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首呢？”

    “埋了。”

    “埋于何處？”

    張玄淡淡看了他一眼：“難道我會告訴你們，好讓你們?nèi)ピ侔阉诔鰜韱?？?/br>
    一旁的成然哼了聲道：“你十句話里沒有半句是真的，信口胡言不過是臨死一搏罷了。”

    張玄只盯著孟裴道：“我爹爹若不是去世，我怎會拋下他，來尋找從未見過，亦不知如今在何處的生父？我若不是為了尋找生父，在山里躲過幾個月，尋個偏僻的小村子住下，你們就是再過十年也抓不著我，我為何要跑來臨汝城，當(dāng)真是活膩了嗎？”

    她繼續(xù)道：“我生父如今是否還在汝州不知道，可汝州署衙門里定然有記錄，文姓并不多見，以你身份應(yīng)該可以輕易查到。倒時便可知我是否信口胡言?！?/br>
    孟裴望著張玄雙眸，只覺他眼神清澈，毫無閃爍回避。

    文姓還當(dāng)真不算多見，年前剛升任的左丞相便是姓文，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與孟赟一起隨著王御史離京，從邸報得知這位文相上任的消息，并未與其謀面。

    他記得文相是從臨安府調(diào)來京中的，初任中書舍人，沒幾個月后就憑著一份折子被皇上欽點覲見，升為中書侍郎，再兩個月后成為左丞相。這升遷速度，可稱罕見。

    然而文姓雖不多見，卻也不是只有左相才能姓文，張玄所說的文縣令未必便與他有何關(guān)系。

    若是張玄在汝州境內(nèi)聽過文姓縣令的事跡，亦有可能借機(jī)發(fā)揮……左右無事，又是汝州的事，便去查一查也不費事，若是時間與年紀(jì)對不上，就可證明他是扯謊，但萬一是真的……

    張玄見孟裴沉吟不語，想來是對她的話產(chǎn)生了興趣，便又道：“還有一事，我真是女子，你們?nèi)粢昭何?，只能關(guān)女監(jiān)?！?/br>
    成然拿眼狠狠瞪著張玄：“這會兒還在胡言？”

    孟裴淡淡道：“找婦人來一驗便知?！?/br>
    不一會兒馬車漸漸減速，慢慢停下，自是到了汝州署。成然正要去拉張玄下車，想起她方才說自己是女子之言，便臨時改了手勢，只抓住綁她手腕的繩索，帶著她下車。

    夜色已降，署衙正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眾人從邊門進(jìn)了署衙，梁知州從里面迎了出來，笑容滿面：“二郎果然了不起，不過半天就拿住了一個逃犯。來人?。“逊溉藥氯?。二郎不如先入內(nèi)喝杯茶，稍歇一下便用飯吧。”

    “梁大人先等一下。”孟裴道，“此犯可能是個女子，梁大人可否請婦人來驗看一下?！?/br>
    梁知州聞言訝異地看了看張玄。

    州署后面有座兩進(jìn)的小宅院是為知州與其家人準(zhǔn)備的，當(dāng)任的知州若是未購置或租借自己住宅，便可居于其中。梁知州家底不錯，加之這小宅院實在太小，便另租了一座宅子，與州署不過隔了一條巷子。

    他當(dāng)即便命人去找來兩名仆婦，把張玄帶入州署后面小宅院，找了間空屋驗看。

    不一會兒兩名婦人出來：“稟報大人，確是個小娘子?！?/br>
    梁知州捻須道：“原來倒是通緝令上錯了?！?/br>
    錯也是金州知州胡修平犯錯，與他無關(guān)，那胡修平才能平庸，只會諂媚逢迎上官。這大風(fēng)寨的清剿還是他親自帶隊去的呢，通緝犯卻連男女都能搞錯，也真是糊涂無能到了極點！

