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慢慢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那里也伏趴著一團(tuán)看不出形狀，黑紅相交的爛rou。

    一身上下所有血rou毛發(fā)盡數(shù)燒焦如炭, 薄薄的頭皮已化為黑屑飄落，露出下方蒼白的骨駭，一對漆黑的孔xue中殘留著鮮紅的眼珠，依然死死地盯著林茂這處。

    這是千機(jī)……他竟然還沒有死。

    當(dāng)然，受到滅魔燈的白焰灼燒之后，他受傷嚴(yán)重，已經(jīng)再無任何作惡之力。但在他那凄慘萬分的殘骸之中，竟然依舊還有著一絲延綿不絕的生氣。幾百年前他在貪婪中與虛妄中吞下了心愛之人的血rou，竟然在這么多年之后，依舊固執(zhí)地挽留著他那孱弱而可笑的性命。

    “你喜歡他啊……嘻嘻嘻……你那么喜歡他，為他哭成這樣……可他到死都沒有放過你呢……”

    千機(jī)老人狂笑著說道。

    明明他所有的計劃都已經(jīng)破滅，不要說長生不老，就連下一刻他會不會就這般凄涼逝去都不確定，他看上去卻依然顯得那般瘋癲狂妄。

    “你看……其實(shí)還是只有我最好……林生啊，我的寶貝兒林生……你為什么就不明白呢？這世界上只有我啊，只有我會不顧一切，想辦法跟你永生永世地在一起啊……其他人都太膽小啦，他們寧愿讓你一輩子記得他，都不敢拼盡一切跟你在一起啊……林生啊……為什么你就不懂啊……”

    那一灘爛rou緩緩移動了，盡管每移動一下，從皸裂燒焦的皮膚表面便會滲出惡臭濃稠的黑色粘液。千機(jī)老人的身體正在變得分崩離析。

    但即便是這樣，他依然在努力地往林茂的方向蠕動。

    白骨敲擊在地面上，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

    林茂一動不動地端坐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千機(jī)的動作。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瞳孔是前所有未有的漆黑空洞，仿佛已經(jīng)徹底地墜入了幻夢之中而無暇對現(xiàn)實(shí)做出任何回應(yīng)。

    在一旁的姚仙仙眼看著千機(jī)老人越靠越近，眼神一凜，驀然便撈起身邊一支鮫油燈朝著千機(jī)丟了過去。

    雖然受傷頗重，但姚仙仙的手還是一如既往的又穩(wěn)又準(zhǔn)，那鮫油瞬間便落了千機(jī)老人一身，燦爛的火光順著油脂霍然騰起，跳躍著膨脹開來。

    “啊啊啊啊——”

    千機(jī)老人尖叫著，被火焰裹了進(jìn)去。

    可是令人震驚的是，即便是這樣，他還是沒有死，在那騰起的焰火之中，他那對鮮紅的眼眸仿佛依然凝在林茂的身上，不曾移開半分。

    穢暗的濃煙與明亮刺目的光線同時在通道之中涌動，千機(jī)老人的身軀在烈火的燃燒中一片片四下里散落，化作點(diǎn)點(diǎn)漆黑的灰燼，但即便是到了這樣，他卻始終不管不顧地想要朝著林茂撲來。

    姚仙仙冰冷的眼眸中掠過一絲詫異和凝重。他實(shí)在不明白，為什么都能這種程度，千機(jī)竟然還能不死？！

    即便是有空華血rou的作用，也不至于這般神奇，透過那灼熱的光芒，千機(jī)老人分明已經(jīng)被燒到只剩下骨架——于情于理，他都不應(yīng)該再有任何生機(jī)才對。

    “林生啊啊啊啊啊我愛你啊啊啊啊啊——”

    或許是因?yàn)槟俏鄯x凄厲的慘叫終于觸到了林茂的某根心弦，林茂終于對他有了回應(yīng)。

    他直直地看著被灼熱的火焰燒融了輪廓的千機(jī)，緩緩地開口：“可是，你的林生，不是早就死了嗎？”

    林茂漆黑的眼瞳倒映著千機(jī)身上的火光，這一瞬間看上去，眼瞳竟然在倏然間變成一片鮮紅。

    “……你自己說過的啊，你把你的林生吃掉了啊。”

