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她怎么也想不到,甘冒奇險鉆進廢墟底下來救人的竟會是他! 成然不是說他身份尊貴么?金州的胡修平,汝州的梁知州,一個個都對他客氣有加,語氣親密。這樣的人,應該會自重其身,不會輕易犯險。他要救人,隨便找兩個侍衛(wèi)讓他們下廢墟救人就是,根本沒必要自己親自下去! 孟裴抹去眉眼間的雨水,把臉轉(zhuǎn)向她,被雨水洗過的肌膚愈顯白皙,更襯得他眉目如墨畫就,薄薄的唇角略彎,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嗯,知恩要圖報,以后別老是橫眉冷眼地對我?!?/br> 他方才見文玹鉆進廢墟,喊了聲“危險”卻不及阻止,雖有些許擔心,也知這廢墟底下逼仄狹小,挖出的洞口又只能容一人通過,不宜有太多人進入其下,反而容易壞事,便只是等在洞外。 文玹與阿寶的對話他聽得分明,聽到她用“好吃的”引誘阿寶爬出來,只覺她這一做法頗顯孩子氣,陷于困境不能自救的人,哪有聽到出來能吃上豬油炒雞蛋,就能自己爬出來的? 不料阿寶還真的被她鼓勵著往外爬了,孟裴不由失笑,想想也是,對小孩子用孩子氣的法子,可謂對癥下藥。 只是沒等小阿寶爬出來,情況已經(jīng)變得極為危急。里面那兩個村民驚叫著連滾帶爬地逃出來時,孟裴沒想到文玹非但不跟著逃出來,竟然還鉆進斷墻下面去拉阿寶!那個姿勢進去,要再倒退出來,并不容易,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辦到的。 他就站在出口的洞邊,離她最近。也或許是被她當時奮不顧身的舉動所感染,那個瞬間他壓根沒有多想,就鉆進廢墟下面,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拽出來。也幸好如此,那堵斷墻才沒壓到她們兩人。 斷墻一倒,上面的泥石紛紛落下,她卻只顧護著那幼童,他無奈只能抱起她,先將她送出洞去,自己跟著躍出。 想不到自己滿頭滿臉的泥土,讓她壓根沒認出自己來,還誠摯非常地向自己表示要報恩,念及以往她那冷淡而敵意的態(tài)度,孟裴不禁起了玩笑之心,戲言要她改變對自己的態(tài)度以此報恩。 聽孟裴如此調(diào)笑,文玹有些窘,卻沒有生氣,經(jīng)歷今日之事,她心中對他印象有了極大改觀,想起以往總是與他針鋒相對,把他的一舉一動都看成帶有目的之舉,還真是小人之心了。 她笑道:“孟公子這幅模樣,我還真沒認出來是你。不過方才我說要報恩卻不會因人而異……” 她正要誠心誠意地向孟裴再次道謝,卻被阿蓮的叫聲打斷:“啊呀!小娘子怎么弄成這樣了?身上怎么全是泥???” 她回頭一瞧,阿蓮正急急忙忙地朝她小步跑過來。 阿蓮被文玹丟下,等她穿好水履帶上笠帽,追到門外已經(jīng)瞧不見文玹的身影。她只好懊惱地回到屋里,只覺文小娘子定然是嫌棄自己,不要自己跟著才那樣說的。 她在屋里等了許久都不見文玹或孟裴回來,等得既擔心,又焦慮,最終還是決定過來找他們。她向石保長媳婦問清石平石順家的方向,便一路找了過來。 這會兒見文玹頭發(fā)淋得濕透,身上油衣都破了,滿身泥污的樣子,阿蓮只覺自己女使做得太不像話,又急又愧得都快哭出來了,當即扯下自己的笠帽戴在她頭上,又要脫油衣給她穿。 文玹急忙阻止:“我早就濕透了,穿不穿油衣都一樣,你別脫了?!?/br> 阿蓮卻怎么也不聽,非要脫下油衣,披在她肩上把她裹了起來,又拉起她道:“趕緊回去,熱湯泡著,換身干爽衣裳。” 文玹回頭,卻已經(jīng)找不見孟裴了。只看見石保長讓村民們抬著傷者去最近的一家,又安排人繼續(xù)挖掘,石順一家雖然全泥石埋住了,但也不是沒有幸存的可能,總得試試。 阿蓮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勸道:“小娘子,你幫不上什么忙啦,回去吧?!?/br> 文玹點點頭,這會兒一定下來,她才覺得身上又濕又冷,也真的累了,便和阿蓮先回石保長家。 石保長媳婦迎了出來,見到文玹的狼狽模樣也是吃了一驚:“哎呀呀,怎么弄成這樣?趕緊洗洗吧!你們先回房,我這就去打熱水來?!闭f完就趕緊朝廚房方向跑。 等著熱水準備的時候,文玹與阿蓮回屋,先脫下濕衣把身上擦干。 阿蓮剛穿好衣裳,過來瞧見她手上被磚石劃破的傷口,又是一聲驚呼,頓時眼眶里就含了淚,急忙要去找藥膏來給她抹,一面翻找行李,眼淚就撲落落地掉下來了,低聲埋怨自己的不是:“阿蓮真是太笨了,連個小娘子都照顧不好。難怪小娘子不喜歡阿蓮?!?