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楊堅深以為然,他此番來江南也不是全無所獲,江南與北方實在大為不同。 國政國策,百姓們生活習性等等截然不同,多有文人大儒,三歲小孩張口成詩,百姓們隨口都能說出些典故來,當初強令百姓們背誦朗讀孝經,頒發(fā)講解孝義忠理儒學,倒十分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了。 江南的事解決不好,遲早出事,再出一次這樣的叛亂,分疆裂土是想得到的事。 江南的穩(wěn)定干系重大,楊堅思籌半響,朝一旁的楊廣道,“楊廣你即調任揚州總管,往后便坐鎮(zhèn)江南,楊俊出任并州總管,你坐鎮(zhèn)江南,兵馬政務一應皆聽你調度,每歲入京一朝?!?/br> 楊素附議,裴矩亦贊道,“如此大善,晉王軍中素有威名,再加上自小有好學善屬文的名聲,詩詞文學有南人庚信之風,說得一口流利的江南話,精通佛法,這幾月以來頗得江南人士推崇,再加上晉王妃為江陵后梁公主,同屬南方人,底蘊也深,依臣下看,可駐鎮(zhèn)江南之人,非晉王莫屬了。” 楊堅點頭,令裴聚草擬詔書,楊廣暫且壓下心里紛雜的念頭,接過詔書,叩首行禮,“臣定不負圣恩?!?/br> 楊堅讓他起來,吩咐道,“朕此次微服,十日后便與昭玄處道返回長安,你即是設宴款待冼夫人等南朝功臣,處道昭玄作陪,便抓緊些了。” 楊廣應了,楊堅又詢問了些高熲征戰(zhàn)的事,聽高熲說一路發(fā)生的事。 所見所聞,包括江南士兵的特性、戰(zhàn)力,作戰(zhàn)習慣,以及部落生活的樣貌等等。 裴矩在旁偶爾稍做補充。 楊廣承高熲一路護著賀盾周全的情,原本便準備了好禮,打算臨行前前去拜謝高熲,只此刻聽著高熲說著這些和賀盾相關但他不知道的事,心里就十分怪異。 尤其這位隋國公府的世交,說的時候雖是從容不迫應答得體,但提起王妃二字,似乎就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讓他心里沒來由的心里發(fā)緊。 楊廣心里狐疑。 高熲素來周全,冷靜自持,自來不會有什么越舉的行為,可這種事實在不好說,畢竟是共處了六個多月,生死與共朝夕相對,諸多波折。 她給他治傷,助他看星象地勢辨別方向,給全軍尋找食物和水源,幾次用毒用醫(yī)讓士兵們幸免于難,協同他夜襲破敵,成了俘虜他又傾力相救…… 楊廣看著高熲眼里古怪的光一閃而過,他希望是自己緊張阿月過了頭才會妄加揣測,可足足有六個月的時間,相互信任相互依托,風里來雨里去,想不親厚都難。 阿月呢。 她才說了喜歡他,該是不會把高熲放在眼里的。 這么想并不能解去楊廣心里的煩躁和不虞。 楊廣耐下心聽高熲的轉述,聽他提起王妃一次,心里的暴躁便多加一分。 高熲說完,楊堅感慨萬端,楊素亦言,“能活著出來,算是福大命大了?!?/br> 楊廣這六月以來徹底變了個人似的喜怒不辨,眼下一言不發(fā),倒也無人過問,只朝臣告退了之后,楊堅問了一句,“阿月好些沒,醒了讓她來見見朕,再者你即是宴請冼夫人,還是讓阿月出席作陪的好。” 楊堅在龍川的事,楊廣前日才與賀盾說,她當時便要來見,被他攔住了,他是想讓她好好養(yǎng)好身體,今日看起來就好多了。 楊廣點頭道,“兒臣已經和她說過了,宴會定在明晚,介時兒臣再和她一道過來與父親問安?!?/br> 楊堅點頭,看了會兒楊廣,忽地問,“阿摩,阿月是否是夢魘驚醒,寐不安寧的毛?。俊?/br> 楊廣一猜便知定是高熲透露的,胸膛起伏了兩下,秉著呼吸問,“阿月她是睡不好覺,父親如何得知?” 楊堅神色亦是有些古怪,半響道,“高熲給朕上貢了一批上乘的暖玉,只說能安魂凝神,讓朕用著?!?/br> 楊廣聽得變了臉。 楊堅接著道,“要知道上一個膽敢給朕獻方物的大臣,已經杖責二十大板,革職查辦了,高熲上奉的數目不小,朕讓人查了,自江南安定后,高熲暗地里花高價收集的,只怕再過幾月,江南暖玉如數歸在他囊中了?!?