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問清楚晉王自何處來,高熲便放了其余的士兵,壓著陳河出山,一路往龍川去了。 似乎嶺南當(dāng)真安定下來了,一路上并未再遇上追兵和堵截,偶爾遇上巡邏的士兵,見到大隋的旗幟都避讓而過,恭敬畏懼。 高熲給賀盾找了匹馬,來東幫她牽著,山路雖崎嶇,但比她自己行走好太多。 賀盾手里一直握著玉佩,遠(yuǎn)遠(yuǎn)聽見有馬蹄聲震,便秉著呼吸看著路那頭了,心悸心跳,是阿摩么?可能是,可能不是。 大隋的旗幟迎風(fēng)獵獵,楊廣勒馬駐足,拉得馬匹揚蹄立馬,遠(yuǎn)遠(yuǎn)看著遠(yuǎn)處那個漆黑瘦小的身形,頓時五內(nèi)如焚萬箭攢心的疼,是他沒護(hù)好她,找不到她,害她成了這般模樣。 賀盾揉揉眼睛見不是自己的幻覺,喚了聲阿摩從馬上滑了下來,她下得急,差點沒摔在地上,被旁邊的高熲一把扶住了。 賀盾朝高熲道了謝,努力憋著淚意往前面跑,卻因為身體的緣故,沒幾步便摔倒在了地上,手里握著的玉佩也摔出去很遠(yuǎn),手心擦破皮了很疼,膝蓋很疼,心臟也很疼,渾身都疼…… 賀盾趴在地上,心里壓抑了幾個月的情緒徹底被勾出來了一般,頭埋在地上,無法抑制地就嚎啕大哭起來,她真是差點就見不到他了! 楊廣聽得她的大哭聲,肝腸寸斷,迎上前去,克制地在她的頭上摸了一下,碰一碰他都怕她疼,只輕輕把將人抱起來,聲音嘶啞,“我?guī)慊丶?,我?guī)慊丶摇?/br> 賀盾難以抑制,淚眼婆娑看不清他的容顏,拼命擦著眼淚,哭得打嗝,哽咽道,“嶺南山太多了,路太難走了,林子太密,追兵太多了,我們走不出來,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睏顝V摟緊她,下頜在她頭頂不住摩挲,只恨不得將她嵌進(jìn)心里去,這樣拿不下來取不走,便不會把她弄丟了。 楊廣抱著賀盾上了馬,輕飄飄的一把骨頭在,只有年前一半重了。 秋冬風(fēng)大風(fēng)冷,楊廣把她整個人包在他的風(fēng)袍里裹起來,朝楊素略略點頭,揚鞭帶著她離開這里。 賀盾窩在他懷里,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蓋不住他沉穩(wěn)的心跳,讓她漸漸的平復(fù)下來,賀盾忍不住偏頭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說話還帶著nongnong的鼻音,“對不起阿摩,讓你著急了?!?/br> 楊廣并不敢看她的樣子,看一眼寸心如割,只給她遮著風(fēng),啞聲問,“我穿了父親的衣衫,身上佩戴的父親的玉佩,發(fā)箍也是父親的,阿月你好受些了么?” 賀盾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紫氣縈繞,又有些心痛窒息,點點頭,看他臉頰消瘦眼里都是血絲,心中酸酸澀澀浸泡過檸檬一樣,又不知該說什么,覺得說什么都很輕沒有分量,便只一遍一遍的喚他,“阿摩,阿摩……”她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心里就是這么一遍一遍喚他的。 楊廣給她喚得眼眶發(fā)熱,勒停了馬,額頭貼著她的等心里那陣窒息的疼過去,無數(shù)個夜里噩夢如斯,他都聽見她一遍遍喚他,說她很難受,很疼,他驚懼醒來,束手無策。 賀盾發(fā)泄過后就好多了,后知后覺想起她方才在千軍萬馬面前嚎啕大哭,老臉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地?fù)蠐项^,尷尬道,“方才給阿摩丟臉了,我剛才乍一見你,情緒太激動了。”