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jié)
近年, 西夏皇帝的身子不大好,卻始終沒死,但也不過纏綿于病榻。這幾年一直是大皇子掌權(quán),眼看著就能繼位。偏偏西夏皇帝的病治好了大半,據(jù)聞也就是近些日子的事,對于這次要來大宋的西夏使官, 趙琮還是挺感興趣。 不知這次的使官更偏向誰,也不知這次的使官隊列中會否還混有那位有大心思卻又過于謹慎的三皇子李涼承,以及他的人。 遼國又是另一番境況,有耶律欽的相助,太后倒是掌權(quán)掌得牢牢的,其余皇子已無機會,由這次耶律欽竟拋下政事而來大宋便可窺見一斑。過去五年,他為了奪權(quán),可是從未來過。 大宋的形勢在變,國外也同樣在變,從前的一些策略自然要跟著做調(diào)整。 他們每日商議著這些。 趙從德自然也是要繼續(xù)找的,趙琮派人牢牢管制住開封至太原的驛館,更是嚴審任何發(fā)往太原府的信件,也下令嚴查每座城門處進出之人,暫時倒無礙。只是趙琮覺得,以姜未這么多年的處心積慮,他即便防住了這些,姜未也有辦法知道。趙從德能順利逃走,肯定與姜未有關(guān)系,甚至京中瘋傳是趙從德派人詆毀他一事,怕也是出于姜未之手。姜未向來擅長利用別人,還令他人心甘情愿為之利用。 只不過姜未即便知道,也只能裝作不知道。 這個時候比的就是誰先熬不住,比的更是實力。 趙琮也等著看姜未何時憋不住,姜未手上的兵力根本不足為懼,姜未只能靠外援。 可是外援眼下來了大宋。 趙世碂故意叫孫太后與趙從德落了面子,看似有些不知輕重,但將矛盾提前激化倒是實情,好壞各占一半。 與趙琮議事的,皆是那日在寶津樓的,心中都有數(shù),逃走的壓根就是趙從德。 只是他們并不知趙從德實際做了些什么,倒有個侍郎,是個老古董,他提議道:“陛下,端午金明池一事,臣等心中皆有數(shù)。此事并不好聲張,有損皇家面子。只是——”他行了揖禮,“魏郡王府實在是太不知規(guī)矩!即便魏郡王是由太祖親封,魏郡王也不知情,若就這樣,一點兒處置也無,實在不妥!” 他這么一說,也有人贊同。 趙琮平靜道:“王叔待朕如何,眾人皆知。世子雖胡鬧,朕也不忍將錯怪到王叔身上?!?/br> 黃疏起身道:“陛下,魏郡王身份高貴,年歲已大,為大宋江山也是兢兢業(yè)業(yè)數(shù)年,臣也是格外佩服的。這分功,足以抵去那份過。只是魏郡王世子這般藐視皇家威嚴,身為皇家子孫,明知不可為,偏要為,怎能不罰?他人已逃,暫時罰不了,倒是可以罰世子妃的娘家姜家!” 趙琮面上平靜,心中卻一跳,黃疏這是知道些什么?還是只是湊巧?他其實也想挑個時候下令罰姜家呢。 趙琮便問:“依黃相公之見,該如何罰?” 黃疏“哼”了聲:“先將齊國公一家召回京城!尤其是姜未!咱們大宋百年,有哪個武將似他那般?難道僅因他是齊國公世子,便可為所欲為?該令他交回兵權(quán)快些回來!” 趙琮還未來得及說話,錢商出列道:“陛下,黃相公此話確是有理,只不過——” “只不過個甚?”黃疏不滿瞄他。 “陛下,黃相公,咱們大宋雖說重文輕武,軍中高官也大多由文官擔任,卻從未有白紙黑字這般寫過。陛下若真要以此理由令姜未歸還兵權(quán),并回京城,怕是又要惹來不少閑言。使官將來,怕是影響不好啊?!?