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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節(jié)

    是一種帶著死氣的……安靜。

    一路穿過層疊回廊宮掖往云皇所在之處走去時候,偌大一座王宮之中,竟只有押解章瓊的幾名宮廷供奉產(chǎn)生的細(xì)小腳步聲。

    龔寧紫借著王太監(jiān)的身份,十分坦然地掀開了馬車車窗的一角朝外看去。

    依舊是他熟悉的深深宮墻,滿眼都是令人窒息的朱紅與黃瓦,平整的青磚地面鋪成宮道上滿是殘雪,然而卻有無數(shù)只身形碩大的烏鴉縮著脖子,高高低低站在一路經(jīng)過的宮殿屋檐之上,瞪著血紅的小眼睛看著在狹長道路中慢慢前行的一行人。

    而本應(yīng)該像是螞蟻一般勤勤懇懇在宮廷各處來回穿梭辦事傳話的低級宮婢或者侍者更是沒見到一人。

    天已經(jīng)徹底地亮了,但那光線卻像是被擋在了什么東西之外一般,皇城之中光線似乎比別處還要暗上許多,每一處陰影都顯得鬼氣森森,說不出的詭異和血腥。

    龔寧紫回到座位,因為隔著人皮面具,紅牡丹倒是看不清他的臉色,但光是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事態(tài)恐怕比他們想的還要不妙。

    而龔寧紫的腦海中不斷回現(xiàn)著剛才的一幕幕——

    宮道上竟然有殘雪,顯然已是許久都沒有人來清掃了。

    宮中多烏鴉,這一點經(jīng)常進出宮廷的人都知道。

    可是如今天寒地凍,這些烏鴉最是聰明,若非特殊原因,這些扁毛畜生才不會出現(xiàn)在這光禿禿的深宮之中白白受凍。但剛才龔寧紫所見的那些烏鴉,卻是體型碩大十分肥胖。這只能說明它們在這里,有非常充足的食物。

    而誰都知道,烏鴉最愛吃的,便是腐rou。

    第173章

    也不知道這皇城之中無辜枉死者的尸體到底又多少, 才將數(shù)量如此眾多的烏鴉養(yǎng)得這般肥壯。

    【恐怕宮中大部分人, 這時候都已經(jīng)死了?!克t牡丹說道?!灸愦龝龊脺?zhǔn)備。若是見勢不妙, 逃命要緊?!?/br>
    紅牡丹漫不經(jīng)心地抬眼看了一眼龔寧紫,忽而伸手在對方肩頭拍了拍。

    【我知道,你別擔(dān)心?!?/br>
    也不知道為什么, 隔著厚厚的色脂與粉末,龔寧紫卻偏偏看出了紅牡丹這一刻的嬌艷神色——仿佛一朵花開到的盛時,璀璨到近乎奪目。

    龔寧紫一怔, 沒有來得及抓住從心頭一掠而過的那點奇異心思, 車隊卻已經(jīng)停了下來。

    “公公……”

    有人輕輕叩了叩車壁。

    龔寧紫抬起車簾,一張青白的臉探了過來。

    “王公公, 到地方了?!?/br>
    到地方了?

    龔寧紫皺了皺眉頭,然后一掀車簾跳下了馬車。

    一陣風(fēng)驟然吹來, 帶起一陣隱隱約約腥膻之氣。而馬車停下來的地方,卻并不是云皇慣常居住的明心殿, 而是一處宮墻四圍之中,一座樣式不倫不類的小樓。

    那小樓大概是因為新葺的緣故,連圍墻上的磚色都與別的地方不太一樣, 同樣是朱墻, 這里的墻面看上去卻顯得格外的鮮艷一些——就仿佛剛剛被新鮮的人血涂過了一道似的。

    小樓便在圍墻的正中心,高約七層,每一層都繪有旖旎鮮艷的天女仙人壁畫,壁畫上仙人們身上佩戴的珠寶都由整塊的寶石鑲嵌而成,哪怕冬日天光暗淡, 那寶石依舊熠熠生輝,顯得整座小樓金碧輝煌,宛若天界。除此之外,又有極為精巧的前殿后閣簇?fù)碓谂?,精工?xì)作的窗格上貼的不是綃紗,而是從西域諸國供奉而來七彩琉璃片。大概是因為殿內(nèi)點著火燭的緣故,那一片片琉璃瓦就如同西域女子身上的寶石首飾一般閃耀著爍爍寶光。