    林茂一字一句地補(bǔ)充道。

    他的話語里沒有任何情緒，沒有一絲波瀾，仿佛自己的這一句話，不過是一句平常的家常。

    可也就是這么一句話，卻讓那妖魔般被烈火焚身始終不死的千機(jī)老人倏然停住了所有的動作。

    “林生……死了……”

    隱約間，仿佛可以聽見火光中傳來了一聲異常茫然的低語。

    “呼啦……”

    下一刻，千機(jī)老人的身體轟然倒塌。

    焰火驟然間四處流散，一道熱浪倏然鋪開，伴隨著無數(shù)細(xì)小砂礫紛紛落地的輕響。

    在煙氣散開之后，只見千機(jī)老人先前所在的位置，竟連骸骨都不曾剩下。

    而就在那熱潮朝著林茂撲來的一瞬間，一個身影擋在了林茂的面前。

    林茂身形一震，幾乎以為是常青再一次出現(xiàn)。

    可很快，他就意識到那不是常師兄……而是常小青。

    “師，師父?！?/br>
    那人掙扎著挪到了林茂身邊，囁嚅著發(fā)出一聲輕嘆。

    常小青體無完膚的身體靠了過來，身上的血腥味似乎能一點(diǎn)一點(diǎn)浸透到林茂的心里去。

    “我還在這里……你……你別哭……”

    常小青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伴隨著沉重的呼吸聲。

    可是林茂卻并沒有回應(yīng)他。

    他的神魂，早在意識到常青的離開后，在他殘破的身體里片片碎裂，化為齏粉。

    這世界于他而言，不過一片飽含著心碎的空白之地。

    據(jù)說千機(jī)后來被燒毀的灰燼被傾入了地下皇城的寒潭之中，入水即沉，不見蹤跡。

    在持正府的控制下，京城變動過后流民回遷，漸漸恢復(fù)過來。

    章瓊之后登基為帝，改國號為瓊。他行為處事雖然稚嫩，但已能隱隱看出明君之風(fēng)。

    持正府依舊是隱在朝堂和江湖陰影之下的龐然大物，控制著黑白兩道的隱形的秩序——距離它成為那個不受控制的怪物，還有很多很多年的時間……

    于世人而言，這一場驚天動地的變故，已被畫上了安然的尾聲。

    然而對林茂而言，時光卻冰冷如水，依舊濤濤向前，讓人不知身歸何處。

    第238章 大結(jié)局1

    淅淅瀝瀝的春雨落了下來。

    有那錯認(rèn)了時節(jié)的樹花, 在干枯的枝頭, 冒冒失失地綻出了鮮紅的花蕾。

    幾日之后, 林茂終于從重傷后的昏迷中清醒了過來，睜開眼睛之后看到的第一眼，便是支開的窗格后面, 那一株辨別不出品種的樹花。

    不知不覺，竟已冬去春來了啊……

    這是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一個念頭。

    林茂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這舉動讓他的右臂傳來了一陣劇痛。

    “唔……”

    林茂不由悶哼出聲, 他低下頭朝著自己的手臂望過去, 只見胳膊上厚厚地纏著繃帶，一股金創(chuàng)藥的清苦之氣撲鼻而來。

    林茂面無表情地將繃帶的一角慢慢撕開, 露出了繃帶之下黑紅相交，慘不忍睹的皮rou。

    這傷勢對于常人而言不可謂不可怕, 但林茂心中卻很確定，恐怕過不了多久, 現(xiàn)在這看似可怖的傷疤便會很快褪去。

    他會很快地恢復(fù)過來，如同過去的很多次一樣，重新變回那個有著傾國之色的絕色少年。

    這并不是說, 滅魔燈給他造成的傷勢不夠嚴(yán)重。要知道, 那可是可以讓千機(jī)老人瞬間失去所有戰(zhàn)力的機(jī)關(guān)，倘若他不是空華之身，這時候恐怕早已重歸輪回。

    雖然按照林茂所想，若是這能就此逝去，才是……

    才是最好不過的結(jié)局。

    “嘎吱——”

    有人推開了房間門。

    “林谷主……你醒了？”