/br> 黃疏“嗬”了聲:“人家都主動將兵權(quán)上交,就他們姜家,觍著臉,裝作甚也不知,他倒還有理了?他們家,就是臉皮太厚!若是行事之時,成日里惦記著旁人的看法,還有何意義?陛下是陛下,哪里輪得到那些人評頭論足!再者,正是要趁使官來時,罰他們,以示天威!” “是!”立刻有人附和黃疏。 但也有人出聲反駁,支持錢商的觀點。 趙琮在上頭看他們爭論,倒也沒有仔細聽,他只是又看向鄭橋。鄭橋低著頭,甚也不說。黃疏脾氣不好,行事格外強勢,回來后便處處占上風,也不怕與人爭吵。這是錢商性子算好,從不與他強吵。鄭橋原本便不是十分有才干的,這下徹底蔫了。即便鄭橋不是陷害杜譽的人,他也想把鄭橋這官給貶了。身居高位,卻無有所為,沒這個道理。 他“咳”了聲,下頭眾人才停止爭論。 趙琮溫聲道:“姜家是魏郡王府的姻親,趙從德是他們姜家女婿,這件事,姜家的確脫不了關(guān)系。黃相公這番話有理,只是錢相公的話也有理,到底該如何處置,朕思量幾日再說?!?/br> 錢商點頭,行禮:“陛下英明?!彼闹С终咭煌f“英明”。 黃疏一吹胡子,雖也行禮,卻是道:“臣回去再想想其他法子,想到可用的再來回予陛下知道?!?/br> 趙琮笑著贊了他幾句,便散了他們。 一行人走出崇政殿,左相、右相各有擁護者。黃疏“哼”了聲,大搖大擺地走了,擁護黃疏的人自是跟著他。他們一走,錢商身后的一位侍郎長嘆氣,怒道:“相公您瞧瞧,黃疏此人實在是不可理喻!成日里在陛下跟前與您爭、與您吵!哪里還有為首百官的樣子?” 錢商笑了笑,不置可否,帶人離去。 福祿將他們送走,便回去稟報。 趙琮低頭寫字,隨意問道:“外頭如何?” “黃相公瞧不上錢相公,倒是錢相公給黃相公拱了拱手,但黃相公看也未看便走了?!?/br> 趙琮略抬頭,其實兩人這般吵吵鬧鬧也不錯,往常他管著他們,希望他們和平相處時,他們不好好相處,私底下想著陷害同僚。如今他給他們一個環(huán)境去對立,這般看來,成效還不錯。果然無論何地,總要有摩擦與競爭才行。 趙琮將手邊剛寫好的信封上,遞給福祿:“給邵宜。”他想把杜誠給逼回來,揭發(fā)鄭橋。 “是?!备5撧D(zhuǎn)身而出。 趙琮揉了揉手腕,不一會兒,染陶便端著吃食進來,他看了看時辰,問道:“小十一呢?”往日里,趙世碂這個時候總要來找他的。 “小郎君出宮辦事兒去了。” “可知是什么事兒?” “具體的,婢子也沒問。只是郎君穿著官服就出去,同行的還有同僚,怕是公事兒?!?/br> 從金明池回來后,趙世碂便再度穿上他的六品官服繼續(xù)去上差。趙琮“哦”了聲,心道天天來搗亂,難得不來搗亂,反倒不能適應了。他扯了扯嘴角,低頭吃染陶送來的吃食。 趙世碂的確是與同僚一同出宮的,也的確是有公事要辦,辦了公事,趙世碂請同僚喝茶,同僚欣然答應。 他們就在元家茶樓里喝茶。 趙世碂的同僚們原本對他有忌憚,也有不屑,更有好奇,相處下來發(fā)現(xiàn)此人頗為正直,也從不拿身份壓人。該干活時,他與眾人一同老實在藏書閣內(nèi)翻閱史料,干得還比別人多,比別人快。而且因為他,宮女常來送福寧殿特制的茶點,他們沒少吃,眾人漸漸便收起了各式情緒。 哪料洛陽一回來,人家直接成了下一任皇帝,同僚們又再度緊張起來。他們以為,趙世碂怕是再也不回來當這六品小官。