/br> 楊堅說完便見自家兒子冰寒了臉,為父為君亦是十分不自在,輕咳了兩聲道,“阿摩你也莫要多想,他們生死與共這么長的日子,親如兄弟,你妄加揣測,倒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件事你也全當朕未曾與你說過,他便是當真是為阿月尋的,如此過了朕的手,也不算逾越?!?/br> 楊廣暗自咬牙,心說是啊,生死與共這么長時間,哪里會不知她夢魘纏身不得好眠的事,那他是怎么照顧她的…… 也像他一樣心疼難受么? 看他遍發(fā)父親的舊物,給的又是暖玉,這就反應過來了。 買了江南的暖玉,倒是好大的手筆。 楊堅想著倒是有些高興,“莫不是朕身上當真有祥瑞之氣,能驅除鬼魅不成,如此朕倒是要好好蓄著一些,好賞給臣子們才是,哈哈哈?!?/br> 楊廣沒心情與父親說笑,匆匆行了禮,說了聲兒臣先告退了,自己急匆匆走了。 楊堅看著幾步沒了身影的晉王,止住了笑聲,半響重重拍了下案幾,沒好氣道,“真是忤逆子,翅膀硬了,敢這么對朕了!” 石海在旁看得憂心,“我看高仆射這份心思不一般,便是當兄弟,有哪個夫君喜歡自己妻子有這么個肯為其傾盡家財、又暗中籌謀不留名的外姓兄弟,他這是擔心心急了?!睋Q了旁的女子,若是流落在外混在男子堆里這么久,名聲難保。 楊堅這下是當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楊廣急匆匆回了院子,招了暗一來問,得了個高熲手下的士兵忠心耿耿不肯透露,暫且還未問出來的回話,心里暴虐,卻只凝神靜氣地吩咐了暗一接著查,自己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等心里的情緒平復了,這才去臥房。 阿月不會做背叛他的事,這件事與她無關。 楊廣心里明白,便只全當不知此事,待他知道她這六個月怎么過的,高熲是什么情況,再做打算。 楊廣要藏什么心思,任是旁人有火眼金睛也不定照得出來,一切如常,賀盾記著要參加宴會陪同冼夫人,第二日早早醒過來梳洗打扮,準備妥當,時候一到,便和楊廣一道去了宴會的會堂。 譙國夫人還未到,楊廣先去接江南的士族元老們。 賀盾把女眷引進去,沒一會兒在廳堂外遇見了高熲和來東,便過去打招呼。 來東十分局促,行過禮后面色古怪,連看都不敢多看賀盾一眼了。 賀盾知是她身份所限,也不好失禮逾越,便只點點頭,朝高熲問,“昭玄大哥你傷都好了么?兄弟們可還好?” 高熲還未說話,倒是來東呵呵笑了起來,“小……咳,有王妃的藥在,哪里能不好,這次得的賞賜也多,個個都高興得很,還說要來看你,又都知道你是晉王妃了,不好意思來!” 賀盾聽得莞爾,道歉道,“我不是有意隱瞞,是怕被敵軍抓去了,所以才喬裝打扮的?!?/br> 來東點頭如搗蒜,笑得陽光燦爛,“我懂我懂,兄弟們也懂!” 賀盾看他說得趣怪,便樂了起來。 楊廣領著人進來,便見他的王妃正站在三步開外與他們國公府的世交說話。 眉眼帶笑,周身的氣氛輕快極了。 楊廣走著的腳步便不由一滯。 心說她笑了。 她在笑什么。 她腦子里想起了什么。 第94章 帶笑 楊廣此此次要宴請的人,除卻高熲史萬歲楊素等人外,還有江南的名門望族,世代官宦之家,其中最為特殊的,當屬譙國夫人了。 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五官眉眼十分大氣,身形筆挺,看得出年輕時候的英姿颯爽,頭發(fā)雖已花白,但神態(tài)平和,腳步不緊不慢,上位者的威嚴十分內斂,但也不容忽視。 孫子孫女跟在后頭,并未上來攙扶。 賀盾行了晚輩對長輩的禮數,將夫人引到了主位下首第一位。 因著譙國夫人不是尋常的內宅夫人,是以這次宴會便沒有男女分席而坐,也有不少官家夫人在,歌樂不配舞姬,都是官家小姐夫人們獻藝,絲足叮咚,演奏的大多是南方的音樂。 譙國夫人坐下后,許多官員都攜著夫人上前來見禮。 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歷史上建[國時期有一位她特別喜歡的周姓總理,曾經稱贊冼夫人為大中華歷史上第一位巾幗英雄。 