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做好這些，她立刻離開。

    不一會(huì)兒，喝醉的錢商被幾位隨從給扶了進(jìn)來，小廝也的確給錢商喝了茶水，錢商昏睡在床上。

    錢月默在自己的屋內(nèi)，將信交給飄書：“有人在碼頭處接應(yīng)，隨后你便帶上父親一路往東。記住，要捆住父親。走后，就，再也別回來！”

    飄書哭著點(diǎn)頭，又問：“二娘子，您不跟我們走？咱們一道走吧。”

    錢月默擠出笑容：“我得留著，我是皇后啊?！?/br>
    飄書知道她說的壓根不是心中所想，但也由不得她，一切早已安排好，根本耽擱不得。前頭擺宴的地方也忽然安靜下來，夜黑風(fēng)高時(shí)，錢商的屋子驀地著火。飄書趁火起，與錢月默的奶兄弟陳柏將錢商給偷偷運(yùn)了出去。

    錢月默確認(rèn)他們大約已逃走，深吸一口氣。

    今日的宴席是由飄書協(xié)辦，飯菜里頭都下了迷藥，只要吃了那些飯菜的人，幾乎都還暈在前廳中。此時(shí)，夜已深，宅子里除了火燒之后的“噼啪”聲，什么聲音也沒有。

    但是總要有人找來，大火也總要被滅。

    錢月默起身，坐到鏡前，仔仔細(xì)細(xì)地給自己畫了個(gè)妝。是她從未畫過的妝容，她甚至在額前貼了花鈿。這是趙宗寧最喜愛的妝容，趙宗寧是與她截然不同的人，不管性子還是喜好。趙宗寧身上有許多女子都欣羨的東西，趙宗寧活得肆意而坦蕩。

    只是人各有命。

    就如同她到底當(dāng)成皇后一般，也如同她有這樣一位父親一般，她也有自己的命。

    她自然也怕死，人既死，又有誰還會(huì)將你放在心上？

    而她還未看夠趙宗寧。

    她死了，趙宗寧又能記住她多久？

    只是她若是跟著父親一同逃走，錢家該如何？母親該如何？家中兄弟姐妹又該如何？

    錢月默從不覺著自己多么高尚。

    她只是，想保住祖宗的清名，真正不辱老太爺?shù)恼薄?/br>
    錢月默抿上口脂，此妝終畫成。

    她起身，看了看外頭的火勢，越來越大。

    很快便能被人發(fā)現(xiàn)，很快也會(huì)有人來滅了這場莫名的大火。

    陛下也僅是暈過去，睡過一夜便會(huì)清醒，于身子無礙，更不妨礙陛下明日回京。

    這一切，都挺好不是？

    錢月默抽出一條絲絳，將之拋上屋頂，緊緊打了個(gè)結(jié)。

    她再看一眼鏡中的自己，對她笑，隨后踩上了圓凳。

    房中燭光一閃，圓凳被她踢倒，在地上連滾了幾個(gè)圈，最后緩慢停下。

    趙琮騎在馬上，察覺到身后忽然而起的亮光。他回身一看，他住的宅子著了火。他猶豫片刻，還是緊了緊身上披風(fēng)，一甩馬鞭，往城外行去。

    趙宗寧在京中左等右等，越等越急，替哥哥急，更是替錢月默急。

    盡管每隔幾日便有戰(zhàn)報(bào)傳來，登州那處也還算順利，只要老天賞臉，即刻便能擊敗對方。

    但她這心里就是不踏實(shí)。

    眼看著將要過年，趙琮還沒有回來的跡象，趙仲麒也天天同她哭，她原還想繼續(xù)忍。卻未料到，忽有一日，她頭上的玉簪掉在地上，碎了。

    她這心中便更慌，她到底拜托惠郡王趙克律多擔(dān)待著京中事。她帶上公主府侍衛(wèi)與部分禁兵，也速速往登州趕去。

    他們這一路趕得也很急，到登州城外的時(shí)候正是夜間。澈夏正要?jiǎng)袼獣?huì)兒，趙宗寧趕路也的確疲累，剛要點(diǎn)頭應(yīng)下，忽然見到登州城內(nèi)的一片天空變得火紅起來。