她剛剛真是覺得渾身都疼,分明還是一樣的傷口,甚至有了玉佩后并沒有那種煉獄的疼,但剛剛就是覺得這些以往她不放在眼里的疼都冒出來了,這般大哭的模樣,真是兩輩子以來從未有過的事。 楊廣知她說的什么,低聲道,“管那些做什么?!?/br> 賀盾點點頭,被他的發(fā)絲弄得有點癢,撓了撓鼻尖,退開一些嘿笑道,“我身上臭,阿摩先離我遠(yuǎn)點?!?/br> 楊廣把人緊緊壓來懷里抱住,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她就跟插在他心里的一根針一樣,有個風(fēng)吹草動,有那么點搖晃,他的心都跟著瑟縮的疼,痛惜。 楊廣低聲道,“我聞不到。” 這不是睜眼說瞎話么?好在她自陳河那里來還稍做洗漱過,否則還不定是什么樣。 賀盾眉開眼笑的看著他,伸手給他把了脈,知道他和她一樣吃不好睡不好,心里軟軟的悶疼,摟著他靜靜窩在他懷里不說話了。 賀盾心里安定,再加上他身上紫氣繚繞,不一會兒就犯困了。 這久違的困意來勢洶洶,賀盾知道自己要昏睡了,便撐著眼皮朝楊廣囈語道,“阿摩,我要睡覺啦,可能要睡很長時間,叫不醒我也不要擔(dān)心,過段時間我就醒過來了?!?/br> 楊廣知道她吃夠了苦頭,緊了緊手臂,啞聲道,“嗯,你安心睡?!?/br> “那阿摩你好好的,莫要擔(dān)心?!?/br> “嗯?!?/br>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嗯,睡罷?!?/br> 賀盾點點頭,心里一松,很快就沉沉昏睡了過去。 楊廣輕輕攬過她的腦袋讓她靠得舒服些,一呼一吸都是流刀劃過心底的疼,這都成什么樣子了,這么大的人輕飄飄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哪里還是原先晶瑩剔透的模樣,皮膚蠟黃帶著青紫的死氣,手上手臂上瘦骨如柴,傷口隨處可見,噩夢纏身不得安眠,人不像人,鬼不似鬼。 足足六個月十天,他不敢想她是如何撐過來的。 他該死,他該死。 楊廣平喘了一口氣,護(hù)著她慢慢駕著馬往回走,此處離揚州相距甚遠(yuǎn),但他收到消息便讓下人在附近的龍川先安置了宅子,他陪她在這好好休養(yǎng)一段時間。 第91章 年輕 宅子里有專門的浴池,活水,冷熱剛剛好合適。 楊廣抱著人進(jìn)去,婢女上來行禮伺候沐浴。 池底是新鋪上柔軟的毯子,放上去倒也不會涼到她。 楊廣把人輕輕放在池水里,讓她靠在池壁邊上,玉佩放在旁邊,囑咐交代了婢女,自己去外間等著。 只他腦子里都是她渾身是傷的模樣,心神不寧的不放心,在外頭急躁地踱了兩步,又折回了浴房,擺手示意婢女們都下去。 他真是要見著人才安心,也不放心旁人給她洗。 他是她夫君,不是外人,談不上失禮不失禮,以后在這件事上他也不會由著她了。 楊廣在她身旁坐下來,握了她的手,輕聲問,“阿月,我給你沐浴好不好?” 賀盾睡得很沉,自是不會回應(yīng)他。 楊廣笑了笑,解了她頭發(fā)上的布條,握著這干枯的發(fā)絲,心里抽疼,半響拿發(fā)膏輕輕給她揉搓著,接著道,“阿月你不回答,我就當(dāng)你同意了,為夫要親自給你沐浴更衣了。” 浴池里霧氣繚繞,安靜得很。 楊廣起身去拿了盞燈來照著,一點點把她打結(jié)纏繞的發(fā)絲解開了,洗干凈沖順了,這才去解她的衣衫,邊解邊低聲與她說話,“阿月,為夫給你沐浴更衣,阿月你醒來會不會揍為夫,揍便揍罷?!?/br> 無人回話總是讓人失落,楊廣聽不見她的回應(yīng),便也不再說話,認(rèn)真給她沐浴了。 