誰知端午風波一過,傷稍好,人家穿著嫩綠的六品官服又回來了,還主動攬事做,人人更為佩服。 此時這位同僚喝了茶,吃了茶點,與趙世碂告別。趙世碂還特地另買一份茶點,用精致食盒裝好,送予他家中妻女。他謝了一回,心中十分受用,樂呵呵地拎著食盒,心滿意足回家。 趙世碂與他一同離去,轉(zhuǎn)身又繞到后院,掌柜的還在,見他便道:“郎君,您可來了?!?/br> “出了什么事兒?”是洇墨傳話給他,說掌柜的有話要與他說,他今日才出宮來茶樓。 “郎君上回要小的盯著來茶館的外國人。郎君也知道,城中外國人本就不少,眼下西夏與遼國使官將要來東京,便更多了。只是這幾日茶樓里來了幾個頗為奇怪的,他們明明就是西夏人,卻要裝作漢人,還問小二要魚膾吃,卻全都扔了。咱們店中廚下是養(yǎng)著貓兒的,全被貓給叼走了。他們壓根喝不慣茶湯,成天往里頭摻白粉喝。小的都盯著呢,實是怪異?!?/br> “還住在這兒呢?” 元家茶樓旁邊就是住店,開在一處。 “還住著呢?!闭乒竦恼f罷遞上一些紙張,“小的悄悄令畫師畫下了他們的相貌?!?/br> 趙世碂展開看了幾眼,倒是長得不是十分像西夏人,他看了三兩張便未繼續(xù)看。不過西夏與大宋的邊境處,這樣的例子多得很,父母總有一方是漢人,乍一眼看不出是西夏人也是應當?shù)摹?/br> 趙世碂交代他繼續(xù)盯著,尤其盯緊了他們每日去的地方,便起身離去。 他今日為公事與同僚一同出來,身后無人跟著,他自個往家中走去。 他不知不覺便用右手轉(zhuǎn)著左手上的戒指玩,雖不知為何要送首飾,但他覺著這是趙琮送他的定情信物,他也得送個才成。只是送什么?畫像之類的,他已畫了太多,了無新意。 這般一路思索著,快到家時,他不經(jīng)意摸到袖中的短刀。 他心中有了法子,他也送一把刀給趙琮,他又不怕傷了手,他預備找個匠人學著自己打一把刀出來。他想到便要去做,到了宅子里,剛將洇墨叫到跟前,也將刀從袖中抽出,打算叫她去尋個手藝精湛些的匠人來。 外頭來人道,有人來拜訪郎君。 “說我不在便是?!?/br> “郎君,對方不似尋常人?!?/br> 何為不似尋常人?這些人跟他從杭州來,也是見過世面,連他都說不似尋常人。 又是哪個不似尋常人,竟要到這兒來找他。 趙世碂慢條斯理地將刀又收回袖中,點頭道:“見。” 趙世碂坐在正廳中等人來,他拿起一旁的茶盞,垂眸用茶蓋輕撇茶葉,聽到了腳步聲。但他并未抬頭,而是依然慢條斯理地撇茶葉,直到他的余光能瞄見已有人站在他跟前,他還是沒有抬頭。 他喝了口茶,側(cè)過臉,將茶盞放到桌上,才抬頭看向面前人。 他心中其實是實實在在地一驚。 但他除了在趙琮面前,其余時候,其余地方都是很能偽裝本我的,在其他人面前,他也的確是十分傲氣的。他面上依然是一片閑適,看向來人。 來人見他毫不驚訝,甚至無比鎮(zhèn)定,自己暢快笑了出來:“不愧是被大宋皇帝欽定為繼承人的十一郎君?!?/br> 趙世碂還是淡淡地看他。 他從前其實很少有這樣的表情,臉上大多均是陰冷,他要的是第一眼便能震懾對方。跟趙琮相處久了,竟也學會了這樣的淡然。 只他雖淡然,眼中的光芒卻不能令人小覷,往常也無人敢與他對視。 面前的人卻還依然笑嘻嘻地看著他,也不怕他,更是放肆地上下打量他。 趙世碂與他對視片刻,嘴邊露出些微笑意,對一旁的洇墨道:“給,三皇子,上茶?!?