, 與她見過面之后, 他又去見了誰嗎……

    “阿玹, 阿玹?！敝x含瑩連叫她好幾聲，文玹才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何事？”

    謝含瑩訝異地瞧著她：“你發(fā)什么呆?。俊彼止砉淼匦χ?，戲謔道，“還是在想什么人?。俊?/br>
    文玹搖頭，不想給她瞧見自己臉上神色，便起身走去弓架前選弓。

    謝含瑩便把手里的紫檀雕花木盒蓋上, 放進錦囊里交給阿蓮收好, 興致勃勃道：“且讓我瞧瞧你的射箭功夫?！?/br>
    文玹瞧著弓架, 其實這會兒她已經(jīng)沒什么興致再射箭，但也不想讓謝含瑩瞧出她有心事，便隨手拿起把弓, 開了一開。

    謝含瑩跟過來瞧了，不覺驚訝萬分：“阿玹，這張一石二斗的弓你也能拉開？”她雖然自己沒有練過，但看著祖父與三哥射鵠，對此道也略有了解。

    能拉一石弓已是可以入選軍中精兵的水準(zhǔn)了，男子都并不多見，更別說女子了，她也試著拉過，只有三斗的弓她才能拉得滿。而阿玹竟然能拉一石二斗！

    文玹笑了笑，取了只牛皮箭壺掛在腰間，又從弓架旁的小箱子里找了一枚個大小合適的象骨扳指，將其套在右手拇指上。

    接著她走到箭道中央，抽出一支羽箭，雙足穩(wěn)穩(wěn)分立，下氣舒胸，視線只盯著五十步外，皮鵠中心那一點鮮紅，緩緩將弓拉滿至頰邊，只微一停頓，便松了右手，持弓的左手卻穩(wěn)如泰山一般，紋絲不動。

    隨著弓弦輕響，羽箭離弦，急如流星飛馳，轉(zhuǎn)瞬間劃過五十步之距，牢牢釘在了紫色那一環(huán)上。

    文玹輕嘆，果然是好久沒練了，且她心中亦有雜念，方才射箭的那一瞬，并未傾注全神。

    ……他安排人監(jiān)視古二，跟蹤義父義兄，只是因為他手下有人。半夜叫開城門，送她出城與義父義兄見面告別，只是因為他有權(quán)。他買下那所老宅子，只是因為他手中有錢。

    讓她感動而歡喜的一切，回過頭去看，都是用權(quán)錢就能辦得到的事。

    他送她薔薇露，卻連當(dāng)初拿給她的是哪一瓶都會搞錯！

    呵，他到底送出去了多少瓶薔薇露……

    她垂下手中的弓。

    一旁的謝含瑩卻已經(jīng)擊掌歡呼起來：“阿玹，你果然是行家！”

    文玹深深地吸了口氣，在她陷得更深之前，先意識到了這一點反而不是壞事。

    她調(diào)整了呼吸，接著又射了幾箭，漸漸找回手感，心中也無雜念，澄心靜氣，到了第九箭往后，箭箭都直中紅心。她練得興發(fā)，低頭一看箭壺中只余三支箭了，便一口氣連珠射出三支，第一支箭才方釘上靶心，第三支箭已經(jīng)離弦，只聽“篤篤篤”連續(xù)三聲，三支都中了紅心。

    一旁有人擊掌，朗聲笑道：“好好好，好一個神箭巾幗！”

    文玹一聽就不是謝六娘的聲音，回頭去看，見是一名銀發(fā)皤然的老者，身著紫衫，戴著紫金冠，身板挺直，精神奕奕，紅潤的臉上滿是贊賞的笑容。

    在老者的身后，跟著兩名長身玉立、神采照人的少年，正是孟裴與謝懷軒。

    謝含瑩叫了聲：“翁翁?！庇先バ卸Y。文玹也急忙放下弓，上前向鎮(zhèn)國公謝蘊行禮。

    謝含瑩匆忙行完禮，又叫了聲：“孟公子，三哥，你們怎么一起來了？”

    謝懷軒道：“這不是剛換了新弓弦，我想來試試弓，翁翁知道我要來試弓，就一道過來看看?！?/br>
    謝蘊笑著問文玹：“你練了多久？”

    文玹算了一下道：“七年。”

    謝蘊點點頭：“不容易，不容易啊?！?/br>
    他轉(zhuǎn)向謝含瑩道，“阿瑩，我說不容易，并非是指文小娘子的弓箭之術(shù)，是她能專心于此道，長年堅持。要知道若是持之以恒地做一件事，經(jīng)年累月地堅持，就能有所收獲。你雖聰穎，卻獨缺堅持?？偸菍W(xué)一樣放一樣，什么都知道一些，卻博而不精，到最后沒有一樣拿得出手的?！?/br>
    謝含瑩乖乖聽訓(xùn)，好不容易等祖父歇口氣的時候，急忙道：“翁翁教訓(xùn)的是，我都記住啦。以后一定多向阿玹學(xué)學(xué)。翁翁你們不是要試新弓弦嗎？再說下去，三哥都要急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