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楊廣低聲道,“阿月,父親這估計是想斂財,這義倉,現(xiàn)在還是勸道百姓繳納,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強制繳納,如此一來,和賦稅有何區(qū)別?” 賀盾重新拿起兩摞文書,仔細看完了,連著楊廣修正的小注也仔細看了,把這些文書仔細收好了,這才道,“阿摩,父親的政令,有它的實用性和迫不得已之處,可阿摩你既然看出來了,就要好好想想,往深層次想一想,這些政令的利弊之處,短期的,和長期的?!?/br> 其實大隋滅亡的原因很復(fù)雜。 楊廣這個人,和大隋的制度五五分,各自要負一半的責(zé)任。 楊堅采取了高度的中央集權(quán)政策。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全部都集權(quán)化處置。 政治凌駕于一切之上,把百姓的財富集中到了國庫的兜里,聚集了能夠供應(yīng)唐朝五六十年之久、并且讓唐朝起死回生的糧食和財富。 國家是富有了,但百姓們太貧窮,并且長期處在貧窮里,沒有翻身之地,也沒有翻身的希望。 這樣一來,百姓們根本就沒有抵抗自然災(zāi)害和兵禍巨變的能力,國家內(nèi)部外部一旦哪里出現(xiàn)裂痕,立馬分崩離析,釀成大禍,并且難以挽回。 隋朝因為集權(quán)而強大,但也因為集權(quán)而滅亡。 楊堅企圖把生動活潑的社會裝進規(guī)規(guī)矩矩的四方盒子里,人為劃定界限,規(guī)定好百姓該做什么,官吏該做什么,皇帝該做什么,包括隋文帝提倡的節(jié)儉之風(fēng),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扭曲成枉顧人性的禁欲思想了。 這些政策上的弊端,楊廣繼位后修復(fù)了一些,但還不夠,還不足以阻止大隋滅亡的腳步,此后唐朝的君主們,以短命的大隋為鑒得出的治國理念,就顯得更具有政治遠見和寬容精神。 懂這些的人才大隋也不是沒有。 有的,但被楊堅一個個干掉了。 柳莊、蘇綽都是,李德林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典型之一。 現(xiàn)在能改變這一切的隋煬帝就坐在她面前。 楊廣如歷史記載那般看到了父親朝政的弊端所在,但他還太年輕,缺乏閱歷,看到了,卻并沒有達到最深層次的認識。 開皇盛世的景象會掩蓋這些暗藏的禍患和弊端。 覆滅的導(dǎo)[火索,其實從楊堅政治擴大化的思想和政令一級級往下傳達的時候,就已經(jīng)埋下了。 賀盾見楊廣陷入深思面色凝重,輕聲問,“阿摩,你覺得父親頒布的一系列有關(guān)‘孝’的法令,對不對?!?/br> 楊廣搖頭不語,他從宇文赟身上學(xué)到了許多東西,至少偽裝成一個孝順的好孩子這一塊上,他大哥顯然不如他,他的抱負告訴他必須要孝順父親母親,這跟一國之君命令百姓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出自真心,便流于表皮。 譬如父親,大概也是不太懂這些的。 該兄弟相殘的時候毫不客氣,褒獎一些大義滅親諸如密告其叔謀反的李安等人,可以說,父親口里的孝,有用的時候用一用,沒用的時候,棄之如敝履…… 現(xiàn)在下令強自規(guī)定以孝治天下,褒獎一些因孝出名的人,那些反應(yīng),在他看來,實在太浮了,上有所行,下必效焉,動輒以不孝問罪,實在有些本末倒置。 楊廣搖頭,“想要百姓忠君愛國,父親和蘇威這就太心急了些,走捷徑直接用朝廷的威懾力高壓百姓們忠君愛國,只怕適得其反,在這件事上,父親還需要耐心些才是?!?/br> “阿摩,你想的是對的。”賀盾聽得感慨無比,心里也跟著有些激動。 楊堅與楊廣各有所長,楊堅在國際政治手腕上分明略高一籌。 