    這明顯便是走水了??！到底是什么地方起了火？

    趙宗寧想到那根斷了的玉簪，那還是錢月默送的。她心中一突，立即策馬再往城中拼命趕去，她的大紅披風(fēng)灌滿了風(fēng)，飛揚(yáng)在半空中，甚至獵獵作響。澈夏一愣，“駕”了聲，趕緊帶人跟上她。

    他們一行也有幾百人，這樣快速地往城中趕，馬蹄聲十分響。

    趙宗寧已然顧不得，只是快到城門處時(shí)，斜側(cè)方忽然也響起一陣馬蹄聲，顯然也有來人正趕來。因還有著些許距離，只隱隱顯出來一些黑影子。

    “是誰？！”趙宗寧拉住韁繩，大聲問。

    黑影反而速速隱沒，越是這樣，越叫趙宗寧覺著怪異，她索性道：“再不出來，休怪本公主將你們給打出來！”

    等了片刻，還是沒人出來，趙宗寧看城中火光越來越盛，心中更急，立即道：“放箭！”

    “是！”眾人應(yīng)聲，整齊劃一地取下弓箭，將之對準(zhǔn)四周的黑暗。

    趙宗寧冷笑：“還不出來？！”

    過了會(huì)兒，有人騎馬出來。

    是耶律延理。

    趙宗寧驚訝：“是你？！”她又立刻看向他的身后，雖看不清，但幾百人還是有的，趙宗寧臉一冷，“你沒中毒？！”不等他說話，趙宗寧已被氣得心肺都在疼，她騎馬往前靠近耶律延理，咬牙怒問，“你沒中毒？！你又騙了哥哥？你這個(gè)騙子！你到底要害哥哥多少次！城——”

    耶律延理立刻打斷她的話：“中毒的事，他知道？”

    趙宗寧怒極反笑：“裝得倒還挺像——”

    耶律延理也逼近她，陰沉問：“他知道我中毒？誰告訴他？！”他的身后，耶律欽縮了縮。他當(dāng)時(shí)哪里敢跟他們陛下提中毒的事兒，只要一提，他們陛下惦記著是他與五公主聯(lián)手，怕是要?dú)⑺?/br>
    趙宗寧不信，更氣：“你又在裝！”

    “說?！?/br>
    趙宗寧氣得將手中鞭子往地上一甩，恨聲道：“你嚇唬誰呢！哥哥聽聞你中毒，為了救你，為了阻止完顏良、王瑜真與耶律欽合作，急急趕來登州！過年都在外頭過，九月時(shí)你一走了之，走得干干凈凈！你可知道哥哥的身子還未大好？都是被你氣的！到頭來，你還是騙他！城中的火是不是你放的……你給我站住……駕！”趙宗寧甩了韁繩，往前去追突然飛馳而去的耶律延理，“趙世碂！你給我站住！”

    可她并未追上。

    耶律延理帶來的幾百人，見他都進(jìn)去了，自是個(gè)個(gè)也跟著往城里頭鉆。他們身上雖穿著尋常衣裳，但剛剛那么一席話聽下來，誰能不懂他們是誰？趙宗寧帶來的人，有一部分趕去保護(hù)趙宗寧，另一部分便留下阻攔這些人。

    城門處一團(tuán)糟。

    城中的火倒是越燒越旺，趙宗寧急得滿頭是汗，既為追早就跑得沒影兒的趙世碂，也是為哥哥與錢月默。

    耶律延理來登州，其實(shí)是為了救趙琮。

    即使趙琮是為了殺他才來登州。

    盡管他不愿相信。

    直到他聽到趙宗寧這番話，他才明白，原來這份“不愿相信”當(dāng)真能夠存在。他想不出任何能夠表述他心間情緒的言語，他只知道，趙琮為了他，千里迢迢跑到登州來。不顧危險(xiǎn)，不顧惡劣天氣，不顧身子，為了他，來到登州。

