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是因她家住在城外，進(jìn)城一趟不容易，東京城中雖無宵禁，卻也只有上元節(jié)這等佳節(jié)時(shí)，往來才是最為便宜。二來，是因只有上元節(jié)時(shí)，她的花燈才能賣得出去，她的花燈制得只能說是一般。

    從前沒嫁人時(shí)，父母兄長(zhǎng)嫌棄她制得不好，她頭一回下定決心進(jìn)城賣燈前，就說她鐵定一個(gè)也賣不出去。

    嫁人后，夫君也說她的手并不巧，卻比父母和緩了些，只說這燈怕是不好賣啊。

    生下一雙兒女后，小兒子也知道笑得將那眼睛瞇成一條線，說：“娘做的兔子燈像老鼠哩！誰買呀?！?/br>
    氣得她差點(diǎn)上手揍。

    總之，沒人贊她的花燈好。

    李氏卻還是年復(fù)一年地去城中賣花燈，并且只在上元節(jié)這天賣。

    只因多年前，曾有一位極為俊俏，極為和善的郎君買了一盞她的燈。那位郎君夸她的燈好看，那位郎君還在她的示意下對(duì)著月亮看那錦鯉燈，以窺見其中的小蹊蹺，那位郎君更是給了她五個(gè)桃花形狀的小金錁，那是她頭一回見到金子，還是那么精致那么多的金子。

    李氏成親已十余年，按理來說，世上能有多少人記得十多年前曾匆匆有過一面的人呢？

    李氏卻記得清清楚楚。

    是因?yàn)槟俏焕删龢O為和善而記得這樣清楚，還是因他出手大方給了這么多金子才記得，亦或是因他是唯一買了她燈的人？

    老實(shí)說，她也不知道。

    這一年的上元節(jié)，她如同往常那般進(jìn)城賣花燈。

    城中如同往年上元佳節(jié)那般熱鬧，她與夫君趕著牛車，到得地方，夫君幫她將燈架子架上，又將她親手做的燈一一掛上去。幾番一收拾，天便暗了，滿街的燈都亮了起來。一雙兒女歲數(shù)還小，不敢常帶他們進(jìn)城，他們見到這幅盛景高興壞了。

    李氏自然也不強(qiáng)留他們陪著一道賣燈，叫夫君帶孩子去吃湯圓兒。她年年元宵都要進(jìn)城，知道哪處的鋪?zhàn)淤u的湯圓最好吃，更知道哪處最熱鬧，一一告知夫君。

    女兒坐在夫君肩膀上，兒子牽著夫君的手，三人樂呵呵地匯進(jìn)人群當(dāng)中，先往宣德樓去看宮中特地布置的燈盞。

    李氏微笑著看他們走遠(yuǎn)，心中格外平和，且知足。

    他們的身影不見后，李氏收回神，繼續(xù)守著她的燈架子。

    東京城，說大那是格外大，這是京城，多國(guó)朝貢之地。

    說小卻也格外小，小到李氏曾有幸見過那位郎君。

    她低頭，從貼身袖袋中摸出一個(gè)小荷包，里頭有一朵絹花，是當(dāng)年買的。

    她心中想到：不知今年可否能見到那位郎君？

    賣了大約兩個(gè)多時(shí)辰的燈，自然又是同往年一樣，她的燈，一盞也沒有賣出去。她不禁苦笑，如今她已嫁人，也不能似未出嫁前那般一整夜都耗在燈架子旁，她得回家了。

    算算夫君怕是要帶著孩子來，催她回家。

    她心中嘆氣，彎腰開始收燈架子。

    她想著，一年不成還有兩年，兩年不成還有五年，五年再不成還有十年。即便十來年不成，那還有二十年，三十年……

    她收拾燈架子的時(shí)候，心中也有些迷糊，其實(shí)這般強(qiáng)求是為了什么？

    迷糊著，她抬手正要將最后一盞燈取下，卻瞧見前方幾步遠(yuǎn)處有一個(gè)十分眼熟的背影。

    她一愣，有些不敢上前去。

    就這么一個(gè)怔愣的功夫，那人往前走去，李氏再顧不得，匆匆忙忙就跑上前，叫道：“郎君！”

    他回頭，李氏心中猛地一顫，竟然真的是他！

    她等了十來年！

    真的是他！

    她心中猛顫的時(shí)候，手微微發(fā)抖，心道，他怕是早已忘了她吧。她原本就不是花容月貌，無法叫人深記。如今嫁作他人婦，梳上婦人髻，面上從前的幾絲天真早已無，自是再不能叫他記起。

    他倒是還如從前那般，生得一副天上仙人般的相貌，似乎年歲在他身上從未留過痕跡。

    他也如從前那般，笑得清和，問她：“可有事兒？”

    李氏一怔，過了好一會(huì)兒，她回過神，指向不遠(yuǎn)處自己的燈架子，小心翼翼地問：“郎君可要錦鯉燈？不要錢，送的！”

    他竟然也是一怔，隨后笑得更開，點(diǎn)頭：“好啊?！?/br>
    李氏心中直跳，帶他走到燈架子前，她踮著腳取下燈架子處最高的錦鯉燈，并遞給他。

    他接到手中，來回看了幾眼，忽然低頭問她：“這一盞燈，其中可有蹊蹺？”

    李氏怔愣。

    他看她頭上發(fā)髻，笑道：“你嫁人啦？”

    李氏眼睛驀地就是一酸，原來他真的記得她！

    他手中提著燈，對(duì)身旁的女使看了眼，女使遞給他一只荷包。他接到手中，再給她：“拿著?！?/br>
    李氏驚醒過來，當(dāng)年也是這般，他接過女使手中的金錁子，并塞給她。

