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杏林喝酒喝得興起，又與那和尚越說越是投機，一番長篇大論，將自己對長生不老的某些想法傾訴而出。他本以為這一夜不過是一晚逢水相萍的知己偶遇，卻不知道，這一夜其實是一世悲苦的開始。

    那和尚第二天便找到了邢杏林的家中，笑瞇瞇道一聲佛，隨后便要求邢杏林同他去往某不知名處，共研長生之道。邢杏林嬌妻在懷，又有名醫(yī)名聲在外，財帛美人都不曾缺，哪里又會同意這和尚莫名其妙的要求。

    結(jié)果就是這么一句拒絕，那和尚便依舊帶著那慈悲為懷的笑，輕輕一掌，撫在了他妻子的頭上……

    “……隨后，他當著我的面，殺了我父母與兄弟，還有家中仆人上下十七口人，一邊殺，一邊笑著問我‘施主，你去還是不去’。我有心想說‘我去，我當然去’，可是我卻口唇僵硬，一句聲都發(fā)不出來。”

    邢杏林說到此處，面容依舊平靜，只是了林茂卻聽得全身都在發(fā)冷。

    “那和尚想來便是凌空寺中人了?！?/br>
    林茂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房梁，伽若盤在那上頭，靜靜地看著梁下兩人。

    第160章

    “林谷主猜得不錯，那和尚確實便是凌空寺中人。我自那一日起, 整個人便變得渾渾噩噩, 不知光陰流逝, 等我清醒過來時, 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帶到了某四處封閉的別院之中。凌空寺中人以金針刺xue, 令我清醒，然后便強迫我同其他人一起，研究起那所謂的長生不老藥……山中無歲月, 我時而暈暈沉沉, 時而清醒，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那里呆了多久, 若不是之后忘憂谷事起, 偽王被殺, 恐怕我這一生，也就淪落在那別院之中, 郁郁而終了吧?！?/br>
    邢杏林說的若是真話，那他這一生經(jīng)歷堪稱坎坷苦難，偏偏林茂聽著卻心下一片平靜, 明明說的都與昔日忘憂谷相關(guān)，但不知是受驚過度還是別的緣故, 他聽起來到覺得邢杏林說的那堪稱邪魔手段的一干人, 就像是話本里的人物一般，與他記憶中忘憂谷的一干人等并對不上號。

    “既然邢大夫曾遭逢大難，僥幸逃脫之后便應(yīng)當小心翼翼, 對此事避而遠之才對?？蛇@一次你找上我，點出我徒兒的身份，又跟我說起那些前塵往事，顯然早有預(yù)謀。敢問邢大夫，你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么？”

    林茂面不改色，冷然問道。

    邢杏林迎向林茂，忽而一笑。

    “自然是為問你要那——長生不老藥。”

    話音落下的瞬間，便見著邢杏林身形一展，不過一晃眼，身形便如同鬼魅一般，出現(xiàn)在了林茂眼前。

    “嘶——”

    而在邢杏林動身的同時，一直安靜守在一旁的伽若也動了。

    邢杏林的身影移動，林茂尚且能捕捉到一抹殘影，可伽若的動作，卻比光影晃動更快。

    那些朝著邢杏林伸展而來的藤蔓甚至發(fā)出了劃開空氣的嘶鳴之聲。

    七步。

    這是邢杏林與林茂的距離。

    林茂看見邢杏林靠近之時，后者距離他便只有三步的距離，而那雙高高揚起，枯瘦如爪的手，已經(jīng)自袖中探出，高高揚起。

    一步。

    這是邢杏林砰然伏面栽倒在地時候與林茂之間的距離。

    他的頭發(fā)散開，差點兒挨著林茂的腳尖。

    而他的手已經(jīng)被牢牢捆束在自己的身后，整個人被淡褐色的藤蔓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動彈不得。

    ……

    房間里有了一瞬間的沉默。

    隔了片刻，林茂低頭看著邢杏林，嘆了一口氣。

    “又是何苦?！?/br>
    林茂道。

    “呵呵……呵呵……又是何苦？林谷主，你們忘憂谷多年前喪心病狂，罔顧人倫，造出那樣多人間慘劇，終于制出了那長生不老藥，卻一直苦苦瞞著世人，留給了你。而你自己得了那長生不老藥后得以死而復(fù)生，現(xiàn)在卻還有臉問我是何苦？”