    他騙過、傷過趙琮那么多次，這個(gè)份上，趙琮還愿信他是真的中毒，還愿來救他。

    他什么也不想說。

    不，他還是有很多想說。

    他想把一切都告訴趙琮，他想讓趙琮明白這一切，明白他所擔(dān)憂的，所害怕的，所羞恥而羞愧的。

    他一路飛馳，往著著火的方向奔去。雖說他還不知趙琮具體住在何處，但著火的地方無疑便是。這場火怕就是因錢家那對父女而起，他要親手殺了那對父女，他要趙琮完好無損。

    他的馬越行越快，可他還是覺得太慢了。

    快也好，慢也罷，他的馬終于停在大火前。這場大火也終于引來他人注意，已有人過來幫忙滅火?？苫饎萏?，杯水車薪又用何用。而宅子里頭的人似是沉睡了一般，毫無聲響。

    耶律延理從馬上跳下來，不顧火勢，沖進(jìn)宅子中。

    繞過照壁便是正廳，正廳還未被燒，高座上早已沒人，他拉起昏迷的每個(gè)人看，都不是趙琮。他又往后跑去，先跑到著火的那間屋子跟前，火正燒著，他一點(diǎn)兒猶豫也沒有，埋頭就往里沖。

    “趙世碂！”趙宗寧終于趕了過來，在他身后大聲叫他，“里頭全是火！”

    耶律延理毫無反應(yīng)，跑了進(jìn)去。

    “瘋子！”趙宗寧緊接著跑到跟前，沒能拽住他，更氣，“死就死了吧！”她跺腳，帶人回頭去找哥哥與錢月默，并吩咐，“趕緊滅火！將宅子里頭的所有人都抬出來。嚴(yán)查席間的每道菜，嚴(yán)查廚房！一個(gè)不許溜！”

    “是！”眾人四散去做事。

    趙琮肯定是住在正院里，趙宗寧往正院去，走到一半，后頭又跑來一個(gè)人。她回頭一看，耶律延理身上衣服燒了有一小半，已經(jīng)掠過了她，也往正院跑去。

    “你給我站?。　?/br>
    耶律延理哪兒還會(huì)理她？

    趙宗寧只能徒勞地罵“瘋子”，她跑不過他，好不容易跑到正院后，耶律延理正拿涼水澆福祿，澆了一桶又一桶，終于將福祿澆醒。

    “陛下呢？！”耶律延理逼問。

    福祿迷糊醒來，察覺到外頭起火，立即高聲慌張道：“陛下？陛下呢！”

    “我問你！！”耶律延理咬牙，下一刻便要?dú)⑷怂频摹?/br>
    福祿面上全是迷茫與慌張：“陛下，陛下。是皇后娘娘在里頭與陛下說話，娘娘帶了吃食來，還給小的們也帶了。小的們吃了那些，隨后便，便——”

    趙宗寧聽到這話，未免一愣。

    錢月默？

    錢月默的吃食有問題？

    怎會(huì)？！

    耶律延理又問：“著火的那間屋子住著誰？！”

    福祿趕緊道：“是錢相公！”

    耶律延理伸手去掐福祿的脖頸，似又覺得毫無作用，他泄氣地扔了福祿，回身繼續(xù)出去找。他一走，趙宗寧立刻回神，也問福祿：“錢月默在哪處？！”

    福祿臉色灰敗，指了方向：“娘娘在那兒的院子住?！?/br>
    趙宗寧回頭也跑，她跑到錢月默住的院子外，院子里安靜得可怕，她站在外頭，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臨近的火光隱隱在院子里照出些火光，趙宗寧心中又是一慌。她顧不得腳有些軟，也不許人跟著，大步跑進(jìn)院子中。

    她拍開每一扇門，去找錢月默，卻一個(gè)人影也未瞧見。

    等她拍到最后一扇門時(shí)，她愣在門口。恰有風(fēng)從身后襲來，屋內(nèi)吊著的人身上，腰帶輕微擺動(dòng)。屋外火光，更是照得屋內(nèi)忽然閃過一道光。

    是她曾送給錢月默的那套頭面，頭面上的紅寶石閃著無比耀眼的光芒。

    趙宗寧向來不記這些事兒，這件事她卻記得清清楚楚。哥哥頭一回納妃子，她親手挑的禮物。當(dāng)時(shí)哥哥式微，她也想拉來錢家的勢力，特地送了一份大禮。

    她扶著門框，再被風(fēng)一吹，終于回神。她慌忙進(jìn)去，揮劍砍了軟緞。

    錢月默從半空中掉落，趙宗寧趕緊接住她，正要抖著手去探錢月默的氣息。

    身后忽然遞來一把刀。

    她趕緊護(hù)住不知生死的錢月默，回頭看向來人。

    耶律延理面色黑沉，眼中只有錢月默，再舉起刀來砍。

    趙宗寧緊緊抱住錢月默，回頭看向耶律延理，面上竟然生出從未有過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