    她立即搖頭：“不能要！”

    他笑：“還跟從前那樣，當(dāng)年給你的金錁子可有去買花戴？拿著，多年不見，你已嫁人，這是給你的添妝。”

    添妝那是大戶人家才有的規(guī)矩，他們哪里有。

    頭一回聽到有人要給她添妝的，都已經(jīng)嫁了十余年的李氏再搖頭：“郎君，真的不能要！當(dāng)年的金錁子——”她的話還沒說完，一旁又走來一位高大身影，身著玄色衣衫，一來就問：“買燈？”

    李氏也立刻朝他看去。

    這么一看，她又是一愣，雖已不是當(dāng)年的少年郎君，她卻清楚記得此人相貌，不由又是脫口而道：“郎君！”

    后來者看她，挑眉，顯然已認(rèn)不出她。

    李氏心中一跳。

    她這輩子就見過兩位這樣出挑的郎君，還是同一天見著的，一見，就在心中記了一輩子。這般看，兩人竟是相識(shí)的？

    她望著兩人，也不知該如何稱呼。

    還是先頭那位笑道：“你叫我七郎君就好。”

    “是，是！”李氏接道，還是打算繼續(xù)感謝他的金錁子，他的金錁子救了她娘的命，她急急道，“七郎君，你給我的……”

    后來的郎君有些不耐煩，打斷她的話，對(duì)七郎君道：“去吃湯圓兒！”

    七郎君好笑：“就這么急？”

    “早煮好了，左等右等，也不見你來?！?/br>
    七郎君似乎有些氣：“不愿等？那別等啊?！?/br>
    他面上一頓，隨后討好地去拉七郎君的手：“我不是這個(gè)意思……”

    七郎君暗自“哼”了聲，避開他的手，轉(zhuǎn)而又對(duì)李氏笑：“這個(gè)燈，我買了?！?/br>
    李氏愣愣地直點(diǎn)頭，那位還要拉七郎君的手，七郎君索性將手收到袖中：“你到巷口等著去?！?/br>
    “我……”

    “我說話還沒用了？”七郎君也挑眉。

    那位明明比七郎君還要高大許多，看起來也，氣勢(shì)比之十多年前也更凌人了，卻在七郎君面前做著討好模樣，努力道：“這燈不是已經(jīng)買了？咱們一起走?！?/br>
    “我要跟這位小娘子說話?！?/br>
    那位看了李氏一眼，雖沒說，眼中分明就是“這還是小娘子?。窟@都婦人家了！”的意思。

    李氏頓時(shí)也有些氣，立即站到七郎君這側(cè)，不高興道：“十余年前我比你還小呢！”

    那位似乎也不愿跟女娘多做糾纏，再看了七郎君幾眼，見還是不搭理他，只好認(rèn)輸?shù)溃骸拔胰ハ锟诘饶?，你快些來?！?/br>
    七郎君驕矜點(diǎn)頭：“嗯?！?/br>
    他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七郎君身邊的女使低頭捂嘴笑。

    七郎君也笑，然后朝李氏道：“你認(rèn)得她？”

    李氏立即點(diǎn)頭，將十余年前的事兒告訴七郎君，七郎君顯然是愣住了，良久才喃喃道：“竟然是他?！?/br>
    李氏更為不解，手中也還攥著他給的荷包，她又要將荷包遞還回去。

    七郎君卻問：“這一回，燈中可寫了字兒？”

    李氏制燈是制得不好，但她很有一些巧思，在每盞燈中都刻了字兒，但那也是從前常愛做的事。如今嫁人，有孩兒與夫君要照料，她早已沒有閑暇在燈里頭刻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fù)u頭：“并沒有?！?/br>
    “可能勞煩你在這盞燈里刻幾個(gè)字兒？”

    李氏趕緊點(diǎn)頭：“怎能說是勞煩！七郎君要刻什么？”

    “唔，‘恭祝小十一生辰之喜’。可是有些多？”

    “不多不多！”

    李氏帶了刻刀，立即從七郎君手中取過燈，就著燈架子，將燈先小心拆開，在其中的竹篾子上刻起字來。很快，她便刻好，高興地將燈還原好，再遞給七郎君：“你看看！”

    “還要對(duì)著月亮看？”七郎君促狹笑問。

    李氏也大笑出聲，仿若回到少女時(shí)候，點(diǎn)頭：“可不是！”

    七郎君舉燈對(duì)著月亮，應(yīng)該是瞧見了里頭的字兒，他看了片刻，低頭笑道：“謝謝你?！?/br>
    “不，不用謝?！崩钍媳孔镜刂睋u手。

    正在這時(shí)，那位又來了。

    七郎君微微瞪眼：“還有完沒完兒了？”

    他再討好道：“都好一會(huì)兒了，你還不來。”

    “半柱香的時(shí)間都還沒有呢！”

    “……宗寶……”他討好地拉了拉七郎君的手，小聲叫他。

    李氏又是一愣，她可否聽錯(cuò)了？

    “宗寶”？這個(gè)名兒怎的這般熟悉呢？

    七郎君“哼”了聲，到底是與他一同走了，只是走前再對(duì)她笑道：“今年的燈也很漂亮?！?/br>
    李氏呆在他忽然絢爛的笑容里，久久未能回神。

    她傻愣愣地看著他們倆走遠(yuǎn)，再看七郎君將燈遞給那一位，那位喜滋滋地將燈抱在懷里，隨后，他們就再也不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