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林茂安靜地躺在深深的棺材里。 他穿著生前喜歡的那身舊衣,頭發(fā)束得極整齊,在暗暗的火光中,那一頭白發(fā)竟然像是銀絲一般閃閃發(fā)亮。他的臉上正罩著多年來不離身的那一枚面具,雙手交疊放在腹部,看上去真的就像是只是睡著了一般。 常小青直直地站在棺材旁,他看著自己師父的尸體,只覺得胸口從未這樣痛過。 那樣深得痛,痛得好像他整個人都要裂開了。; “你莫生氣。”他沙啞地沖著棺材里露出來的那個人低聲說道,“我還是沒法子……師父……我就只想……和你一起……” 他發(fā)出了一聲小獸似的嗚咽,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將臉貼在了林茂的頸旁。 然而,他是真的醉了,所以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在他俯下身的那一刻,林茂的手指,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第2章 跟大部分人想的不一樣的是,林茂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的命好過。 他極小的時候便被師父帶入忘憂谷,是故與親生父母親緣極為淡薄。好在后來谷主待他倒是極好——然而這好也沒有好上幾年。 盡管老谷主對林茂宛若親子,林茂卻也不能摸著良心說老谷主是個好人。正確的說,老谷主可以說得上是個惡人,而且是極為心狠手辣,行事乖張的那種,而老谷主的得意弟子,常師兄自然也與老谷主一樣——甚至比老谷主還要更加殘忍,更加可怕一些。 林茂從來都不敢去想忘憂谷里那一批批來人是如何消失的,也不敢去探究空氣里的血腥味,后山延綿不絕的慘叫是究竟是什么人留下來的。他只當自己依舊是那個什么都不知道的無知孩童,日日在老谷主和師兄的懷里撒嬌打滾……像是一只靈智不通的寵物那般。 只是他終究是害怕師父和師兄會因為他們做的那些事情遭了報應(yīng),在自己床腳下偷偷請了一尊菩薩,每日睡覺前他在菩薩前上一炷香,求菩薩能夠化解一些師父和師兄的罪孽。 不過有時候想想,一炷香終究是不夠的,無論是老谷主也好,常師兄也罷,最后的下場還是那般凄涼可怕,讓林茂又傷心,又覺得冥冥中是必然。天理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就算是林茂自己,也知道自個兒遲早是要遭報應(yīng)的——他掩耳盜鈴地無視當年師兄和師父犯下的那些錯,卻始終騙不過自己。 他是踩著多少人的血與rou在人間地獄一般的忘憂谷過著那樣舒服的日子——他自己心里明白。 所以老谷主死了,常師兄也死了,林茂不恨也不怨,只是覺得傷心。然而他沒法瀟瀟灑灑地離開,他身上有著忘憂谷最后的武功,手邊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常師兄的遺腹子。林茂不覺得之前的忘憂谷有什么好,可是師兄讓他把忘憂谷撐下去,他便努力撐下去。 可是,真累啊…… 林茂總是忍不住想。 他的身體天生與常人不同,其實是受不得忘憂谷那幾百年來浸透人血毒物催生出來的功力的,到了最后那些年,那些功力中的穢毒一點點在在他的血脈中生長,直至他五臟六腑都被毒爛成漿。 林茂是真的受不了這個,他真想死,又放不下他養(yǎng)大的孩子。 尤其是常小青…… 他的小青啊。 看著常小青,林茂恍惚間就像是看到了常師兄的臉。當初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時,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怨嗎?恨嗎?明明說好了同他在一起,最后卻與其他女子有了孩子——若是常師兄當年還在世,林茂或許是真的會怨,會恨吧。然而事實卻是常師兄早就已經(jīng)死在了他的懷里,死之前兩眼淌出血淚,最后一句話猶在耳邊。 “貓兒啊……我要死啦,我正想帶著你,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去死……罷了,罷了,貓兒你還是活著罷,誰叫我喜歡你。” 是啊,誰叫我喜歡你呢。 林茂就這樣想著他的常師兄,熬啊熬,總算熬到三個孩子都成了材——他自己也算是能松一口氣。他不松這口氣不行,他病入膏肓,已經(jīng)救不了了。 只是小青又怎么辦呢?常小青雖然長得與常師兄像,脾氣卻隨了林茂本人。 是他對不起常師兄,他把小青給養(yǎng)歪了——哪怕小青總是板著臉,又有那么一個天下第一的頭銜,骨子里卻同林茂一樣,膽小,害羞,怕生,心腸也太軟了一些。 