口子都是這幾日新添上去的,看不出有舊傷的痕跡,瘦弱得看得出肋骨的輪廓,腳上傷口更多,腳趾頭上血跡都結(jié)痂了,完全不似那時候精致可愛的模樣。 楊廣緊抿著唇,避開傷口一點點給她清洗著,等洗完,整個人遭受了一場煉獄一般,心里悶得喘不過氣來,清洗好,又給她上了藥,已經(jīng)過去一個時辰還多了。 這樣的事以后再不會發(fā)生了,他對天起誓。 浴池有專門的路連著臥房,楊廣給她擦干水漬,用寬大柔軟的小被子把人裹起來,徑直抱回了臥房。 先前分發(fā)出去的舊物在回招的路上,宅子里還留有幾樣,楊廣一一給她擺到了里側(cè),見她眉目舒展開來,知道這些東西有用,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若無用,他現(xiàn)在只好隔上個屏風(fēng),把他的遠(yuǎn)房親戚請過來坐在這陪他下棋了。 幸好。 楊廣拉過被子給她蓋好,本是想陪她躺一會兒,但自己一身的泥污水漬,便只在旁邊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收拾了。 楊廣沐浴完,拿著她落在浴房的本本回了臥房,上了床榻靠著床頭在她身旁輕輕躺下來。 這本本是從她衣襟里拿出來的,想來這六個多月都跟在她身邊了。 楊廣手指摩挲過本子的外頁,把穿孔栓著的小銅棍抖出來把玩了一會兒,忍不住想里面會不會寫著這半年發(fā)生的事,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怎么過的每一刻,有無人欺負(fù)了她…… 只要有人活著回來,這些事就能問出來,他已經(jīng)讓暗七去查了,但現(xiàn)在就很想知道,想立刻知道。 楊廣指頭動了動,還是忍住了,把本本放到枕頭底下,直接躺下來,腦袋靠在她肩窩里,長長舒了口氣,閉上了眼睛,等一等罷,裝了這么多年君子,再裝一裝也無妨。 本子就在枕頭底下。 楊廣又坐起來,把本子摸了出來,該看的時候便得看,說不定她在里面許了什么愿望,他順手便幫她實現(xiàn)了。 楊廣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心安理得的坐起來翻開了。 本子小,本也記不下多少字。 字跡規(guī)規(guī)整整的,分門別類,史實,醫(yī)學(xué),自己,阿摩分成了四類。 史實、醫(yī)學(xué)都只有幾個字,大概是關(guān)鍵提點的,只饒是如此也占去了一大半。 楊廣覺得自己并沒有做正人君子的天賦,這么偷看著她捂得嚴(yán)實的小秘密,他不但沒覺得歉疚,還樂在其中,便是連那些生僻的草藥名都一字字讀過,最后才翻到寫著自己的這一半塊。 就只記錄了一行,看起來是個日子,他知道是她來月事的日子。 楊廣看見扉頁上寫著阿摩兩個字,還沒翻心跳就控制不住的漏了好幾下。 阿摩的生辰:二月十八。 阿摩的喜好:喜好漂亮奢華的東西,喜歡螢火蟲,偏好南方的食物,喜歡文士服,并無特別喜好的顏色,喜歡江南,江南控。 阿摩的特長:揣摩政事人心十顆星,政治遠(yuǎn)見十顆星,詩詞音律十顆星,演技十顆星,精通多門語言,包括通用語言、突厥語、三吳江南方言等,精通佛理,其余待補充。 她真是。 楊廣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摟了摟她心里軟得沁了水一樣,忍不住輕輕喚了兩聲,沒得回應(yīng)也無關(guān)礙,躺在她身邊看她看得出神。 楊廣看了一會兒覺得她昏睡著不能與他說話心里又空落落的,掀開被子見她身上的小傷口已經(jīng)愈合結(jié)痂,便脫了自己的外袍,只著著中衣,把人輕輕翻來身上,給她挪正位置,讓她趴在自己胸膛上睡。 