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節(jié)
他立刻就懂了,杜誠揭發(fā)鄭橋,戴罪立功,免了活罪,但也被革了功名,如今就在陛下親耕的地方,終日與田地作伴,據(jù)聞過得很不錯。這會兒,他們找人聯(lián)絡上他,杜誠這樣膽小的人,怕是要立刻上報陛下的。 若是陛下知道,就連杜譽的事兒,鬧得沸沸揚揚的鹽場之事,都出自易漁之手,不僅是易漁要死啊。 他笑著拱手:“到底是三郎聰慧?!?/br> 趙世碂扯了扯嘴角,算計人的事,有什么高興的。他如今也就算計算計人了。 他吩咐好后,起身回宮。 他一進宮門,就知道趙琮直到午時才散朝的事兒,便是此刻還在崇政殿見大臣,很是心疼。 趙琮的身子弱成那樣,他是知道的,在殿中紋絲不動、保有威嚴地坐上一個上午,能不難受?他心中想著,趙琮的生辰過去之后,他便求趙琮放他去西南夷一趟吧,理由都是現(xiàn)成的,去抓趙從德回來。 一直有人往西南方向找尋趙從德,趙世碂的人更是早一步便等在了西南夷,據(jù)他們說,的確在廣南一帶發(fā)現(xiàn)了些許趙從德的行蹤。只是趙從德當初逃脫,是被人計劃好的,對方心思慎密,輕易不露行蹤。 但他知道,趙從德一定會去西南夷。 他心中這般想著,大步走往崇政殿。 路上他遇到錢商與黃疏,互相見了禮。錢商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老狐貍樣兒,黃疏倒是跟他聊得來,停下與他攀談幾句才放他走。 趙世碂走過他們,心中懊惱,今日事多,他忘了問及錢商之事。 也不知那幾位與錢家兒子打交道的人可查探到了什么,這般想,他不由回身再看一眼。哪料錢商也回首看他,并又露出那抹高深莫測的笑。 他心中一突,不知趙琮私下見他們倆又說了甚么。 他收回視線,走得更快。 崇政殿中只有福祿陪著,趙琮正在內(nèi)室中,趙世碂掀開竹簾進去時,恰好聽到趙琮在說:“簡單些,無需帶那許多,挑重要的即可,也不久待?!?/br> 趙世碂大步走進去,不解問道:“陛下是要出門?” 趙琮癱在榻上,抬頭看他,眼睛一亮:“回來了?可買到什么?” “陛下,你要去何處?” 趙琮嘆氣:“朕要去趟太原。” 第195章 就如必須要纏在一起的,他們倆的命運。 趙世碂聽他說要去太原, 也不問緣由, 立刻道:“好,我陪陛下去?!?/br> 趙琮再嘆氣:“這回, 要累你在京中待著了?!?/br> “為何?” 趙琮煩悶地將手中信遞給他看。 信是杜譽寄來的, 交由親信快馬送到京中。 信中提及, 完顏良已與姜未搭上關(guān)系。前些日子,謝文睿來信, 說完顏良請求來開封當面恭賀大宋皇帝生辰之喜, 這些都是面子上的話,趙琮聽過便罷, 自是拒絕。 他才懶得成日里接待這些人, 況且完顏良要真來, 肯定要打秋風,得帶走不少好東西。他趙琮又不是那等錢多了就要往外撒的傻子。 趙琮一直與謝文睿有聯(lián)系,知道自耶律欽回遼國后,完顏良這些日子還算老實, 倒是與遼國太后又有過幾回摩擦。據(jù)謝文睿最近一次的來信所稱, 完顏良再度問及何時與大宋簽下合約。 趙琮原本還想再吊吊他的胃口, 好叫他知道老實。 哪料幾日之后的這會兒,杜譽的信就來了。 完顏良明面上說要來恭賀他的生辰禮,實際上知道他趙琮并不會答應,反而暗地里卻打算去太原與姜未會面! 杜譽有些本事,早就買通了姜未的身邊人。即便這身邊人說話是五分真、五分假,也有幾分參考性。杜譽到底是曾經(jīng)坐到大宋第一宰相的人, 門生眾多。如今盡管被貶,依然還是一府知府,背后又有趙琮支持,他行事依然如當初為相時。 他得到確切情報,的確從女真有一撥人往太原趕來。 這撥人走得倒還算光明正大,一路上總要住店吃飯,他們也不避嫌,自稱是要越過太原去夏國游歷的。 杜譽不完全相信姜未的親信,更不相信這些人的片面之詞,更何況這群人,雖只著普通服飾,卻不是普通人。臨近太原,行蹤清晰時,杜譽派人試探過,那些人身手十分好。 杜譽從未見過完顏良,或者說,除了謝文睿等幾人,包括趙琮在內(nèi),都不知完顏良長得是如何相貌。再叫謝文睿畫張畫像遞來已是來不及,杜譽并不能確認這些人中有完顏良。但試探時,他們隱隱護著中間幾人。 