但在國政事物、百姓民生、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發(fā)展這一塊上,還是楊廣更有遠見些。 把孝道改造成政治手段,可以將分散的權(quán)利集中起來,段時間內(nèi)也可以讓漫無秩序的上下關(guān)系變得井然有序,但改造得越多,天然的人性便越少,甚至被扭曲利用乃至于走到反面,成為壓制甚至扼殺人性的專[制工具。 五行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一個孝字便能壓垮一個人的一生,若被人拿捏到這等錯處,可以說一輩子都能被毀了。 這跟女子守寡是一個道理。 自愿為亡故丈夫守節(jié)的女子,人們稱贊感慨,但若無論前因后果,強迫或者提倡為丈夫守節(jié),甚至扭曲成不守節(jié)便要受盡唾罵嫌棄,守節(jié)的意義就變味了。 楊堅蘇威提出來的孝道,從一開始提高到國家倫理的高度上,就已經(jīng)變味了。 楊堅想構(gòu)建的是一個簡單的、井井有條、百姓只知耕種的田園社會。 這樣的理想貫徹了他的一生,根植血液,是勸不動的,李德林何綏等人的倒臺,就是例子。 剩下的希望就在繼承人的培養(yǎng)上,可楊堅并不信任兒子們,便是身為太子的楊勇,也不是他自己說了算,身邊幕僚太過強大,權(quán)柄過大,皇子們根本沒有能歷練的時機。 賀盾又問道,“那阿摩,這很難實現(xiàn),但父親堅持這樣做了,并且短時期里也起了成效,你知道這是為什么么?” 這是當老師考他了。 楊廣倒也認真回答了,“朝政清明,法制嚴苛,父親管得很嚴格,基本沒有貪官腐化的情況,這是我佩服父親的地方?!?/br> 對的,這是楊堅能維持國家正常運轉(zhuǎn)的關(guān)鍵之處,一針見血。 賀盾心跳都快了許多,心說陛下真是成長得不錯,頭腦冷靜,是非利弊分得一清二楚。 這是個好的開端,賀盾心里高興,連連點頭,皇帝不是這么好當,政治清明,光是要做到這一點,已經(jīng)足夠楊堅殫精竭力的了。 楊廣見賀盾看著他清湛湛的眼里都是激動和渴盼,知道她是因為自己作對了什么事,或者思考到了什么事而真切的高興,看起來甚至比她自己學(xué)會什么東西更高興…楊廣看她這么一會兒臉上都浮起了些興奮的緋紅色,心里情緒浮動得厲害,心說就算她不愛他,但她依然是一個盡職盡責(zé)的好妻子,也是一個真切盼著他好,推心置腹的知己和朋友…… 她這樣循循善誘竭盡全力,他豈會看不出她小心翼翼生怕做了揠苗者的態(tài)度和十足十的心意…… 只怕他父親母親都沒有為他這么考量過。 楊廣看著面前目光里都是激動期望的賀盾,心里情緒翻騰得厲害,抑制不住,她對他是真好,好得過分。 賀盾才想鄭而重之的把自己心中所想說出來,還未張嘴便被面前的未來煬帝陛下勾著脖頸勾得撲了過去,驚呼聲還未出口便被堵了回去,緊接著她腦子就懵了。 楊廣把人壓來懷里,無師自通的開始親她,他知道這樣不妥當,但并不太能控制得住,禁錮著她的自由不讓她動,覬覦她的美色,覬覦她的氣息,掠奪她的呼吸,她很甜,柔軟又溫暖,甜得他心尖發(fā)疼,讓他失去理智,暴躁又渴望,因為得不到…… 這是他第一次好好親她,他以往都很克制,今日是冒犯了,楊廣稍微離開了些,喘了口氣平復(fù)著胸腔里翻騰guntang的熱意,在她變得殷紅的唇上繾繾綣綣的含吻她,得不到回應(yīng)便低低喚她的名字,聲音嘶啞又渴望,“阿月……阿月……” 賀盾臉色爆紅,跟白紙放在大紅的染料盆里一般,眨眼間從頭紅到腳,回過神飛快地爬起來,心說天哪!耍流氓了!非禮了! 賀盾麻溜得爬起來,轉(zhuǎn)眼卷回了臥房,四處看了看打開衣柜的門一頭扎了進去,腦袋在衣服堆里埋了一會兒,摸摸被楊廣吃得紅腫的唇,伸了伸有點麻麻的舌,明白方才的事不是幻覺,都是真的,心里真是震驚得無以倫比,各種陌生的情緒紛至沓來,生平自來沒有的情緒一下子吃了個飽,沖得她腦子發(fā)脹,她真的恨不得整個人都坐去衣柜里被衣服埋一會兒才好,好讓她脹得無法思考的腦袋冷卻下來。 