    那邢杏林滿頭是血，抬起頭來猙獰說道。

    他一邊沙啞大笑，眼中卻流出渾濁眼淚，看著好生凄慘。

    林茂目光暗沉，半晌才開口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又問了一遍。

    邢杏林道：“我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我想要你的長生不老藥！既然你能夠以此藥死而復(fù)活，那么我那早逝的夫人自然也可以，我那遭受了無妄之災(zāi)的父母也可以！”

    說到底，邢杏林竟是看到林茂死而復(fù)生之后，覺得忘憂谷當年偷偷瞞下來的長生不老藥還有起死回生的效果，想要用在自己早已死去家人身上。

    林茂聽了邢杏林的回答后，臉色陰沉，一直沉默。

    而邢杏林見他如此，忽然又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哀聲低泣起來：“林谷主……我錯了，我不應(yīng)該那般莽撞沖撞了你……”那老頭像是這個時候才察覺到困住他的東西不對，白著一張臉慢慢在地上蠕動起來，想要掙脫那些藤蔓。

    眼看著伽若氣息一遍，仿佛立即要下殺手。林茂卻在空中微微擺了擺手，叫伽若停住了往邢杏林耳朵和太陽xue處探過去的幾根吸血藤蔓。

    邢杏林完全沒察覺到自己已經(jīng)逃過一死，依舊鼻涕眼淚一大把地求著林茂。

    “林谷主……我其實早就發(fā)誓，此生在不碰所謂長生不老藥的事。可是，我真的沒想到，我見到再見到你……我明明已經(jīng)診出你的脈象，你當年是必死無疑才對……”

    “你明明就已經(jīng)死了，可是你卻活過來了，而且還返老還童……這不正是當年忘憂谷那幫畜生說的長生不老藥的功效嗎？活死人，rou白骨，死而復(fù)生，返老還童……”

    “林谷主，既然你可以死而復(fù)生，為什么不能把那藥再給我一份呢？我發(fā)誓我不會說出去，我就想讓我那苦命的父母與妻子活過來……活過來而已啊……”

    邢杏林蒼老的聲音不斷在陰暗的房間里回蕩，林茂覺得自己心里沉甸甸的，壓著心臟的那塊石頭無形中又重了許多。

    “我之所以能夠死而復(fù)生……只不過是因為某位無名神醫(yī)誤打誤撞之下配出了一副長生不老藥，并非忘憂谷的舊人藏私?！?/br>
    林茂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對邢杏林解釋起來。

    但他把前因后果說了一番之后，邢杏林卻嘶啞大笑起來。

    “無名神醫(yī)？誤打誤撞？這話……林谷主，你竟然真的信了嗎？忘憂谷，凌空寺，皇家三方嘔心瀝血，匯集天下奇才苦心鉆研了那么多年都沒能配出的長生不老藥，竟然被一個山野老人無意煉出來了？況且你身邊還有你那好徒兒常小青——他這么多年來抑制自己蠱物特性，留在你身邊，靠的難道是他自己一人之力？林谷主，不管你是不是裝糊涂，但老夫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你身邊定然有忘憂谷舊人為你苦心cao持一切，救你死而復(fù)生！”

    林茂怔怔聽邢杏林的這番話，心中轟然鳴起一陣喧囂。

    忘憂谷的舊人……

    會為了他付出這樣多的苦心的人，整個忘憂谷中只有一人?。?/br>
    可是那個人，那個人分明已經(jīng)死了啊……

    林茂不斷地說服著自己，可是心中那個反駁的聲音卻越來越大。

    如果林茂自己可以死而復(fù)生的話，那……那常師兄呢？

    常師兄難道不可以死而復(fù)生嗎？

    這么多年以來，難道常師兄……常師兄一直就在他的身邊？

    林茂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了忘憂谷外無名老人那張蒼老的臉，還有那對隱藏在皺紋之下，似乎隱含著什么深意的眼睛。

    在他渾渾噩噩從土里爬出來的這段時間里，他究竟錯過了什么？

    林茂整個人控制不住的發(fā)著抖，心跳越來越快，不敢細想，卻忍不住去細想，不敢回憶，卻控制不住地細細思索。就連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自己如今到底是狂喜以或者惶恐……或者是兩者皆有之。