/br> 文玹根本不把這皮外傷放在心上,本想自己找藥抹的,被她這么一哭,倒是不能了,只好坐在床邊由她去找,聽見她最后一句,不由搖頭:“阿蓮,我沒不喜歡你啊?!?/br> 原先她是因為孟裴的緣故,對阿蓮也滿懷戒心,但今天的經(jīng)歷甚至讓她對孟裴都改觀了,更是不會再對阿蓮抱有什么厭憎之心。何況阿蓮有時候有點小呆,還挺可愛的。 她微笑道:“我還挺喜歡阿蓮的呢。阿蓮又溫柔又肯替人著想,是非常招人喜歡的性子?!?/br> 阿蓮抬起那對淚汪汪的眸子望著她,哽咽道:“小娘子……” “別哭啦,趕緊把藥找出來吧!”文玹真是被她這小狗般的雙眸打敗了。 “哦!”阿蓮點點頭,急忙把傷藥找出來。 文玹剛要伸手去拿藥膏過來自己涂,卻見阿蓮已經(jīng)打開盒蓋,并伸指挖了些藥膏出來,想起阿蓮方才落淚的原因,正是自己把什么事都做了,她覺著自己毫無用處。 不知怎的,文玹忽然想起臨行前孟裴說的話,他說她總得習慣這些事。 于是她便朝阿蓮伸出手掌,讓她替自己上藥。 阿蓮一邊小心翼翼地涂著藥,一邊問:“小娘子這樣會不會疼?” 文玹笑著搖頭,她瞧著手上的傷口,不知不覺又想到了孟裴,今日若不是他,她豈止是受這些小傷,有沒有命回來都難說。 一想起他剛從廢墟中鉆出來,滿頭滿身都是土的模樣,她就禁不住想笑,這衣冠楚楚的貴公子,也有成了泥猴的這一天。 自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對這人沒有過好感,每回見到他都沒好事??山袢账质遣慌屡K地親手砌磚,又是出手救人,讓她覺得這人其實也不是那么招人討厭…… 阿蓮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瞧見她嘴角的微笑,馬上又低下頭去,默不作聲地抹藥。 文玹捕捉到她這神情,詫異問道:“怎么了?” 阿蓮猶豫了一下,終于下定決心,輕聲道:“有件事,阿蓮不想再瞞著小娘子?!?/br> 文玹更為詫異:“你說吧,什么事?” 阿蓮細聲道:“孟公子原本是要阿蓮……每日把小娘子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見了什么人都告訴他。孟公子說小娘子雖然不一定是壞人,可有壞人認識小娘子,那些人知道小娘子在哪里之后,就會找來,到那時候就要阿蓮趕緊去告訴他?!?/br> 文玹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心里極不是滋味。 原來,不是她小人之心誤會了他,阿蓮真的是他雇來監(jiān)視她的,他想利用她擒住小酒六叔他們,也或許他根本不信自己說爹爹傷重已死,仍然想擒住他…… 阿蓮還在繼續(xù)說:“可阿蓮這樣瞞著小娘子,心里難受的很,覺得過意不去。小娘子心地那么好,又那么勇敢,那樣危險的時候還去救別人,阿蓮覺得小娘子認識的人也不會是壞人的?!?/br> 文玹點點頭:“阿蓮,他們雖然被別人當成壞人,可他們的心地卻比那些所謂的好人要善良得多。他們都是我極親的人。你答應我,若是他們真的來找我了,你絕不能去告訴孟公子,他若是抓住他們,會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處死的!” 阿蓮驚恐地瞪大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氣,一個勁兒地搖著頭道:“我不說,我肯定不說!”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已經(jīng)替換正文內(nèi)容,請放心購買~ 第36章 阿蓮雖說要文玹泡個熱湯好去去寒, 這鄉(xiāng)村之地哪有這么大的澡盆,臨時也沒這么多的熱水給她泡澡的。石保長媳婦算是周到的了,打來兩大木盆的熱水給她們用。 文玹用布巾蘸著熱水把身上擦了擦, 接著阿蓮替她把頭發(fā)洗了兩遍, 也算是拾掇干凈了。 在阿蓮替她洗頭的時候, 文玹心中的不忿也慢慢消了下去,她想, 即使孟裴一開始的初衷是利用她抓住爹爹或是小酒與六叔, 但無論如何,他確實替她找到了親生父親。而今日他救她之舉, 是冒著生命危險的, 舍己救人絕非人人都能做到, 他這樣出身的貴公子尤為難得。 而她還未曾好好向他道過謝。 阿蓮執(zhí)意要替她梳頭,文玹也只好由她去梳,只是叮囑她:“梳的簡單些,別費太多時間?!?/br> “哎!”阿蓮答應了,高高興興地替她梳完頭,端詳著左右看看,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下梳子道, “小娘子首飾也太少啦, 就這兩個花釵都舊了, 等到了城里的時候去買一些新的吧?!?