楊廣看賀盾長了無影腿一般一眨眼卷出了書房,心知失策,薄唇微抿,心說他原先與過她承諾,方才是他冒犯在先,她便是打他一巴掌,他也認了。 唉。 色令智昏說的便是這般情形了,楊廣喚了銘心出來,吩咐他跟著賀盾一些,有事便回來回稟,銘心應(yīng)聲去了。 楊廣不去想方才她柔軟清甜的唇舌,也將那股設(shè)想得她回應(yīng)的渴望硬生生壓到了最底層,拿起案幾上她理好的政令,重新一條條理過,看完后覺得始終缺了些什么,他理不清的一些問題,可能需要像李德林高熲等人,先從做官開始,才會明白。 但他身份是皇子,他能不能做,決定權(quán)在皇帝手里。 楊廣開始分析讓父親把并州的實權(quán)交給他,父親同意的可能性會有多大。 先前大興城的事未出差錯,弘化與幽州一戰(zhàn),他有實際的軍功,算是摘去了朝臣心目中幼年文才藩王的帽子,廣通渠的事是他全權(quán)負責(zé),若是做好了,倒或可以一說。 賀盾裹著被子在床上滾了好一會兒,忽地又坐了起來,扇了扇臉上的熱氣,穿上了軟鞋,在臥房里慢慢踱步了兩圈,覺得自己準備好了,又往書房去了。 楊廣正在熟悉廣通渠的事,聽見叩門聲頭也沒抬,說了聲進來。 賀盾在楊廣面前坐下來,努力組織語言,原本用自己的信條來要求對方便是一件很過分的事,但她實在過不去這個坎,而他恰好也愿意等一等她,方才她這么跑了就很不厚道,像是他做錯事了一樣。 楊廣起先以為是添茶的婢女,抬頭看見是賀盾還有些詫異,“阿月,你……” 這個事情真是復(fù)雜,賀盾想了想,不知是不是錯覺,經(jīng)過方才這一波折騰,現(xiàn)在她都覺得他正看著她的唇,十分不自在,賀盾強忍住想用手捂著唇或者去捂他眼睛的沖動,咳了一聲道,“阿摩,你方才在想什么?!?/br> 不生氣便好,只是他自制力有待提高。 楊廣回道,“在想問問父親,能不能把并州的實政交給我,紙上談兵,總覺得是慢了?!?/br> 她問的壓根不是這個,難道親她的時候也在想政事么? 賀盾有些糾結(jié),再開口當真被自己的口水嗆得咳了起來,楊廣看她緋紅的臉便知道她在強裝淡定,夠過手去給她拍了拍背,低聲道,“方才是我失控了,以后我會注意的,阿月,莫要生氣?!?/br> 賀盾老臉一熱,心說她一個該道歉的人,反倒先聽到了道歉,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只不過方才的事真是太尷尬了,雖然她才是被流氓非禮的一方…… 賀盾覺得自己今晚大概是要把所有的能量燒干,不用看肯定都知道她臉色漲紅,噴出來的氣都是熱的,“阿摩,你真的愿意等我五年么?” 他自是愿意的。 楊廣凝視她道,“你愿意嫁給我,賠上了一生,我等你十年又何妨。”這些年來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掙的,晉王妃這個名頭給她帶來的反倒是束縛多一些,他約束她不許上身救人,不讓她自己待在長安,去哪里都拘在身邊,帶著她在戰(zhàn)亂里出生入死,將來還要她陪著他一起走這條染血的不歸路,是生是死前路未卜,她知道明白,且還愿意陪著他,她還是他心愛的女人,他愛她,也敬她,原先她是塊石頭的時候,絕望之余都想過陪她終老,現(xiàn)在等一等又有何妨。 楊廣像尋常正說點普通的政事一樣,語氣平靜。 賀盾卻聽得心口震動,酸酸漲漲的,嘴唇張了張,說不出話來,半響竟是連鼻子都酸澀了起來,賀盾掐了掐眉心,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好歹是沒奇怪的掉下眼淚來。 賀盾清咳了兩聲,盡量讓自己的思緒放到正事上,好歹是把那些陌生的情緒憋了回去,大概這便是青梅竹馬日久生情,她有種很陌生的預(yù)感,等他十八歲,她可能會有很多不一樣的感情和體會,這輩子好像過得比上輩子好太多,上輩子也好,但沒這么滿。 賀盾低聲道,“那阿摩,下次不要搞突然襲擊,你得咨詢我,征得我的同意才能這樣,我們商量好啦?” 楊廣就笑,“那十八歲之前阿月你會同意么?”