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節(jié)
怕是無論叫什么,都比“趙世碂”要好。 可中秋那一晚,趙琮當著眾人的面給他的名字正名,更是夸他的名字好。漸漸地,他對自己的名字便有了改觀。 初到上京,他的親生父親因格外迷戀且對不住他娘,的確給他留了名字。他原本可以不用,但他還是用了,并將“趙世碂”這個名字封存。 除了他從大宋帶過去的人,再也沒人知道他原先叫“趙世碂”。 就是他們,也因這五年來他身份的陡然轉(zhuǎn)變而早已忘記“趙世碂”三個字,忘記當年的十一郎君。到底是人往高處走,人們只記得作為遼帝的他,哪里還會在意從前的趙世碂。 除了他自己。 這五年,他每時每刻都在想念趙琮,他也每時每刻都在反思。 上輩子懦弱的時候便罷,懦弱之后,他其實是個人人懼怕的殺人狂魔,當真沒有心,更因過分冷漠不會籠絡(luò)身邊人而喪命。他以為這輩子的自己也當如此,可是趙琮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一切。他變得優(yōu)柔寡斷許多,他更是變得良善許多。 細數(shù)過去與趙琮共同相處的日子,許多事都因他一時心軟而搞砸。 他若是能早點殺了易漁,殺了錢商,殺了趙從德,殺了趙廷,甚至殺了早對他有所懷疑的邵宜,他與趙琮之間何至于走到這一步。 他太在意趙琮,在意趙琮的行事方式。他想討好趙琮,不由便跟著效仿,漸漸迷失自己,最終毀了他們倆。 耶律延理將手上的刀插回刀鞘當中,忽然對趙宗寧道:“冒犯了。” 隨后在趙宗寧還沒有意識到時,他伸手一把拽住趙宗寧的軟鞭,反過來將趙宗寧繞了一圈,用軟鞭松松捆住趙宗寧的上身。 “公主!” 動作太快,侍衛(wèi)們反應過來,追著要上來拿耶律延理時,他已經(jīng)越過趙宗寧走了進去。 “反了!反了他了!”趙宗寧氣得伸手就拽了身上原本捆得也不緊的軟鞭,回身往里跑,卻壓根跑不過他。待她走進內(nèi)室,沒良心的那個已經(jīng)站在床邊,白大夫震驚地直盯著他瞧。 見她進來了,白大夫趕緊出聲:“公主,這,這是——” “白大夫你先出去?!壁w宗寧對他的態(tài)度尚算不錯。 “是。”白大夫走到趙宗寧跟前,又彎腰道,“公主,陛下怕是要醒了?!?/br> 趙宗寧松了口氣:“藥一直熬著,白大夫快再去瞧瞧,茶喜也在準備吃食,你也看看是否合適?!?/br> “是?!卑状蠓蛐卸Y,轉(zhuǎn)身退出。 他一走,趙宗寧便咬牙道:“做出這么一副深情模樣,膈應誰呢?你若真要臉面,便再別現(xiàn)在哥哥面前!哥哥好不容易將要醒來,若是見了你,怕是又要再暈過去!” 她的話音剛落,趙琮便真的醒了。 趙琮睜眼,眼前有些模糊,他定了定神,緩緩回頭。 “哥哥!”趙宗寧立即叫他,并也站到床邊,只是最好的位置被耶律延理給占了,她氣得將他一推,卻推不開。她生怕趙琮瞧見他,又被他給氣暈過去。 趙琮卻已瞧見了耶律延理。 他就直晃晃地立在跟前,想瞧不見都難。只是趙琮到底躺著,也就只能瞧見他的腰,以及垂在腰側(cè)的右手。 右手的無名指上套著個十分熟悉的玉戒指。 當年,黃疏之所以確定那具尸身是他,就是因這枚戒指。人人都知道,十一郎君的這枚戒指是從不離手的。 真相大白之后,趙琮倒還記得這枚戒指。 他是當結(jié)婚戒指給送出去的,當他知道被這人騙了這么多,他心中還自嘲想到,定是不在意才會隨意扔了,是他太傻。 如今倒又見到了這枚戒指。 他也來不及細想,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把這戒指取回來。 他不由便伸手去拉那只手。 耶律延理簡直受寵若驚,不防趙琮醒來便要拉他的手。 他的手甚至有些發(fā)抖。 趙宗寧一看哥哥醒了就去拉他的手,心中更是氣。 可是哥哥剛醒,她不敢大呼小叫,她氣得心口疼,一氣之下索性轉(zhuǎn)身出去。她叫人去喊張眷過來,今日無論如何也得把他給叉出去。 堂堂遼國皇帝擅闖他們大宋皇宮,說出去,誰都要說遼國沒理。 趙琮抓住耶律延理的手,便往下捋那只戒指。 耶律延理也忽然冷靜下來,終于弄明白趙琮的意思,他想要縮回手,卻被趙琮給緊緊地握住。趙琮的另一手也從被中伸出來,急迫非常地雙手并用去往下捋戒指。 只是耶律延理這幾年又長高,真正的長大成人,骨頭也見長,他的指節(jié)變大許多。這枚戒指戴在手上這么多年從未取下過,當年那具尸身戴著的那枚不過是仿制而成,因而這會兒的戒指卡著,是無論如何也取不下來的。 趙琮卻偏要取下來,后來耶律延理也發(fā)現(xiàn)這似乎是拿不下來的,他也不再躲,反而任趙琮去捋戒指。再到后頭,他沒忍住,反手握住趙琮的手。 趙琮用勁甩開,暈了一場初醒來,本就沒勁,所有的的勁都給了那枚取不下來的戒指。他心中也氣,又將雙手收回被中,側(cè)身向內(nèi)而躺,一句話不說。