    開口之人, 正是百花令主紅牡丹。只見她依舊還是那一身紅衣，可整個人卻顯得格外憔悴疲憊，與先前艷麗桀驁的樣子截然不同。

    看見林茂坐在床上，她像是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傻傻地開口問了一句。

    “……”

    林茂抬眼望向她，有心想要招呼一聲，但不知道為何，那種nongnong的倦怠感充斥著他的每一根經(jīng)絡(luò)，竟叫他連這樣一聲簡單的招呼都說不出口。

    他這般懈怠沉默，那紅牡丹看上去卻顯得毫不在意。她幾乎是欣喜若狂地朝著林茂奔來，俯下身便想要探上林茂脈搏，但到了床邊，忽而又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又止住了那般魯莽的動作。

    “林谷主，你終于醒了！”

    同樣的話說了兩遍，本應(yīng)該顯得有些蠢笨。可此時的紅牡丹，卻絕不會給人這般感覺。她睜著一雙鳳眼，凝望著林茂的模樣，倒好像是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本來，本來還以為……趕不上了……”

    紅牡丹嘴唇微微顫抖，好半天才低聲道了一句。明明上一刻她還顯得欣喜若狂，這時候她臉上偏偏又透出一抹濃重的哀戚。

    林茂心中微有所覺，混沌的瞳孔中漸漸凝出一抹疑惑，然后他緩慢地抬起頭，對上了紅牡丹的視線。

    “龔府主，他，他一直在等你?！奔t牡丹哀戚地低語道，雙手不自覺地抓住了床邊的被褥，然后強(qiáng)撐著冷靜，沖著林茂解釋道，“林谷主，還請你去看一看他，也好了了府主他最后一絲心愿?！?/br>
    龔寧紫竟然還活著？

    林茂聽到這個消息，總算動容。

    原來那一日龔寧紫被請千機(jī)老人從身體中活生生剝離出來，已是重傷殆死。但也不知道該說他運(yùn)氣好還是不好，因他內(nèi)功異常深厚，在執(zhí)掌持正府期間，又服用了許多效用罕見的靈藥，竟這樣拖住了他那游絲一般的命，一直撐到了持正府的人趕到，將他救了回去。

    而到了持正府后，所有人見到龔寧紫那般可怖的傷勢，都覺得他恐怕立時就要過世。

    但沒想到的是，那龔寧紫血流不止地躺在床榻之上，卻在半夜里忽而睜眼，死死盯著床邊人，鎮(zhèn)定自若地問道那林茂是否脫險，等聽到林茂已經(jīng)隨他一起被帶回了持正府，只不過因?yàn)橹貍杳灾?，龔寧紫嘴角忽然綻開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只不過那笑容稍縱即逝，龔寧紫很快就恢復(fù)了面無表情。

    令人嘖嘖稱奇的事情便是這般發(fā)生的，圍在龔寧紫床邊的人，都親眼看著他扭頭望向了某處，然后輕聲道了一句：“你們先在這等著，那我等他醒來，見他一面之后再走?！?/br>
    龔寧紫說的輕描淡寫，語氣卻一如既往的毋庸置疑，那不是懇求，而是某種吩咐。

    可是他眼神凝注的方向，卻是空無一人的——

    在那一刻，房中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

    龔寧紫，究竟是在對誰說這句話？

    難道是那……

    只害怕自己的胡思亂想驚擾了大不敬的那存在，房中眾人都不敢多想。

    也不知道是否就是因?yàn)辇弻幾系倪@一份念想，加之持正府中又有數(shù)名名醫(yī)怪宿為了他殫精竭慮，最后以藥湯為浴，竟然又將龔寧紫的命拖長了幾日。

    只不過這兩日，眼看著龔寧紫的氣息一刻比一刻微弱，臉色也愈發(fā)灰敗。

    大家便也都心中有數(shù)：恐怕龔寧紫意志再強(qiáng)悍，也終究拖不過天命。而紅牡丹之所以會前來查看林茂，不過是打算不管不顧，就這般將他帶到龔寧紫身邊，也好叫龔寧紫看一眼自己到了最后也在心心念念掛念的那人。

    沒想到的是，偏偏就在這個時刻，林茂竟然鬼使神差地清醒了過來，樣子看上去，也并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