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和軍事家,一生歷經三朝,撫循部眾,行軍用師,壓服諸越,維持嶺南百年穩(wěn)定. 冼夫人多有智謀,嶺南這么多年安定平和,得益于她的睿智精明,識大義,明大禮,被楊堅封為譙國夫人,后又被明太[祖和清同治帝分別追封為高涼郡太夫人、慈佑郡太夫人,嶺南百姓們尊稱其為嶺南圣母,各地建廟祭祀,歷經千年不衰。 在這男尊女卑的時代,要做到這種程度,定是有非一般的才干手腕讓人信服,也定是在旁人的目光中刀槍箭雨里走過來的。 一位了不起的女性,賀盾很尊敬她,在下首陪坐候著,并不多話聒噪擾她清凈。 倒是譙國夫人招手讓她坐近些。 賀盾便挪過去了。 女神雖是很隨和,但光是坐在這便氣場很足,絲毫不亞于楊堅,慈眉善目也蓋不住常年上位主掌生殺的女皇氣,聲音已經盡量溫和了,“老身那些手下不聽話,勞累王妃奔波吃苦,王妃解救了贛州的百姓,老身謝過王妃了。” 女神想溫和些像宅子里的老太太一般說話,也是不像的,賀盾莞爾,擺手笑道,“事情都過去了,我與高仆射流落山林,最后還是夫人出手,讓林子里的同胞們都撤退了,我才有了活路?!?/br> 冼夫人點點頭,兩人就沒話可說了。 賀盾給她奉了茶,冼夫人又朝賀盾伸出手腕道,“聽聞王妃醫(yī)術了得,可否給老身看看?!?/br> 當然可以了! 賀盾點頭,搭上她的脈搏,脈象沉穩(wěn)有力,賀盾現在不能看檢查她的身體,但仔細辨別了一番,照以往的經驗來看,應該是身體很好,長命百歲沒問題,賀盾便笑道,“夫人脈象沉穩(wěn),心臟很有力,身體很好,是壽星了沒錯了,夫人若不介意,一會兒給我通身檢查一遍,就更好了?!?/br> 譙國夫人臉上就有了點笑意,“你這丫頭倒是實誠,老身是給晉王面子,做給這些貴族鄉(xiāng)紳看的,有老身在的一日,這嶺南便亂不了。” 賀盾咂舌,女神不愧為女神,她一時間當真沒想過這些。 譙國夫人又道,“不過你這女娃個子嬌嬌小小,看著倒不像能在嶺南竄上數千里的?!?/br> 想著那段日子,真是跟身在夢中一樣,賀盾點頭道,“秋天的時候,若非林子里有越王頭和甘蕉,我和兄弟們可就餓死在里頭了,還遇到過瘴氣。” 譙國夫人點頭,略略點題,引著賀盾說了些嶺南的風情地貌,漸漸的倒是熟絡了起來。 楊廣應酬過一圈,見上首一老一少相談甚歡,阿月臉上少了些嚴肅輕松起來,偶爾還有些笑意,心里倒是輕松了不少。 楊廣心里一緊,狀似不經意地往右側看了看,見高熲目光果然落在了他的王妃身上,又十分克制有禮地挪開了,心便直直沉到了谷底。 不是他多心,人有情了如何能掩藏得住,閉得住嘴不說,心思能掩蓋在假面之下,不經意也會從眼睛里露出來。 楊廣握著酒樽的指尖緊了緊,面上卻無緒無波,只接著把自己該做的事昨晚,一直到酒宴結束,和賀盾一道把譙國夫人送到先前備下的宅子里歇息,又把賀盾送回了臥房。 時間已是月上高空,賀盾洗漱好回來見他還坐在案幾前,她今晚和譙國夫人聊天,到現在散場了還有點興奮,見陛下還不打算洗漱,便坐過去問道,“阿摩,你還要忙么?” 楊廣看她漸漸瑩潤起來的臉頰,心說這大半個月悉心調養(yǎng),身子都好了不少,恢復了點以前的漂亮和精致了。 她一漂亮,就老是有人惦記她。 楊廣并不想承認高熲看上的不是容貌,緩緩湊過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聲道,“去謝一個非得要謝的人,你好好睡,養(yǎng)好身體,我們啟程回揚州。” 賀盾點頭,囑咐他別太晚,自己先去睡了。 楊廣拿了先前給高熲備下的禮物,也沒要銘心跟著,自己往高熲的宅子去了。 臨時歇腳的宅子并不大,高熲不若楊素,他對吃穿沒什么要求,便自己挑了個偏遠的小宅子住下了,周圍十分荒涼,門口連個守門的都沒有。 楊廣拿著禮物進去。 高熲正坐在院子里,石桌上酒樽酒杯,院子里烈酒香氣四溢。 楊廣目光黑暗,把禮物輕輕擱在案幾上,笑道,“夜深了世叔怎么還不睡,獨自對月飲酒,可是有些什么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