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略一下子警覺了起來，章敦手掌有著與撥賽頓完全不同的觸感，她可以感受出一個冷血生物與人類的區(qū)別。她等著章敦說些什么，可章敦只是收回了手，在她的額頭上留下人類的溫度，便再沒有什么動作。

    他站在原處望向沈略，沈略就讀懂了他目光中的深意，畢竟她與他是同類人。他這么看著她，用最沉靜的眼神告訴沈略，你的秘密，我全都知道，全都了解。

    沈略打心底地抗拒這樣的高山流水。

    或許他會嘲笑自己一句怪人。

    沈略垂下了眼簾，不太自在地說道：“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章敦笑了：“為什么？”

    沈略道：“你會厭惡，你會感到惡心，你們總是這樣?！?/br>
    章敦抱臂站在一旁，似乎有些好奇：“你們是誰？我大概不位列其中。”

    沈略皺起眉頭看他，不期冀章敦的理解與贊同，可是在此時此刻，章敦確實(shí)表現(xiàn)出了一種理解的態(tài)度：“愛上飼養(yǎng)員的海豚，和愛上海豚的飼養(yǎng)員，我對他們都沒有什么意見?！?/br>
    沈略聽過那個故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每一件怪談都會被津津樂道，那些驚心動魄都整理成長微博，那條因為愛上飼養(yǎng)員而郁郁而終的海豚，最后也成了人們口中的趣聞。

    章敦沒有在意沈略此時的臉上究竟是何等模樣，他只是用他一如既往勸誡式的口氣沖沈略說道：“但你最好分清愛情和愛.欲的區(qū)別，你愛他嗎？還是說他愛你？你在他眼中和實(shí)驗體一號有什么區(qū)別嗎？”

    這還用問嗎？

    沈略理直氣壯地回答：“當(dāng)然有區(qū)別?！?/br>
    章敦真的被這句話給噎了回去，他問話的目的可不是讓沈略回答，而是想讓她的腦子清醒一下，誰知道話一出口沈略竟然還要高高興興地回答。

    她的眼里不曾有過遲疑，大大方方說出口，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旁人更值得她信任。

    也確實(shí)如此。

    章敦因為沈略的言語沉默了片刻，最后幾乎帶上了好言相勸的味道，他對著沈略向來是話多的，但是此時的他又和從前大有不同。他微微蹙起英俊的眉，看著沈略，像是看著一個不知輕重不管不顧的失足少女：“他很危險?！?/br>
    沈略當(dāng)然知道，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把話頭挑向了另一邊，她口氣溫和，其中卻包藏著只有他們兩人聽得出的尖酸刻?。骸疤炷膸熜?，我覺得你是嫉妒了?！?/br>
    章敦的臉色微微沉下，可他的唇角尚且?guī)е?xì)微的弧度，他幾乎像是放棄掙扎的溺水者，眼皮輕輕合上，那聲音細(xì)不可聞，偏偏沈略聽得見?；蛟S他就是說給沈略一人聽的。

    “你說得對?！彼€沒有哪次如此不費(fèi)氣力地剖析自己的心腸，他向來有著政客一般的心思，從來不表露出心聲。

    此時的沈略，聽得一清二楚。

    可沈略的神色偏偏沒有半點(diǎn)異樣，她咬字清晰地回答章敦：“你知道什么叫黑暗中的光亮嗎？你們從來只把他當(dāng)作我養(yǎng)的寵物，我沒有反駁過，因為我懶得告訴你，我生活里的痛苦，那些東西用不著和你分享。”

    “我可真嫉妒他，我為什么不能比他早一點(diǎn)，好去做你的光?！?/br>
    沈略終于是笑出了聲，她臉上的笑容哪里算得真誠，然而出口的話卻很真誠：“師兄啊，你有什么好嫉妒他的呢？你又沒有大半生被關(guān)在水箱里?！?/br>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但她知曉她和波塞頓一樣困頓不堪，他被困在方寸囚牢，沈略也被困在庸庸碌碌。

    可她愛那樣的庸庸碌碌，可以在一日忙碌之后享受兩個同病相憐者身上的余溫。

    沈略離開時，章敦沒有追上來。沈略覺得他也很聰明，最知道分寸，哪里像自己一樣不管不顧。

    結(jié)果她呆在房間里還沒有坐暖椅子，章敦就敲著門來了。

    沈略站在門里頭，看著外頭臉色如常的章敦，一時沉默，終于是率先開了口：“有事？”

    章敦笑著回答，仿佛方才的事情他都早已忘記了：“科汀那邊，朱諾計劃出了問題，找你過去?！?/br>
    這件事情不一定要他來通知，可偏偏就是他來。沈略知道這一點(diǎn)，卻也不點(diǎn)明，只是撈起掛在椅背的外套，一邊跟著他往外走，一邊開口詢問：“他有說清楚，究竟怎么樣？”

    章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說了，我也聽不懂?！?/br>
    沈略打心底贊同他這句話，這還真是這一整天來，她從章敦口中聽到的最想聽的話了。