林茂愁得要命,最后在便是在這愁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他只覺得周圍暗了下來,那些糾纏他許多年的病痛簌簌落下——他的身體也因此而變得又輕,又暖,飄飄悠悠便要散入那虛空之中。 然而,林茂恍惚中卻還是能聽到常小青的聲音。 “師父”“師父”…… 那一聲接著一聲的呼喚,宛若杜鵑啼血,滿懷都是極致的哀痛傷悲……簡直讓林茂死了都放心不下。 可是小青還是在喊著師父,喊得讓人心慌。 小青啊,你莫怕啊…… 這句話在林茂的舌尖來回滾動,卻始終也說不出口。 林茂聽著小青聲音里漸漸染上的凄厲,一個著急,喉嚨里竟然噴出了一口血。 “噗——” 溫熱的液體帶著濃烈的鐵銹味,濺到了林茂的臉上。 他打了一個機靈,驟然睜開了眼睛。 然后…… 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他死了,然后又活了過來。 他不僅活了過來,還發(fā)現(xiàn)自己活過來的時候,人是在一口棺材里。 …… …… …… 不然,怎么說林茂的命不好呢。 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在那漆黑的棺材里定了兩個時辰的神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呆得這口棺材,已經(jīng)被下葬了。 發(fā)現(xiàn)這一點之后,林茂心中就愈發(fā)的愁苦了。棺材里空氣漸漸稀薄,林茂敲著棺材板企圖呼救,喉嚨卻是火燒火燎地一陣劇痛,除了幾聲“嘶嘶”氣音之外半點旁的話喊不出來。林茂只得運氣企圖擊破棺材,然而一個周天運轉(zhuǎn)下來,他卻發(fā)現(xiàn)氣??湛帐幨?,一點內(nèi)力卻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變得十分微弱,甚至還不如他十五六歲躲懶貪玩時的功力。 好在林茂心中覺得自己是已經(jīng)死過一次的人了,旁人遇到這種境況怕是要慌張不已,他卻心態(tài)平和,只道若是破不開棺材,在這地底死一死也不是什么大事——怕是還能再給三個徒弟們省點麻煩。然后林茂便聚著體內(nèi)那細如絲線一般的內(nèi)力慢慢細細在棺材上撬了一個口子,最后倒也讓林茂從那土底掙扎出了一條通路來。 不過好不容易從土里爬出來,林茂從閻王爺手里拽回來的那條命十分也已經(jīng)去了九分。他趴在地上歇了許久,才發(fā)著抖勉強撐起身子環(huán)顧四周。 他在地底耗費了不知道多少時間,終于重見天日卻已經(jīng)是夜深十分。一口慘白的月亮掛在天邊,落下一片雪亮的銀光,倒是將小片墳地照得十分清楚。林茂往自己左邊望去,見到的是老谷主的墓碑,再往旁邊一點,是常青的墳。這是林茂生前給自己選的地,總覺得死后還是傍著師兄和師父能安心點,卻沒有想到最后他沒死成,反而將師兄師父地這片墳地弄得有些狼藉。 林茂回過頭便看到了自己的墓碑,上面寫著“恩師林茂”幾個字,從字跡看似季無鳴提的字,深入青石之中的指法卻是常小青的。墓碑前供著堆積如山的貢品,玉石香爐里供的香燭已經(jīng)是一小撮煙灰。 林茂看著這一切,越看就覺得心中越是惘然。 他知道自己之前是死了,那具身體早就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他又活過來了呢? 林茂想要給自己號個脈,結(jié)果手還沒抬起來又垂了下去。 他這回復生,身體似乎有些不太對勁,總覺得有些精疲力盡之感,內(nèi)息極為綿軟,氣海虛空,內(nèi)力……唉,他身體里的那點內(nèi)力怕是習武的十歲孩童都不如。 喉嚨依舊不好,極為疼痛,像是含了一口燒紅的炭。 林茂又歇了好久才能勉強靠著自己的墓碑站起來。 忘憂谷歷代谷主都葬在忘憂谷的后山禁地,離谷內(nèi)人起居生活的莊子還有數(shù)十里的距離。若是林茂武功還在,倒也不過是半個時辰的事情,然而如今他光是起身都只覺得眼冒金星頭暈眼花,這距離卻遠得有些讓他經(jīng)受不住,更別說環(huán)繞著禁地周圍那一圈兇險的機關(guān)。林茂又看了一眼遠方,能見到的依舊只有山脈寂靜起伏的黑影子,月亮旁邊掛著一道一道白紗似的夜云,星星卻看不到多少。 天十分之冷,先前怕是下了一場雪,那雪落在地上又融化,化為濕漉漉的水汽并著寒意順著林茂的腿往上竄,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攏了攏身上的衣服——那衣服上也滿是泥水雪水,散發(fā)出一股怪異的土腥味來。 “唉……罷了……” 林茂皺著眉頭嘆了一口氣。 他暫時沒可能自行回家,只希望白天幾個徒弟來拜祭的時候再將他帶回去。