    想到這里梁知州甚至有點幸災(zāi)樂禍了，面上仍是一片沉穩(wěn)：“既然是女犯，便先單獨收押吧?！?/br>
    孟裴阻止道：“梁大人，此犯身份仍然存疑，還請梁大人把她暫時關(guān)于此處，我想先去查查署衙的記錄?！?/br>
    梁知州聞言吃了一驚：“二郎是說本署的記錄？”心中直犯嘀咕，難道這出錯之事還與本州有關(guān)了？可這犯人明明是金州逃過來的啊。

    “不知二郎想查看那些記錄？”

    “汝州境內(nèi)官員升調(diào)貶遷記錄，從十三年前至今?！?/br>
    梁知州一聽沒他什么事，這才放松下來，陪著孟裴來到書房，不一會兒兩名捉刀小吏捧著厚厚十幾本簿冊過來了，陳年的簿冊都細(xì)心地拂去了灰塵蠹蟲，看著干干凈凈地。

    梁知州瞧著小吏放下簿冊，問道：“不知二郎要查找什么，可需下官幫忙？”

    “多年前也許有位文姓縣令在汝州上任。梁大人若是忙的話，便不用管我。留幾個人與我一起查找便可?！泵吓岱_幾頁瞧了瞧，記錄都是按著時間與地域記錄的，全翻一遍亦要花不少時間。

    這個時辰早過了散衙的點，梁知州因等孟裴回來才留在署里沒回家，孟裴這會兒要追查犯人身份，他亦不好先走，便吩咐人去附近食店買些點心湯食回來，自己留下幫孟裴一起查找。

    孟裴先找出十三年前的記錄簿冊，在書桌后的圈椅上坐下，一頁頁翻過去。翻過大半本后，還真找到了文姓官員的記錄，當(dāng)年是在汝州淮縣上任的。

    而這位文縣令的名字更是讓孟裴吃驚，文成周，不就是那位升遷之速驚人的左相之名么？若不是同名同姓，便是說張玄可能是文相之女？

    梁知州亦半驚半喜：“原來文相公竟在汝州任職過，哎呀，想不到啊想不到……”

    既然知道文成周起初是在淮縣上任，后幾年的記錄便好找多了，很快查到七年前文成周因考績極為優(yōu)秀，升遷調(diào)任去了兩浙路，在臨安府任職。這倒是與文丞相的來處對上了。

    梁知州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今日那女犯與文相公是……”

    孟裴嘴角微彎：“據(jù)她所說，是文相公的親生女兒?！?/br>
    “啊？！”梁知州又是一驚，“可別是她聽說過文相公的名諱，眼見被擒，為了逃脫罪責(zé)而胡編亂造的吧？文相公若失去親女，為何不找呢？”

    “梁大人又焉知文相未曾找尋過呢？”十三年前文成周只是一介縣令，劫案又是在別州境內(nèi)發(fā)生的，他無權(quán)跨州縣辦案，恐怕要找起來也是困難重重。

    孟裴又道：“若說是知道左丞相姓文，胡編亂造，她又怎么會知道文相曾在汝州境內(nèi)上任縣令？畢竟是十三年前之事，她從金州來臨汝，一路上經(jīng)過數(shù)縣，但淮縣卻還在臨汝之東，也不會是在路上偶然聽來的?！?/br>
    梁知州捻須沉吟道：“難道她真的會是文相公之女？”

    “若文相當(dāng)年真的在金州境內(nèi)遇劫，定然會向當(dāng)?shù)乜h衙報案，亦會提及幼女失蹤一事?！?/br>
    “下官這就寫信給胡大人?！绷褐菀酂o權(quán)直接去向別州的縣衙下令查案，只能通過胡修平。

    孟裴想了想道：“還是我寫信給他吧?！?/br>
    以胡修平的作風(fēng)，若是收到梁知州的信，把這事琢磨清楚了再寫信讓余縣把當(dāng)年的記錄找出來，恐怕歷時太久。且若讓他知道此事與大風(fēng)寨的張玄有關(guān)，恐有不妥，亦不知會不會隱瞞掩飾一些相關(guān)細(xì)節(jié)。