    一座仙氣縹緲的牌匾立在一扇鎏金門上,上面寫著“摩耶精舍”四個字,看那字跡,倒是云皇親筆。

    這一路上來只覺得整座宮廷死氣沉沉,杳無人煙??扇缃竦搅四σ崆?,卻能聽得一陣一陣歡鬧喧囂之聲縈繞于小樓上空。

    但那聲音越是歡鬧,便越是顯得此處邪氣逼人。君不見那牌匾下方押送太子的人馬各個都是簌簌發(fā)抖,心驚膽戰(zhàn)的模樣。

    “哈哈哈……”似乎有女子忽而尖聲大笑,其他人聽到這聲音,竟齊齊打了個激靈,臉色愈發(fā)難看。

    龔寧紫瞬間便將場中個人神色環(huán)顧了一遍,最后將目光定在了叩車喚他的那個太監(jiān)身上。

    這太監(jiān),龔寧紫是認(rèn)識的。他喚作茍令兒,宮中人都要叫一聲茍公公,雖然已經(jīng)去勢,但依舊生得膀大腰圓,性情暴虐。可偏偏就這么一個下三濫的人得了云皇的喜歡,因而龔寧紫平日里只見過他狗仗人勢趾高氣揚的模樣,可如今再看他,才發(fā)現(xiàn)不過短短一陣時日,這茍公公已經(jīng)平白瘦了一大圈,連臉頰都凹陷了下去,眼底一片青黑,眼珠子里滿是血絲,看人的時候,瞳孔會不由自主地顫動——顯然在龔寧紫困守持正府的這段日子里,這茍?zhí)O(jiān)因為某事而受到了莫大驚嚇,因此如今看來竟有神魂散亂的癥狀。

    龔寧紫心中疑竇更重,臉上做出來的表情卻跟茍?zhí)O(jiān)十分相似,仿佛是個很害怕很忐忑,已經(jīng)嚇暈了頭的模樣。

    “既已經(jīng)到了門口,為,為何還在磨磨蹭蹭,趕緊送人進去才對……”

    那茍?zhí)O(jiān)一聽,頓時滿臉驚恐道:“王公公這是糊涂了……這地方平白無故,可不能讓閑雜人等進去?!?/br>
    一聽到這滿是推脫的話,龔寧紫頓時心中一定,臉上表情便多了一些橫戾:“如今咱們可是要送太子殿下與圣人父子相聚,又那里算是平白無故?!?/br>
    茍?zhí)O(jiān)一聽,只當(dāng)“王太監(jiān)”是自己要死也要拉著其他人一起死,表情頓時猙獰了起來。

    “王公公……你……是你自個兒命不好,叫皇上特地點了你,你又何苦要這樣害我?!?/br>
    “我哪里害你了,給皇上分憂原本就是你我求都求不來的福氣,怎的如今不過是讓你跟我一同送太子殿下去見陛下,倒像是我要殺了你一樣。”

    龔寧紫故意用那種不陰不陽的語調(diào)開口道。

    果然,他這樣一說,那茍?zhí)O(jiān)立刻就接口將他想知道的事情全部都說了出來——

    “姓王的,都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候,你把你那一套收起來吧,如今的情形難不成還要掀開來說不成?!這宮里死了這么多人,你我兩人既然還能活到現(xiàn)在,也算是祖上有庇佑。那皇上既然點了你,說不定你這回去了以后還能回來,你又干嗎一定要拉著我我去死——倘若你真的死在里頭,我還能給你燒點紙,你一定要帶著我,我們幾個一起死在里頭尸體喂了烏鴉,你難不成還能感到舒坦一些?!”