不過看現(xiàn)在的情況,他卻也不可能就這樣坐在自己的棺材里守著墓碑等到天亮。好在沒多久林茂就想起來,就在后山的隱秘之處有一口溫泉——說是溫泉,實際上只能說是從亂石嶙峋中涌出的一縷水流,積在石塊之下一不足澡盆大的淺坑之中,隨后便沒入周圍的草地亂石之中。因為那溫泉著實太小,周圍的景致也實在一般,林茂雖然知道有這么一口泉,卻絕少到那附近轉(zhuǎn)悠??扇缃襁@口溫泉于他而言,卻是莫大的恩賜。在泉水旁不僅可以洗去污垢,更能借著溫泉的熱氣暖暖身子,好讓他支撐著虛弱的身體挺到天亮。 于是林茂又花了許多功夫,拖著虛弱無力的身體強撐著挪到了記憶中的完全旁邊。 那溫泉卻又不如他想的那般讓人舒服,泉眼旁邊熱且濕,因為天氣冷,整個泉水所在之處騰起團團帶著硫磺氣的乳白色水汽,只熏得林茂愈發(fā)頭暈?zāi)X脹。 他原本只想彎腰潑點水好洗掉身上的棺泥,結(jié)果卻腿一軟,直接跌到了泉水之中,將全身上下的衣裳都浸了個透濕。 “真是的……” 林茂眉頭緊皺,頭暈且心煩,低聲罵了一聲。 流水潺潺將他滿手污泥漸漸沖刷干凈,恰在此時,亮晶晶地月亮從一塊云里透出了半邊臉,將銀光灑在溫泉這塊。林茂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頓住了。 “這是……” 他驚疑不定地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端詳起來,心跳有些加快。林茂死前年紀已是不輕,加之纏綿病榻許多年,精血骨rou都已經(jīng)被消耗殆凈,伸出手來只能看到自己硬邦邦的骨架和干縮枯燥的人皮,皮上滿是毒瘡留下來的黑斑。 可如今他眼前的這只手卻生得再好不過,骨rou均勻,手指纖長,在月光之下白瑩瑩的皮膚好似塊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摸上去更是豐膩柔滑。 到了這個時候,林茂已是覺得不對。 他顫顫巍巍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沒有摸到記憶中凹凸不平的疤痕,臉頰微熱,指尖觸到的皮膚極為光滑細膩宛若少女一般。 林茂被嚇得一顆心兒幾乎要跳出胸口,不顧上羞恥,他草草撕開自己的褻褲,擺了個有辱斯文的姿勢借光朝著大腿根部望去。 只見一顆紅痣宛若鴿子血般印在林茂雪白的腿根內(nèi)側(cè)。瞅到了這個胎記,林茂才驚疑不定的放下了一半心神——他如今用的這具身體,倒還真是他原本的軀殼。 然而為何……為何他現(xiàn)在會變成這副模樣?簡直就像是他的身體回到了他十五六歲的樣子—— 等等! 林茂剛松了一口氣,想到這里驟然又嚇得差點跳起來。 十五六歲的模樣?! 第3章 林茂想到一個可能,嚇得全身冰涼。 說來也巧,下葬的時候,林茂身前用的那把秋水劍也被一同放入了棺材內(nèi)。而林茂也正是把這把劍當拐杖用,才勉勉強強拖著孱弱的身體來到溫泉旁。這時候這把劍又有了別的用途,林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靠在水邊,將秋水劍抽出半截來,借著月光,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光潔劍身上倒映出的人影。 那是一個美極的少年,芙蓉似的面容,柳葉一般的眉,雙眸盈盈宛若浸在寒泉里的黑琉璃,眼角眉梢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含情。便是這般驚恐的表情,落在這樣一張臉上,也無端端透出一份說不出的旖旎春意。偏偏在嬌柔媚態(tài)之外,他臉上還透著一股青春少年才有的青澀之氣,愈發(fā)惹得人忍不住想要好好攀折著雨打芙蓉般的美人一番。 這樣的容貌,多一分美則淪為惡俗,少一分媚則失風情,只能是天生,絕非后天可得,也正是因為這樣,即便是當年引起六國戰(zhàn)亂百年的禍國妖姬江雪晴在這樣一張臉面前,恐怕也要忍不住自慚形穢, “砰—” 秋水劍驟然落在了石碓紙上,發(fā)出了一聲連綿不斷的長吟。 “怎么會……怎么會……”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他的心魂之中碎裂了。大片污穢的腥臭的血迸射開來,將他的世界染成了一片猩紅。 【你這個妖怪——】 【都是你,都是你——】 【若不是你,他們怎么會死?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 好似有無數(shù)人簇擁在他的身邊,抓撓著他的靈魂,發(fā)出凄厲的尖銳質(zhì)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