    這封信還是他來寫比較合適，無需提及張玄身份，只需請胡修平追查當(dāng)年是否確有文成周被劫一事即可。

    他攤開信紙，略作思忖后下筆，很快寫就兩封信，蓋上私章，喚馬辰入內(nèi)：“一封信著人發(fā)往金州，另一封你親自送往京中?！?/br>
    馬辰領(lǐng)命而去。

    ·軟禁

    自那兩名婦人進(jìn)來驗看過出去后，不一會兒屋門又被打開，張玄抬眸去瞧，見門外是成然而非陌生衙差，便稍覺安心。他們沒把她投進(jìn)牢里，應(yīng)該是信了她所言，至少是覺得有其可能，這會兒大概去查證了。

    成然沒進(jìn)屋，只板著一張無甚表情的臉，側(cè)立在門口看守著她。

    張玄道：“你放心，我這會兒絕不會逃的。”她還指望孟裴替她查出文縣令如今在哪兒呢。

    成然卻沒理她，雖沒有盯著她，目光仍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成大人，可否給點水？”張玄放軟了聲音道，“大半天沒沾水啦?！?/br>
    成然不耐地皺皺眉，仍然沒說話，隔了會兒，瞧見一名小吏匆匆經(jīng)過，便叫住他，要他拿點飲水過來。

    小吏拿著水瓶與碗過來時，成然沒讓他進(jìn)來，自己接過水瓶與碗，拿進(jìn)來放在桌上。

    張玄望著他真誠地說了句：“多謝?！?/br>
    成然微顯意外，回道：“舉手之勞而已。”

    “于我卻是雪中送炭呢?！睆埿⑿Φ?。

    她雖然渴卻怕喝太多會想解手，不敢喝得太快，雙手拿著碗小口啜飲，也算是無聊等待中有點事做。

    不知等了多久，張玄忽然見有人來，既有期盼又覺緊張。她在屋里，從她角度看不到來人，只能見到成然向來人行禮：“梁大人?！?/br>
    梁知州與成然說話時，有婦人入內(nèi)打掃清潔。不一會兒，兩名衙差抬著一張臥榻進(jìn)來，又有名婦人抱著厚厚的被褥入內(nèi)，鋪在臥榻上，還有人端著食物進(jìn)來放在桌上，一碟羊頭簽，一碟芥辣瓜兒，一碟五色包子，一碗金絲肚羹，還都是熱氣騰騰的，香味著實誘人。

    張玄早就餓得前胸貼肚皮了，可乍見這陣仗，讓她吃驚得忘了饑餓。

    即使他們確實找到了當(dāng)年文縣令的上任記錄，在還不能確定她是否真是文縣令女兒的情況下，不至于如此“盛情款待”吧？即使真確準(zhǔn)了她是文縣令之親女，也沒這么好的待遇?。∧沁@位文縣令飛黃騰達(dá)，如今已是高官了么？

    張玄等了一會兒，梁知州卻也沒進(jìn)來，更沒有露面，只在外與成然說了幾句后便走了。

    成然進(jìn)屋，把她手腕上繩索解了，神色仍是冷冷的：“你如今還是犯人，不能離開這間屋子。”

    張玄松了松酸痛麻木的雙腕，坐下吃了起來，邊吃邊思索自己處境。

    他們定然是找到關(guān)于文縣令當(dāng)年上任的記錄了，且原主的親生父親一定成了梁知州得罪不起的人，但他又未能確定自己是否真是當(dāng)年的文縣令之女，因此他并不出面，但也不想太過苛待自己，萬一自己真的是當(dāng)年的文縣令之女，他能給自己留有余地。

    張玄正想著，一轉(zhuǎn)眼瞧見門口忠于職守的高大男子，便拿起那碟羊頭簽與金絲肚羹，走到門口朝他遞過去：“成大人沒用過晚飯吧?！?/br>
    成然一愣，并未伸手來接，眸中還略帶警惕。

    “這兩碗菜我沒動過，你吃吧。”張玄笑著道，“算是方才那瓶水的報恩。”