    章敦從邊上拿了雨衣，沈略一把從他手中搶了過來，抖了一下就穿上。

    船長站在一旁：“不如晚點(diǎn)過去？”

    沈略已經(jīng)將雨衣的扣子解開往身上套了，她沒有抬頭，手指還在和那有些令人難受的扣子垂死掙扎，開口便問：“那你覺得這場暴風(fēng)雨什么時候能停？”

    船長沉默了片刻，終于是緩緩道：“按照經(jīng)驗，三天之后?！?/br>
    他加了這個前綴，是因為他知道，按照經(jīng)驗，現(xiàn)在也不應(yīng)該有著見鬼的暴風(fēng)雨。

    偏偏這個時候，外頭跑進(jìn)一個水手，他樣子年輕，身材高大，面上還帶著些笑顏，是在這末世里難以見到的天真神態(tài)：“老哥，外面的雨好像小了些?！?/br>
    沈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好趁著這個時候，我去看看。”

    她抬頭時，才看見邊上的一群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她。

    她愣了一笑，隨即笑了起來：“怎么了？”

    沒有人說話，只有他們的眼睛在說話，他們看著她，像是在看著一種未曾見過的生物。

    沈略再遲鈍，也感受到了一種異樣。

    可是沒人說話。

    她踏上甲板的時候，有一種平日在雨中行走的錯覺。

    如果不看那沉沉壓下的天空和浪花翻滾的海水的話，那個年輕船員是要送她安全山諾亞方舟號的，也穿了黃色雨衣跟在他身邊，臉上已經(jīng)露出了一絲詫異：“雨怎么這么小？”

    雖然風(fēng)雨小了，但波濤依舊洶涌，它們翻滾著，像是從地獄中伸出的獸爪，隨時要扯下一條性命。

    兩人走到兩條船相連的地方，年輕船員抓著她一條手臂，似乎極其擔(dān)心這個瘦弱得要命的姑娘，會因為一下子沒有站穩(wěn)，被海水吞沒。

    沈略輕聲道了謝，輕輕眨眼，試圖抖落眼睫上的水珠子。她當(dāng)然失敗了，但她鍥而不舍，就在她分神的時刻，忽然從錯亂的風(fēng)聲中傳來了不一樣的聲音，尖銳刺耳得要命。

    沈略這才微微抬起頭，看見賽琳娜穿著一身睡衣似的外衣，站在諾亞方舟號的甲板上，居高臨下地向著她尖叫——準(zhǔn)確地說，是沖著眾人尖叫：“不要讓她上船?。?！她會帶來極其糟糕的事情?！?/br>
    諾亞方舟號上的船員們臉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在沈略與賽琳娜之間，他們當(dāng)然選擇相信賽琳娜，但是他們一動不動，因為此時的預(yù)言家，確實(shí)像是個女瘋子。

    賽琳娜有些抓狂地尖叫道：“你們呆愣著做什么？！”

    無人回應(yīng)她，她就伸手想去拽落拴著連接兩船的“橋”的鏈子。

    那“橋”狠狠地振動了一下，年輕船員極力保持平衡，扯著沈略的右手臂，一邊沖著諾亞方舟號上大叫：“你們在做什么？”

    “我要讓這個罪人死！”賽琳娜尖叫著回答了她的問題。

    沈略面色平靜地微微抬起頭，賽琳娜的半邊身子都探了出來，試圖拆卸掉那根鐵鏈，沒有人阻止她。

    方才還算溫和的海面，忽然卷起了一個巨大的波浪，敲在了船身上，沈略被那個船員抓得極緊，才不至于甩出去。

    而剛才重心已經(jīng)在船外的賽琳娜，受了這一下?lián)u晃，頭朝下地摔了下來，她方才置身的位置與沈略所立之處有六七米，那一聲同“橋梁”接觸的聲音很悶，但沈略還是聽見了其中夾雜著一聲脆響，像是頸骨折斷的聲音。

    人類的生命似乎只有在這種時候格外頑強(qiáng)，她不至于死去，但是狼狽的樣子與平日里囂張跋扈的艷麗模樣形成了一種滑稽的對比。

    賽琳娜烏黑的眼睛此刻幾乎只露出眼白，她扭曲著身子在原處艱難地掙扎了幾下，終于抬起一只手，抓住了沈略雨衣的下擺。

    作者有話要說：　　波塞頓：媽耶那個男二為什么比我先告白？

    作者（撫摸兒子的魚頭）：為了襯托得你的告白比較厲害啊

    終于會看營養(yǎng)液了

    感謝峨眉一角的羊駝仙，sayikoh，閑云，梔子寶貝的營養(yǎng)液~（上個月的找不到了也愛你們

    感謝鴨先知寶貝的雷~

    愛你們么么噠

    第29章 海神之吻（四）

    她的手顫抖著，好似從地獄深處伸出來的，而她本人也已經(jīng)盡失了初見時的張揚(yáng)。她的長發(fā)失去了光澤，臉頰凹陷了下去，真的同惡鬼有異曲同工之妙。