/br> “行,到時候你陪我去買。”文玹敷衍道,起身往外走。 “小娘子等等我?!卑⑸徏泵κ蘸檬嶙鱼~鏡, 跟著她一起出屋。 · 孟裴一回到石保長家中,也即刻沐浴,把自己拾掇干凈了,開門喚成然進來。 成然入屋后關(guān)上門,甕聲甕氣地道:“屬下本不該僭越,但有一言不吐不快?!?/br> 孟裴挑眉看了看他:“說?!?/br> 門外卻有人敲門,聽聲音是石保長媳婦:“孟公子可還要熱水?這會兒又燒起來些了。” 成然便住口不言,先去開門。 孟裴起身對她道:“多謝大嬸,我暫且不需熱水了,已經(jīng)很勞煩你們了?!?/br> 石保長媳婦憨然笑笑:“哎呀公子這是說哪里話,太客氣了!你們都拼了性命幫著救人,是大英雄呢,我不過幫你們燒點熱水,算不得什么事,我們鄉(xiāng)下地方?jīng)]什么好的招待,只怕公子和小娘子住不慣呢!” 孟裴淺笑著搖搖頭,聽她提起文玹,便接口問了聲:“文小娘子也回來了嗎?” 石保長媳婦點點頭:“回來啦,正屋里洗著呢?!?/br> 她感慨地贊嘆道,“那小娘子也真是不簡單,年紀不大可主意多,心腸也好,一個姑娘家,又和阿寶非親非故的,那會兒的房子可是說塌就塌啊,她就那樣沖進去了!還有公子你也是大英雄,要不是你們倆啊,怕是阿平阿寶都不在了,那樣的話阿寶他娘真是眼睛都要哭瞎了……” 孟裴一直微笑地望著她說話,石保長媳婦說了會兒猛然醒悟過來:“哎呀我這婦道人家啰啰嗦嗦地,公子怕是要聽煩了,這水公子還用不?不用我就拿去倒了?” 孟裴搖搖頭,她便進屋來,把用過的水端出去。 成然跟過去關(guān)上門,回來走到孟裴身前,徑直跪下了,沉聲道:“屬下想說的就是這件事?!?/br> “你說吧?!泵吓嵛⑽⒛?,他多少已經(jīng)猜到成然要說什么了。 · 文玹往孟裴成然所住的那屋過去,正巧遇見石保長媳婦端著盆水出來,便向她問了句:“孟公子可回來了?” 石保長媳婦笑道:“回來啦,孟公子和小娘子一樣,也是滿身泥水。這不,才剛洗完。文小娘子有事找他?” “我要去謝他?!泵吓崛粼谙词?,她倒也不好去打擾他,聽說他洗完了,她正好去向他致謝。 石保長媳婦點點頭道:“哎!那我去做飯了。小娘子要是還缺什么,就叫阿蓮來廚房找我??!” 文玹笑著點點頭。 她找過去,見房門緊閉,正要舉手敲門,卻聽見里面有說話聲,正是孟裴的聲音,她忽然就改了主意,朝阿蓮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擺擺手,示意她別出聲。 阿蓮乖乖地點頭。文玹便側(cè)耳凝神去聽屋里人說什么。 只聽孟裴道:“……都已經(jīng)過去,回去后不要向父王提及此事。” 成然悶聲道:“屬下不敢向王爺隱瞞?!?/br> 孟裴微帶怒意地“哼”了一聲:“你是我的人還是父王的人?” 成然依然悶聲道:“屬下是公子的人,比旁人更關(guān)心公子的安危。公子怎可以身犯險?若是有個萬一……讓屬下如何向王爺王妃交待?屬下等跟隨公子多年,皆甘為公子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公子就不能命屬下等去救人嗎?” 孟裴不耐道:“你們都離得太遠了。當時千鈞一發(fā),只要遲上片刻就來不及了。我若是對你們發(fā)令,等你們再趕過來,房子都已經(jīng)塌了,還談什么赴湯蹈火?還救什么人?” “來不及便來不及了,真要是那樣就是天命,無論如何公子都不該以身犯險。” “她并非尋常山匪,更是文相之女,這次送她回京,你可知意義非凡?但若是在我送她回京的路上她出了事……” 聽到這些話,文玹心底本來還殘余的少許感激之情完全消失無蹤。 他不但利用她誘捕爹爹與六叔小酒他們,就連送她入京都抱有目的,今日救她也并非出于單純的善意。 若她只是普通民女,或只是無名小匪,他還有可能親自來救么?根本不可能!甚至他都未必會愿意犧牲自己手下的忠誠侍衛(wèi)來救她。 這一切都只是因為她是文相之女。若是她死于廢墟中,他豈不是白忙了嗎? 而今天這救人之舉,不管是她也好,她未曾謀面的父親也好,都因此欠下他更多恩情。 呵,他不是說知恩要圖報嗎? 以文相在朝廷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以及對朝政的影響力,讓這樣的人欠下自己一個大人情…… 他還真是會盤算利害得失??! 她再也聽不下去,轉(zhuǎn)身就走。此時此刻恐怕她非但對他說不出感激之語,就連平靜面對他都難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