這番話,與姜未身邊人的話,倒對上了幾分。 這樣的大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他一面給謝文睿傳信,一面將信傳給趙琮。 趙世碂看罷信件,皺眉道:“陛下,姜未身邊之人,說的話可信度終究不高,并無十分成算能夠證明完顏良的確趕往太原。待謝文睿那處來了信再走也不遲?!?/br> “杜譽此人是十分謹慎的,若是沒有幾分成算,他不會給朕來這封信?!?/br> “完顏良與姜未都是狡詐之人,杜譽一人怎能敵得過他們?!壁w世碂說完,又道,“再者,后日就是陛下的生辰?!?/br> 趙琮嘆了口氣,揮退福祿,內(nèi)室中僅剩他們倆。 趙琮抬頭看他,認真道:“正是因為后日是朕的生辰,所有人都以為朕一定會留在開封,過這第一個瑞慶節(jié),朕才要獨辟蹊徑。”說罷這些,趙琮再看桌上茶盞,“原本以為姜未能老實,耶律欽與李明純那處,朕都已打點妥當。誰能想到,隔著大宋與山海,他還想跟女真、高麗串通上?小十一,完顏良這個人,你也說,是狡詐之人。且他不僅狡詐,他還格外聰明。他眼中只有好處,他自然想用最少的付出換回最大的好處,他恨不得咱們大宋內(nèi)亂。換言之,誰不愿看大宋內(nèi)亂?” “陛下的意思是?”趙世碂似乎聽明白了。 “沒錯,完顏良只是個契機,朕去太原,為的是姜未,朕不想再忍姜未。朕打算去太原親自收回姜未的兵權(quán),將姜家?guī)Щ亻_封。就是要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才能捏到七寸之處?!?/br> “但……”趙世碂本想說不至于要皇帝親自出馬,沒說完他便已沉默。這事兒還真的只有皇帝親自出馬才成。姜家盤桓太原百年,根基牢固,即便已分去五成兵力,他們底氣依舊存在。 趙琮在開封府不管召喚多少回,他們?nèi)舨换貋?,一點法子也沒有。 且姜家比孫家聰明許多,至今一點把柄不露,連個正大光明點的討伐理由都無。甚至趙琮最初派人去分姜未的兵權(quán)時,還有人拿祖宗的規(guī)矩來與趙琮說論。 若是不顧百姓安危,強行派兵去收回姜家權(quán)柄,起了戰(zhàn)火,傷到的到底是無辜百姓,也是令外頭人看笑話。戰(zhàn)火這種東西,誰愿意看它起? 趙琮再道:“朕實在忍耐姜家太久。現(xiàn)在想來,這也是天意,做事,向來求的就是個契機。抓緊了,事兒便就成了。至于完顏良,他要真在太原,就當朕撿了個漏,若不在,也是無礙?!?/br> 趙世碂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趙琮說得都對,但是—— “陛下獨去太原,我如何也放不下心,帶我同去?!?/br> 趙琮再嘆氣:“你當朕不想帶你去?但是這一回,朕不想暴露行蹤,明日起朕便要開始裝病,宮中事務還待你?!痹僬撸澳憬袢粘鰧m一趟,怕是也知道外頭人對你如今頗有誤解。這回趁朕不在,你好好打理宮中事務,與百官將關(guān)系調(diào)好,叫所有人都說你好才是正理?!?/br> “陛下——我無需這些?!?/br> “你無需,朕需要?!壁w琮擺手,一副這事兒就這么定下的樣子,“所幸,太原離開封尚算近,來回十日便夠。朕帶足人馬,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很快便能回來?!?/br> “完顏良——” “謝文睿已接到信,會同時帶人往太原趕來,怕是已動身,完顏良即便真在,也不足為懼。趁此機會,朕與他們簽了合約,將女真攢在手中,朕也能放心?!?/br> 趙世碂聽罷,久久不語。 趙琮拉拉他的手:“來朕身邊坐?!?/br> 趙世碂坐到他身邊,趙琮輕聲道:“世上總有許多無奈,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朕既身為大宋皇帝,這些事就不得不做。這回,你還得替朕高興才是,他們甚么心思都有,反而給朕促成這些。擔心之類,你心中不必有。謝文睿這幾年在軍中名聲極響,雖說登州之處的兵力無法帶到太原,河北東西路那處的軍力,他都是能調(diào)動的。 上回耶律欽來大宋,都被嚇了個夠嗆,謝文睿會將他們都帶到太原。