    成然眸中眼神緩和了些，略作遲疑后還是接過去吃了起來。

    張玄回到自己桌前，吃了幾口，看成然吃得很快，一口一個，羊頭簽轉(zhuǎn)眼就沒了，一碗肚羮也沒幾下就見底了。她忽起玩心，慢悠悠說道：“成大人，味道如何啊？”

    梁知州這是著人去酒樓買回來的菜點，味道自然是好的，成然正想點頭說不錯，猛然覺著她語氣不對，又驚又怒地看向她：“你放了什么在里面？”

    張玄無辜地?fù)u頭：“什么都沒放，不就是梁大人送來的菜么，你不是一直盯著我一舉一動么？我能往里面放什么？”

    成然確實是一直盯著她，因此才放心吃的，可越是張玄如此說，他越是懷疑她做了手腳，不由暗悔方才的糊涂。想來想去，她只有把食物端過來時碰了碗，難道是那時放了什么不好的進(jìn)去么？他心有所想，一時之間竟真覺得腹中有隱約的異樣，臉色變得極為不好看。

    張玄見他這樣子終于憋不住拍桌大笑：“真的什么都沒放，成大人別想多了！我真的只是為了感謝方才你給我那瓶水喝。我覺著這包子挺好吃的，才問你那兩個菜味道好不好啊?！?/br>
    成然氣得冷哼一聲，打定主意以后絕不與她多說半句無必要之言，也絕不再碰她給的東西。

    ·

    張玄住進(jìn)署衙后面小院里時還是女犯的身份，什么都沒有。梁知州有個女兒年方十四，梁夫人便將女兒穿不下的半舊衣裙整理了幾身，讓人送過來。一日三餐則是從附近食店里買來的。

    她在州署后面的小院里住了好幾日，每日倒是豐衣足食。只是門外時時有人看守，除了成然，還有另外兩人與他輪班，都是孟裴的人而非汝州的官差。

    另有兩名婦人睡在屋內(nèi)，美其名曰服侍她，雖說確實端茶送水送衣物，不過卻是寸步不離，連她去個茅房兩名婦人亦陪著一起去，不離視線。

    夜深時，她乍然從夢中醒過來，輾轉(zhuǎn)無眠，不由想起爹爹，想起小酒和崔六，想起山寨里那些被招安的人們，不知他們此時在何方，又是否安好。

    悵然低徊中，她不由自主想起現(xiàn)世的家人，爸爸mama不知道能不能捱過去失去她的痛苦，她一直沒敢去想，只怕自己忍不住，卻怎么也忍不住。

    這里不是大風(fēng)寨，身邊沒有會問她為何會哭的人。

    終于guntang的淚水淌下臉龐，喉間的嗚咽難以自抑。

    門外的高大男子背抵著墻，低低地嘆了口氣。

    ·

    次日清晨，張玄醒來覺得雙眼發(fā)澀，也不知昨夜是哭得累了還是太過困乏，不知不覺睡著的，眼角猶帶干涸淚痕。她揉揉眼睛，拍了拍臉，振奮精神起床洗漱。

    她轉(zhuǎn)眼瞧見門外那一角肩頭，笑嘻嘻問道：“成大人，要不要來下盤棋？”

    成然等著換班的人來，看她笑吟吟地，怎么也不像半夜會偷偷哭泣的樣子，憶起昨夜聽見的嗚咽聲，心一軟，暗嘆畢竟還是個孩子啊，便答應(yīng)與她對弈。

    成然想她年紀(jì)還小，便主動執(zhí)白，沒想到她棋風(fēng)老辣，他一個大意被她占了先機(jī)，失了在西南角爭的一塊大劫，敗局已定。

    成然怒推棋盤：“不下了！”

    張玄拿棋子輕敲棋盤：“注意棋品。”

    成然黑著一張臉道：“認(rèn)輸，不下了?！?/br>
    張玄舉著三根手指：“我讓你三子，你執(zhí)黑，可好？”

    成然仍然黑著臉：“我馬上換班了，不下了?！币粋€十多歲的小娘子讓他三子還是他執(zhí)黑先手，這么懸殊的水平他還下個什么棋？他又不是棋癡非要下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