    龔寧紫聽到茍?zhí)O(jiān)所講,心底一沉。

    顯然這云皇不僅殺人,而且連自己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也都毫無顧忌,說殺就殺,這已經(jīng)是徹頭徹尾地六親不認(rèn),殺人如狂了,再抬眼看一眼那邪氣四溢的摩耶精舍,此事也定然與那蓬萊散人脫不了關(guān)系。

    “唉……你……”

    龔寧紫回過頭,終于裝作是發(fā)了善心的樣子將茍?zhí)O(jiān)一行人放走了,馬車旁一時之間,便只有那幾個沉默不語,押送太子殿下的老供奉。

    待到此時,龔寧紫當(dāng)然也察覺到了這幾個人的不妥。

    那茍?zhí)O(jiān)幾人還在時尚且不明顯,如今那些人屁滾尿流地跑了,這幾個老供奉身上的詭異之處便格外鮮明。

    他們臉色異常地白,白的就像是上墳時給先人燒的那些紙人一般,而且呼吸也格外的緩慢,眼中更是毫無靈氣。

    龔寧紫上車將“章瓊”從車上接下來,那幾個供奉便齊刷刷轉(zhuǎn)頭,漆黑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到凝在紅牡丹的身上。

    龔寧紫心中微驚,帶著紅牡丹往前走了幾步,那幾個供奉也同時跟了上來,只是人是往前走的,脖子卻是直直扭著,數(shù)張臉剛好對著章瓊。

    隔著袖子,紅牡丹用力地捏了龔寧紫一下,兩人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之間卻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恐怕這幾個還能呼吸喘氣的老供奉,也早已并非活人。

    龔寧紫垂了眼眸,臉上依舊按著那王太監(jiān)的脾氣,裝出又怕又怒的模樣,抓著“章瓊”走上臺階,往那摩耶精舍的門口一站。

    按照宮中的慣來的規(guī)矩,這門口無論如何也應(yīng)該有個通傳的人,沒想到如今情況卻大不相同,即便是這看似歡聲笑語,內(nèi)里又有人來人往的地方,門口卻跟著之前車隊路過的那些宮室一樣,一個人都沒。

    無奈之下,龔寧紫只能上前叩門,可沒等他用力,那鎏金的大門竟然嘎吱一聲,輕輕開啟了。

    享樂的樂聲與女子的大笑頓時潮水一般順著開啟的門縫涌出。

    龔寧紫駝著背,仿佛很害怕似的,帶著“瓊太子”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摩耶精舍。

    結(jié)果他在那些似人非人的供奉包圍下,剛剛轉(zhuǎn)過影壁,看見眼前的一切,頓時就知曉了為何先前那茍?zhí)O(jiān)等一群活人會被一聲笑聲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

    實在是因為這摩耶精舍之內(nèi)的場景看著實在滲人至極。

    先前他們聽見的樂聲確實是樂聲,只不過那拉琴彈唱的人各個是皮包骨頭,臉色青白,眼睛空洞,仿佛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魂魄。龔寧紫用眼角瞥了一眼那些老供奉,估摸著那些奏樂之人與這些老供奉大抵是差不多的狀態(tài)。

    而場中唯一所見的活人,卻是那幾位曾經(jīng)在宮中素有寵愛的宮妃。

    只不過在龔寧紫記憶中各有姿色的宮妃如今卻已近乎非人。只見她們都被困在了足有一人高的大缸之中,僅有頭顱露在外面。那大缸之中隱隱可以聽到似乎有東西正在蠕動,而每當(dāng)那蠕動聲響起,宮妃便大張開嘴,不足的發(fā)出宛若狂笑一般的凄厲尖嘯。

    龔寧紫感到自己后頸的寒毛一根一根立了起來——若是他記得沒錯,折磨這些宮妃的并非尋常酷刑,而是一種十分罕見的蠱蟲“笑蟲”。

    那蟲子僅有拇指大小,卻密密麻麻數(shù)目眾多,偏愛以年輕女子的血rou為食。而且它們只吃活物而不吃死尸,所以在攝食的時候,身上會分泌出一種毒液,當(dāng)它們啃食女子的血rou時,那女子只會感到一陣瘋狂的麻癢,隨后會控制不住的狂笑出聲。