    沈略一時心虛，畢竟這一切的變化都是那一天之后出現(xiàn)的。她被賽琳娜抓著衣角，也不敢退卻，生怕她一個閃失直接從橋上掉了下去。

    匍匐在地上的賽琳娜卻努力地?fù)纹鹕习肷?，似乎只想讓她的預(yù)言被更多人聽見一般，她的頭耷拉著，在暴雨中似乎要隨時斷開一般，她開了口——她確實(shí)開了口，她扭斷了脖子竟然還能發(fā)出聲音，像是被釘在了棺木中最后的掙扎：“你……你……”

    沈略該慶幸嗎？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下的賽琳娜還能認(rèn)出自己。她并非一個不記仇的人，方才賽琳娜那瘋子一般的舉動令她不得不防備著，卻也怕她真的在這一片混亂中滑下去。

    她扭過頭沖著年輕船員說：“我能抓住她嗎？”

    年輕船員沉默了兩秒，足夠他在這危機(jī)四伏的時刻思考一切了，他還沒回答，橋梁突然發(fā)生了一陣猛烈的晃動。沈略抬起臉，雨水便拍打在了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絲猶豫。原來那根賽琳娜拆卸了一半的鎖鏈，真的要松開了。

    年輕船員的目光也望向了船上，斬釘截鐵地回答：“我的建議是，最好不要。”

    諾亞方舟號上亂做了一團(tuán)，那個年輕船員沖著沈略大聲說：“我待會兒數(shù)一二三，跟著我一起往前走……先不要管這個瘋子，我們現(xiàn)在自身難保，更不用說救不了她?！?/br>
    沈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完全理解，地上的賽琳娜仍然不屈不撓地緊緊攥著她雨衣的衣角，她像是溺水的魚一般，呼吸也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卻努力掙扎著，說出了一段清晰的話語：“我沒有異能?！?/br>
    沈略愣了一下，她的動作猶豫了。一旁的年輕船員拽著她的手臂提醒道：“把雨衣脫下來?！?/br>
    沈略不知道這個時候的賽琳娜怎么還能保持清醒，但她已經(jīng)不想理會了——畢竟她一點(diǎn)也不想被她害死。

    那條鎖鏈搖搖欲墜。

    沈略沉默著解開了三個紐扣，到第四個的時候卡住了，她忽然有些慌神，沉下了臉，卻聽見了賽琳娜接下來的發(fā)言：“但我是在和神對話，神告訴了我一切……只有你……他禁止我談及?！?/br>
    沈略被那個扣子和賽琳娜故弄玄虛的自己弄得心煩意亂，終于大聲沖著賽琳娜說：“閉嘴吧神棍，我現(xiàn)在知道你是個騙子了，如果你現(xiàn)在清醒的話，就不要亂動，我也不想死人?！?/br>
    她的意思是等到她安全了之后，再把賽琳娜救過去，既然現(xiàn)在的賽琳娜很清醒，那么她希望這一句話能止住她的所有動作。

    她說完那句話的時候，賽琳娜終于把攥著她的手放開，脫力一般地爬到了地上。

    沈略看著她臉上那有些脆弱的神情，輕聲回了句謝謝，也不用再去同第四個扣子做斗爭，直接想要同年輕船員繼續(xù)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里頭，船只在海浪的摧折下高低起伏。

    就在他們走到了安全區(qū)域的時候，那根鎖鏈徹底地斷開了。橋梁在一瞬間傾斜了下去，賽琳娜就像是被貨車裝載的沙丁魚，此時終于到了卸貨的時候。

    剛才的時間里，賽琳娜伏在地上，往前掙扎了一段距離，那似乎是求生欲。

    沈略幾乎是沒有猶豫地想要抓住她，因為她此刻是安全的，即便賽琳娜掙扎一下，也不會有什么危險。

    卻不曾想到賽琳娜突然抬高了身子，幾乎是惡狠狠地抓住了沈略伸向她的手。她的動作有力，不像是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的模樣，反而是蓄謀已久。

    剛才的脫力，不過是她在蓄力。

    賽琳娜忽然尖叫了起來，她因為脖子的原因聲音也有些扭曲，那嗓門在這暴風(fēng)雨中實(shí)在是算不得什么，卻把沈略震得頭皮發(fā)麻。

    她大聲地說道：“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神禁止我看的東西，你會害死所有人，我看見了！”

    沈略終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她還是第一次體驗到農(nóng)夫與蛇的酸爽感，她保證不想體驗第二次，沈略真的被賽琳娜那種舍得一身剮的精神給震驚了。

    船上的人已經(jīng)趕到，卻對著眼前的景象犯了怵。

    年輕船員見過大風(fēng)大浪，卻沒見過眼前這種“大風(fēng)大浪”，沖著船里急急忙忙敢來的人大聲說：“臥槽我拉不住了，還不過來幫忙？那個瘋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與神對話！我與神對話！”

    賽琳娜尖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