十之八[九是沒戲,她這個人某些方面真是一根筋轉(zhuǎn)不過來,就像當初說不要二月的身體便絕對不要,說十八歲便是十八歲,界限分明。 賀盾想了想,破涕為笑,“不同意。” 就知道會這樣。 楊廣扶額笑,看她這會兒眉開眼笑起來,又無可奈何,他經(jīng)常就想親她,這三年日子定是非常苦的。 賀盾莞爾,接著方才最重要的事說,“阿摩,我給你推薦一個人當老師,這個人知識廣博,政治遠見卓著,目光長遠,思想和理念都有包容四海的氣量,更為寬容和博大,阿摩,你若求得此人當老師,定能受益匪淺?!?/br> 楊廣心頭微震,“是誰?” 賀盾笑得見牙不見眼,“李德林李大人,阿摩,父親說李大人是個書生,但他也是個厲害的書生,現(xiàn)在天下人都知道高熲、虞慶則、蘇威、楊雄是長安四貴,治世能臣,但其實是李大人這些年的政見與父親相悖,沒有被父親采納,否則他會大放異彩的,阿摩,你跟他多處一處便知道了?!?/br> 第68章 她是個,好姑娘 楊廣倒不曾想賀盾對李德林評價如此之高,想一想李德林當年受父親重用時的所作所為,倒覺得是功臣末路,聽她說拜老師的事,也沒有立刻應(yīng)下。 倒不是他不相信賀盾的話,只在想這件事如何做,畢竟李德林是遭父親厭棄的臣子,阿月與之結(jié)交尚可說得過去,他跑去拜師,一個不好,只怕要惹父親猜忌厭惡。 賀盾一時間并沒想到太多,只當楊廣是對楊堅政治思想的弊端沒有最深層次的認識,沒放在心上,絞盡腦汁,勸得苦口婆心。 “阿摩你熟讀史書,定然聽過這么一句話,‘善者因之,其次利導(dǎo)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這是司馬遷大大寫在《貨殖列傳》里的一段話。 意思是對于一些社會自發(fā)的活動,國家應(yīng)該少加干預(yù),無傷大雅的情況下順其自然,有傷大雅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因勢利導(dǎo),其次是教育教誨,下等的是利用法令強制性整齊約束,最下等的是和下屬百姓爭利益。 無論是強迫百姓們誦讀孝經(jīng),還是遏制消費娛樂,長遠來看,都不是妥當之法。 消費刺激經(jīng)濟,這不是西方才有的經(jīng)濟學(xué)理論,早在天[朝遠古的春秋時代,就有思想家提出來了。 譬如管子的《奢靡論》。奢靡論里講適當消費必然刺激經(jīng)濟文化社會的發(fā)展,這就是很合乎社會發(fā)展的思想理論,但楊堅與宇文邕一樣,軍閥貴族集團出生,軍國思想根植血液,連民間音樂百戲這些都成了朝廷明令禁止的項目,一心一意只想著朝百姓填鴨似的灌輸忠君愛國的思想,希望他們安分種田耕戰(zhàn),用這樣的軍國思想來統(tǒng)治和平年代,實際上直接扼殺了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過猶不及。 這書房里的書賀盾都看過,見楊廣背后恰好放著這兩本,眼睛亮了一下,當場便翻出來了,“阿摩,這個書你先前便看過了,不過你沒有真正的在這方面做過事,可能很難理解刺激消費的影響會有多巨大?!?/br> 楊廣點頭,把賀盾遞到跟前來的《奢靡論》《貨殖列傳》翻了一遍,這些書他原先也看過,現(xiàn)在對照著朝堂政事一一剖解,感觸就更深了一些。 父親想要讓州郡百姓千篇一律,方法又太過簡單粗暴,幾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時間長了,必生禍端。 李德林這些年與父親據(jù)理力爭,爭的便是這些,倒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楊廣想了想,沉吟道,“這樣罷,我先與父親說,他若同意了,我再登門拜訪李德林?!彼枰獙W(xué)習(xí)歷練的地方確實很多,也需要收攬人才。 這件事雖難,卻也不是全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