楊廣見她無意識蹭著他的胸膛,知道是因為暖和的緣故,眼里笑意星星點點,只覺得阿月和他是這世上最般配的一對了,她身形嬌小,這樣趴在他身上,和躺在床榻上都沒什么分別。 楊廣幾月以來頭一次覺得睡覺不是折磨和浪費時間的事,摟著人安安心心閉上了眼睛。 銘心在外候了一天一夜,第二日見還沒動靜,在外張望了兩下什么也看不見,跺跺腳忙去回稟了。 楊堅臉上稍稍做了些易容,一身青衫扮成私塾先生的模樣,很有些不倫不類,聽說還沒醒,重重拍了下案幾,朝銘心問,“你這小子到底有無稟報過,說他遠(yuǎn)方親戚到了,讓他立馬滾過來接見!” 銘心正躊躇是否稟報一聲自己知道遠(yuǎn)房親戚是誰,就見皇帝煩躁地擺手道,“罷了,你即是知曉朕的身份,定也沒膽子誆騙,你且去等著,醒了讓他立馬來見朕?!?/br> 銘心應(yīng)聲去了。 楊堅擺袖在案幾旁坐下來,見案幾上堆放著奏報批文,自己隨手拿起來看了,見都是批復(fù)過的,應(yīng)答也十分得當(dāng)妥帖,臉色稍好些,他是被皇后和兒子灌了迷魂湯,一國之君千里迢迢微服來這地方,“知道朕到了也不忙著來見,真是給阿月迷得昏頭了?!?/br> 旁邊同樣黏上胡子做老學(xué)徒打扮的石海樂呵呵笑道,“老奴聽人說阿月很不好,昨日剛回來醫(yī)師看了直搖頭,王爺情深,興許是擔(dān)心了,這半年未曾睡過一次好覺,這一睡估計就睡得沉了?!?/br> 宅子里也沒什么大動靜,想必是人已經(jīng)緩過氣來了,楊堅稍稍松了口氣。 石海對皇帝十分熟悉,便接著道,“王妃無礙,昨夜便緩過氣來了,說是讓她多休息,好好將養(yǎng)著,過幾個月便好了?!?/br> 楊堅提著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半響道,“這事朕也聽說了,史萬歲這等四處征戰(zhàn)的戰(zhàn)將出來都老淚縱橫,她一個女子,救得這一州一郡百姓士兵的性命不說,跟著高熲征戰(zhàn)輾轉(zhuǎn)半年有余,大大小小一千多戰(zhàn),平叛數(shù)千里,盡心盡力,性情堅韌又識大體,若她是個男子,朕當(dāng)真想給她封官封爵的?!?/br> 石海聽了就樂呵呵道,“老奴看王妃也不求名不求利,她喜歡書房里撤下來的舊物,老奴都給她攢著就是了?!?/br> 提起這個事楊堅就更是沒話好說了,御書房里空空如也,許多是四年前剛換上去的,也一并給擼來這里了,聽說分發(fā)給各地首領(lǐng),眼下又要收回來,真是胡鬧。 年輕人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來。 所幸這次江南平叛的事處理得非常漂亮。 漂亮并不是很恰當(dāng),可以說快準(zhǔn)狠完美之極,從頭至尾他這個二兒子都保持著極其冷靜沉穩(wěn)的頭腦,一面著領(lǐng)楊素、郭衍、段達(dá)等人兵力鎮(zhèn)壓,不予余力的血腥平叛,一面各方活絡(luò),延請名門望族譬如吳郡名士陸知命、高僧智顗,嶺南首領(lǐng)冼夫人等人,想盡辦法讓他們歸順朝廷。 攻心為上,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勝過百萬雄兵,兵不血刃把江南叛亂的事擺平了一大半。 光是陸知命一人,游說得十七城叛亂者納城投降,得將帥三百余人,士兵數(shù)十萬。 高僧智顗在南朝民間聲望極高,方外之人不管人間事,也不知他如何說服這等人,江南信奉佛教的百姓官兵比北方還眾,智顗開了口,追隨者數(shù)萬以記,浮動的民心也安穩(wěn)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