但意思明顯就是:不想與你對話。 之前還要強裝。 此時這人就在跟前,定是已知道他被氣暈過去的事兒,還有何好裝? 趙琮并不覺得此事丟人。 只盼他看在自己被他氣得吐血的份上,趕緊滾。 耶律延理來宋前,已是做好心理準備,在遼國的六年也令他似乎已變回上輩子的那個自己。之前在書房時,他自認也挺有架勢。 偏偏這會兒,瞧見趙琮這般對他,他心中又急躁起來。 這幾年修煉的東西似乎瞬間便沒了。 他呆站在床邊不說話,趙琮躺著一動不動。 他有心搭話,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正僵持,趙宗寧與張眷帶人趕到,趙宗寧伸手指他:“捉了他!” 張眷路上只聽公主說遼帝在,心中焦急,到了這兒一看,這不僅僅是遼帝啊……他當年常與趙世碂打交道的,即便有了變化,他也認得出來。 頓時他就有些傻眼,這是捉,還是不捉。 外頭遼國隨從怒喝著也要往里沖,被禁兵給攔著。 趙宗寧索性搶了張眷手中的長刀:“我來!”她手拿長刀直指他而來,再次沒有料到耶律延理竟抬手接住她的刀,趁著趙宗寧近到跟前時,反手輕輕將趙宗寧一推。力氣也不大,趙宗寧卻往后退了好幾步,多虧澈夏趕緊扶住她。 “你剛剛便攔我,你還敢對我動手?!”趙宗寧不可置信地問。 耶律延理將刀給直發(fā)愣的張眷,沉聲道:“寶寧公主連番對朕無禮,朕也想問問,這就是你大宋的待客之道?” 趙宗寧瞪圓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她問澈夏:“他說什么?”不待澈夏回應,她怒問,“你與我說什么?你哪來的臉——” 耶律延理打斷她的話,臉色沉沉,聲音更是沉沉:“朕不愿與女子為難,也請公主適可而止?!?/br> “你——” 張眷這才緩慢回神,他仔細打量了從前的十一郎君一眼。 方才剛進來時,他呆站在陛下床前,眼瞧著還是從前那個什么都聽陛下的十一郎君。這會兒,這些話一說,臉色一暗,他才發(fā)現(xiàn),到底是不同了。 當他不是十一郎君,而是遼帝耶律延理時,一切便都已不同。 張眷身為殿前都指揮使,有心想說些什么,想勸勸寶寧公主。 只是寶寧公主十分不能接受這般的耶律延理,她又將手中軟鞭往耶律延理甩去。剛動手,便聽“哎喲”一聲,隨后就是瓷器碎裂的聲音。 她回頭,白大夫可惜地看著地面上碎裂的碗,無奈抬頭:“這是給陛下的藥,醒來正好用啊!” “我……”趙宗寧回過神。 耶律延理又立刻從袖袋中拿出一個小瓷瓶,并遞給白大夫:“給陛下服用?!?/br> 趙宗寧先一步搶過那只瓷瓶,轉(zhuǎn)手就給澈夏:“扔了!” 白大夫再度無奈:“二位能否去外頭爭吵?”他走到床邊,輕聲道,“陛下,臣再瞧瞧您的身子。” “……”張眷兩處都看了看,知道這是沒法捉人了,“臣到外頭候著。”他非常知趣地轉(zhuǎn)身退出。 趙宗寧氣得轉(zhuǎn)身坐到一旁的高椅上,還吩咐澈夏:“扔了去!” “此藥益于陛下的身子?!?/br> “哥哥的身子好壞與你何關(guān)?你站在這處,哥哥就不能好過!” 趙琮終于聽不下去,他原本是真不想搭理如今的耶律延理,此時扶著白大夫的手半坐起來,冷冷道:“都出去?!?/br> “就是,出去!”趙宗寧趕耶律延理。 耶律延理見趙琮坐了起來,趕緊轉(zhuǎn)身,又從袖袋中拿出另一個瓷瓶,遞給白大夫。白大夫正要接,若真對陛下的身子有益,總歸要看幾眼。 卻不防再度被人奪了去,這回奪走的是趙琮。 趙琮將瓷瓶拿到手中,看也不看,而是直接往床邊一摔。 瓷瓶碎裂,里頭流出液體,清香縈繞床畔,漸漸充盈內(nèi)室。 趙琮抬眼,平靜道:“朕的身子如何,自有御醫(yī)醫(yī)治,不敢勞煩遼帝。若無其他要事,煩請離去。待朕身子好了,再好好招待您。” 耶律延理的手握了握,再松開,人卻還是未動。 趙琮冷笑:“這到底是大宋,遼帝再厲害也得分清楚場合。便是朕派人在這兒斬殺了你,也無人知道。朕在意宋與遼之間數(shù)年和平,不愿做那小人。但若是遼帝逼人太甚,朕也不是好惹的。” “送客!”趙琮再道。 趙宗寧上來拉他:“走啊你!” 耶律延理的腳跟黏住了似的。 趙琮的額頭一陣陣抽疼,遮掩得好好的情緒再度碎裂,他冷笑再問:“難不成遼帝要朕送您一個‘滾’字?!” 耶律延理這才拱手,輕聲道:“明日再來拜訪。” 說罷,轉(zhuǎn)身離去。 趙宗寧緊跟著他走,生怕他半路反悔。 茶喜正送吃食進來,剛到床邊,趙琮便拿起其中一只精致海棠釉的碗,一把砸到地上,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叫張眷進來?!?/br> 白大夫直發(fā)抖,茶喜點頭:“是,是!” 趙琮將手塞回被子中,抖得厲害。 這都是他逼的,他逼自己殺他。 那就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