/br> “是?!变δA藗€十分標準的禮,面帶微笑轉(zhuǎn)身下去。 李涼承回身看洇墨,直到洇墨走出正廳,他才又看向趙世碂笑道:“十一郎君的女使也是非同尋常?!?/br> 趙世碂不叫他坐,也不與他搭話。 李涼承卻自來熟,他雙臂微抬,笑問:“十一郎君,你瞧我這身打扮如何?輕易看不出來我是西夏人吧?” 不等趙世碂說話,他自己再笑:“十一郎君又是派人特地去西夏給我送大禮,又命人盯著我與我的手下,見到我,竟就這般?” 趙世碂不防他的人竟被李涼承看出了來歷。 李涼承自己解釋道:“也不怪十一郎君,初時我高興壞了,竟有人給我白送金子來,用你們大宋的話來說,那可是雪中送炭啊!其實十一郎君此事行得很謹慎,也怪不到你的那些人,只怪我這人更是謹慎。實在是沒法子,母妃不受寵,我只能謹慎行事,這一點,十一郎君怕是能懂吧?” 瞧李涼承這樣子,還與他攀這樣所謂的同命相連的關(guān)系,似乎并不是來砸場子的。 李涼承眼神極亮,面上還在笑,笑得和氣極了,笑著,他繼續(xù)道:“既然謹慎,我自然要打聽清楚這好心人到底是誰,是不?也是巧了去了,我父皇近來身子恢復,大哥無法再圈禁我,我也不用裝瘋賣傻,說聲出門游歷,我父皇便放我出來了,怕我在外縮手縮腳,父皇還給了我銀子花呢?!?/br> 趙世碂被他這些廢話說得實在心煩,但李涼承繼續(xù)笑嘻嘻道:“我能去哪處游歷?自然是要來我最為仰慕的東京城啦!我可是十分仰慕大宋皇帝的。”李涼承邊說,也邊在關(guān)注著趙世碂。他面上雖輕松,實際心中捏得很緊。 他與手下快要暴露,他也未想到元家茶樓竟然是這位十一郎君名下的! 他原本以為自己在城中藏得很好,藏在最氣派的地方,就越安全。誰料—— 眼見就要暴露,不如直接上門來。他本就派人暗中跟著那些送黃金的人回東京,早已明白給他送黃金的人是趙世碂。他當時還質(zhì)疑趙世碂的真正意圖,何必給他這個其實并不被人看好的皇子送那樣多的黃金? 此時待他弄明白,元家茶樓這么一個掌握著京中諸多信息渠道的地方,竟然是趙世碂的之后,他覺著自己似乎明白了趙世碂的意圖。畢竟不是人人都能似這位十一郎君一般,去一趟洛陽就能得個繼承人當。 瞧見趙世碂面上這樣淡然,他心中緊張的同時,也愈加興奮。不怕對方太大膽,就怕對方不夠大膽!洛陽那樣的事面前,趙世碂都能給自己謀到皇位,簡直是人才! 李涼承很是佩服。 他也不再廢話,直接又道:“十一郎君,你我身世相似,幼年時候到底有多難過,你怕是比我還知道吧?你們大宋嫡庶之別,比我西夏更甚。只是十一郎君運道也比李某好多了,有個好叔叔,得大宋陛下賞識,眼見就是下一任皇帝。李某記住十一郎君雪中送的炭,不知十一郎君能否也給李某一個錦上添花的機會?” 趙世碂心想,原來李涼承竟是這個打算。 他哭笑不得,但他這樣的身份,十一歲混進宮,深得趙琮喜愛,忽然“身亡”,又忽然回來,再成為所謂的繼承人。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他的確就是這樣的印象。 汲汲又營營,頗有心機。 他也的確是這樣的人。 但因趙琮,他這樣的心思如何也不會再放到趙琮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