    這種笑蟲以年輕女子血rou精華為食,因而研磨之后入藥,便可以提取一種號稱可以延年益壽,延緩衰老的藥……

    多年以前,江湖中所說的所謂長生不老藥,其實便是這種笑蟲研成的粉末。

    只是這種東西實在太過于陰邪惡毒,之后便是南疆毒王一脈出手,下令銷毀了這種蠱蟲。誰知道之后逍遙子與南疆毒王斗法,后者失敗后百年家傳全部歸于逍遙子之手。

    那笑蟲便在逍遙子的研究下再現(xiàn)忘憂谷……

    本以為忘憂谷之亂之后,笑蟲已再度滅絕,沒想到如今在一國之主的所在之處,他竟然又一次活生生地看到這種邪惡至極的東西。

    到了此時,龔寧紫心中早已確認(rèn),恐怕那蓬萊散人的來歷正是當(dāng)年逍遙子治下的忘憂谷了,就是不知道那人的身份,究竟是當(dāng)年的誰。

    而且既然已經(jīng)做到這種程度,恐怕那人的目的也牽扯到了如今的林茂。

    龔寧紫一步一步走著,心底卻漸漸平靜了下來。

    反倒是站在他身邊的紅牡丹,覺得背上漸漸冒出了冷汗。

    也只有她這種跟龔寧紫認(rèn)識已久的人,才能隱隱察覺到這個時候的龔寧紫有多么令人恐懼……

    正所謂,殺意似海。

    第174章

    等龔寧紫與紅牡丹一步一步走上前殿的臺階, 那從門梁一直垂落到地上的紅綃簾子終于動了動, 從里頭探出一個頭來。龔寧紫抬頭一看, 認(rèn)出那是云皇先前極為寵愛的一名宮妃,只是這個時候一張臉已經(jīng)瘦得脫了形,眼底一片烏黑, 比那門外嚇得連門都不敢進的茍?zhí)O(jiān)等人還要憔悴狼狽許多。

    但不管怎么說……龔寧紫總算是見到了一個活人。

    “王公公,”宮妃木愣愣地看著龔寧紫,有些遲鈍地喚道, 然后目光轉(zhuǎn)到了紅牡丹如今的臉上, 似乎又想了一會兒,才開口道, “太子殿下?!?/br>
    紅牡丹目光飛快地一掃那宮妃,心中暗自嘆息了一聲——她依稀記得這宮妃入宮前, 似乎還是個頗為有名的機敏才女,但這個時候見著, 倒像是腦子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

    “你們來了啊……陛下正念著你們呢?!?/br>
    說完,便見著她從帳中探出身,笑嘻嘻地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龔寧紫的手腕, 將他帶入了殿中。

    紅牡丹連忙跟在他身后, 也一同入內(nèi)。

    結(jié)果剛踏入那看似金碧輝煌,流光溢彩的前殿,即便是紅牡丹這種武功高強之人都禁不住呼吸一滯。

    明明是白天,可是在殿內(nèi)的上空卻燃著碩大無比的百燭燈臺,那點燃一次便要耗費數(shù)十兩銀子的璀璨燈盞將整個小殿照射得宛如白晝, 光線投射在琉璃片上再反射回來,便染上了同樣炫目的七彩流光,將整個空間染成了流光溢彩的一團燁燁光暈。

    那些描繪得栩栩如生的壁畫也在五彩斑斕的光暈后方熠熠生輝,似乎已成真人一般,沖著邁步而來的幾人捧花微笑??墒牵强胺Q人世仙境一般的殿內(nèi)的陳設(shè)與光芒卻與殿內(nèi)那讓人差點崩潰的惡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太臭了……

    腐敗的味道幾乎快要化為實質(zhì),在每一寸空間里蠕蠕而動。

    新鮮的血腥氣與陳舊的腐爛氣息混合在一起,另外還有異常濃重的焚香味,大概最開始是想要掩蓋掉殿內(nèi)那過于鮮明的血腥氣,可這個時候那香氣和臭氣混合在一起,卻只會更加讓人作嘔。

    小殿上部的光暈越是耀眼奪目,靠近地面的陰影就越是陰暗。

    層層疊疊的尸體隨意地散落在平滑似鏡的水磨地板之上,有的早已腐爛多時,皮膚肌rou都已經(jīng)脫落,內(nèi)臟化為暗綠色的漿液從腫脹的尸體中流出,而有的卻是新死,連身體都依舊柔軟,臉色看上去不過略微蒼白。

    隨著三人的踏步聲響起,層疊尸山中有數(shù)塊漆黑的影子倏然一動,然后發(fā)出了凄厲而沙啞的嘶鳴——

    是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