太原還有杜譽掌控的五成兵力,咱們就有二十五萬,他姜未勉強才有十萬。到時候還不是束手就擒的份?” 不說這些還好,一說,趙世碂的臉便青了起來。 他當年帶兵打仗,最知道這些兵力的數(shù)量代表什么。二十五萬,十萬,說起來不過嘴巴張合幾次,真要上了戰(zhàn)場,誰還管多寡之分,全部殺紅了眼。 “瞧把你給嚇的,朕又不是去打仗,朕只是把這些情況分析與你聽。無論如何,姜未都拿我沒法子?!壁w琮也的確不是故意安慰趙世碂,他是真覺得一點兒也不必擔心。這次也的確是最好的機會,有極大的可能不廢一兵一卒就能拿回姜家全部兵力。 趙世碂也無話可說。 趙琮是去干重要的事,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有關(guān)國家大事,他自然不能拒絕。 趙琮留他在開封,也是為了做個幌子。他若是不老實留下,趙琮如何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正是他留在這兒,把幌子做得越實,趙琮才能越安全。 這些他都知道。 他是不得不留在開封。 可就是這份不得不,叫他心中更為憋屈。 他并非真正十六歲不懂事的少年郎君,知道何為責任。莫說這輩子的趙琮,上輩子的他,那樣惡劣的境況之下,即便是刀山火海,哪怕有一絲機會,他也要沖進去搶。 也是因為一次次地奮不顧身,他最后才成功登基。 道理他當真都知道。 只是與趙琮相戀這幾個月來,他開始變得“不思進取”。越是這個時候,他越想與趙琮一同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過著悠閑日子。 除了最早留下的隱瞞,他再也沒騙過趙琮,他也不隱藏自己的神色。 趙琮見他這樣憋屈、難受的樣子,攬住他的肩膀,輕聲寬撫道:“若是順利,興許八日之內(nèi)就能回來。你在這兒乖乖的。” “陛下,你辦妥此事回來,從宗室中挑幾個孩子養(yǎng)吧。” “嗯?”趙琮雖早有這般想法,但是他明明在安撫小十一來著,小十一為何突然又提到這事兒。 “陛下,早些定下繼承人,早些封他當太子,也早些讓他登基。我們就能早些離開東京城,早些四海為家,東京城中的任何紛紛擾擾,鄰國的百般試探與野心,與你我再無一絲關(guān)系。這樣多好?” 趙琮這輩子到底已當了十多年的皇帝,親政六年,他不能完全投入這個世界,卻又因為責任感生出愈來愈多的想法,叫他愈陷愈深,輕易走不出來。其實他還有許多的抱負理想,也不愿過早退休,不過他聽到趙世碂難得用這般依戀的語氣,與他說著這些無比依戀的話時,似乎那樣真的很好。 趙世碂沒聽到他的話,執(zhí)著問道:“陛下,不好嗎?” 趙琮回過神來。 “我們?nèi)ケ樗心阆肴サ牡胤剑僬覀€少有人煙的地方住下,只有你,也只有我。這樣不好嗎?”趙世碂再問。 趙琮點頭,應道:“很好,特別好?!?/br> 真的很好,但是他想,他與趙世碂一樣,心中都知道,這樣的境況是永遠不會存在的。 他是大宋皇帝,他能消失,也能失蹤,但他身后庇護著的所有人卻會因他的消失與失蹤而受到許多牽連。他不能不顧meimei,甚至不能不顧長久以來陪著他的福祿與染陶。 趙琮這般想,卻不想說出來打擊趙世碂。 他知道,離開十多日,趙世碂自然會想念,這個時候他不介意完全順著趙世碂說話,他不僅說“好”,還順著趙世碂的想法說了更多對將來日子的構(gòu)想,說著說著,他都不由真正心向往之。 趙世碂本是被趙琮攬著,后來雖看似依然被趙琮攬著,實際他的雙臂早就環(huán)過趙琮的腰背,緊緊地摟著,一寸不放。 趙琮被他緊緊抱著,身子反而靠在他身上。 趙世碂的腦袋窩在趙琮的肩膀中,眼睛半瞇,遮住清明的眼神。 其實,他也知道,趙琮是騙他的,趙琮放不下這一切。放不下這一切倒不是因貪戀,而是因為責任。 不過盡管如此,能夠幻想一番也是好的。 趙世碂輕聲道:“陛下,你去吧,我在福寧殿等你回來?!?/br> 他這樣乖,不再反復念叨,趙琮反而覺得莫名有些傷感,卻也不知還能說些什么。決定是他做的,他也不得不去。他只能暗暗嘆氣,再將趙世碂攬得更緊些,兩人在內(nèi)室中待了一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