    若是常師兄真的能活過來……

    林茂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在心中定下結(jié)論。要知道邢杏林也不過是情緒激動擅自揣測他死而復(fù)生背后的事情，如今也沒有人能夠拿出證據(jù)，那在背后cao縱復(fù)活之事的人便是常青常師兄……若是真就這樣傻傻地滿懷希望探查此事，最后卻發(fā)現(xiàn)不過是幻夢一場，才是最可怕最絕望的。

    可是，可是……

    倘若常師兄真的已經(jīng)活了呢？

    林茂還是控制不住這個異常甜蜜的念頭，心臟在胸腔里怦然直跳，幾乎快要發(fā)了狂。

    第161章

    冬日白晝短暫，林茂與邢杏林的一番談話耗掉了一些時間, 窗外的光線便看著看著昏暗了下來。

    陰影中林茂面上神色似笑非笑, 似哭非哭, 邢杏林抬眼看了他一眼, 隨后又是一眼。而伽若更是轉(zhuǎn)過了視線, 定定地看著面色變幻不定的林茂，蒼白如同妖魔一般的頭顱臉上罕見地透露出了屬于人類的情緒。

    該如何形容這種情緒呢？

    伽若自己都不知道。他自誕生于這世上以來，這世間的鳥獸蟲魚, 花草樹木與身邊的人類對他來說并沒有什么兩樣。一定要說的話, 寺廟中被人重重守護，扎根于太歲之中的奇樹空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種幽遠氣息, 倒讓他還算喜歡。從牙牙學語的稚童到年輕健美的青年, 一生之中, 伽若從不知憂患焦慮的痛苦，卻也不知道平安喜樂的幸福。

    他的心就像是一口已經(jīng)年歲久遠的古井, 井中水面平靜無波，毫無波瀾。

    作為和尚來說，他的這種心境十分令人羨慕, 誰都沒有想到當他帶著枷鎖以罪僧的身份踏入塵世，心境卻會因為某一個夜晚與人的偶遇而發(fā)生變幻。

    就像是無風的夜晚, 月亮倒映在古井的水面之上, 水面頓起了漣漪，蕩起一陣細碎銀光。

    伽若本以為自己因為林茂而產(chǎn)生的改變應(yīng)該僅止于此，卻沒想到失去了人類的身體之后, 他還要品嘗自己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情愫波動。

    就像是現(xiàn)在這樣，他看著遠方林茂眼中閃動著的細小光芒，身體卻像是有毒蛇在用尖銳的獠牙切割他的心臟。黑暗的毒液在他的體內(nèi)彌漫開來，伽若從未像是現(xiàn)在這樣厭惡一個人——那個在此時此刻，被林茂帶著這樣的神情想起的人。

    不知不覺中，伽若捆住邢杏林的藤蔓一點一點地收緊了。

    “嘶……”

    吃痛之下，邢杏林按捺不住地發(fā)出一聲痛楚的吸氣聲，才叫房中另外那一人注意到不對。

    “伽若！”

    林茂一回神，便看見了那些幾乎已經(jīng)快要陷入邢杏林皮rou的藤蔓，他連忙喝道，止住了伽若進一步的動作。

    可即便是這樣，邢杏林也已經(jīng)痛到臉色蒼白，滿頭大汗，仿佛下一秒鐘就要暈過去。

    “放開他?！?/br>
    林茂連忙道。

    “不要，我想殺了他。”

    可一直以來都溫潤得像是家養(yǎng)了很多年的狗一樣的男人，這一次卻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反抗之意。

    邢杏林聽到房里忽然響起的第三人的聲音，肩膀微微一縮，顯然也是被嚇了一跳。

    他勉勉強強回過頭來，正好與那已經(jīng)垂下頭來的伽若打了個照面。

    “你——”

    邢杏林嚇得全身一抖，“你”了半天，舌頭卻打結(jié)打到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可他如今被那藤蔓纏得半死不活，即便是嚇到了，也不過在地上輕輕到拱了拱，看著好不可憐。

    “不可以！”

    林茂聽到伽若的話之后也是大驚失色，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已經(jīng)打算下殺手的伽若，再看一眼那半人半藤的和尚，才有些意外地在那人微微上挑的異色瞳孔中窺見了一絲孩子氣的遷怒和不知所措。

    “你別緊張……”林茂心中微微納悶，臉上卻絲毫沒透露出茫然，他沖著伽若半哄半騙開口道，“這個人知道很多事情，于我來說十分有用。在我問清楚之前，你可千萬不要殺他。”

    這樣哄騙了許久，伽若才一臉悶悶放開了邢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