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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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和淵問詢趕出來,半個人影都沒見到,卻聽見了下人們的這些閑言碎語。他皺起眉頭:“姓桑的也來了?算了,不必跟了,此事定然有詐?!?/br> 花玨一介小倌,怎么會跟那種人搭上關(guān)系? 他沒記錯的話,江陵老城主戎馬一生,性格冷酷,對膝下十幾個兒子算不得多好,卻獨寵一個外姓小子,將他過繼到膝下,連遺囑都只交與他一人保管。老城主逝世時,甚至也只有這少年侍奉身邊。當(dāng)時正值戰(zhàn)時,若不是這少年封鎖了消息,帳后替身發(fā)號施令,江浙一帶怕是要落入敵人手中,他也因以一戰(zhàn)成名。 有奪位的絕對資本卻沒那樣做,究竟是緩兵之計還是出自真心?聞得如今的少城主謝然不僅不處理這人,反而重任他為軍師,上上下下的人都覺得,這恐怕是養(yǎng)虎為患。江陵這塊肥rou……以后指不定是誰的呢。 這樣一看,花玨這人出現(xiàn)得實在莫名其妙了些,恐怕不簡單。 花玨卻不知曉自己再次被懷疑成了一個jian細,他現(xiàn)下已全然將桑先生看成同花大寶一樣的弟弟,無比親切,連眼神都溫柔了許多。這感覺比起弟弟來又多了些不同,花玨不細想,只厚著臉皮接受著少年的親近,只當(dāng)是用另一種方式圓了他從少年起便有的隱秘期待。偏陰命的花玨只敢想想的事,卻通過鳳篁的命格體驗到了。 其實放到現(xiàn)實中,他能親近的人也不是沒有……非他親近,而是自己找上門來的?;ǐk胡思亂想著,腦海中浮現(xiàn)出玄龍的面龐,而后有些悻悻然起來。 也不知道那條龍現(xiàn)在在干什么。他出走時忘了給他留張字條,不過大約也沒什么影響;他要回家了。 城主府與花家只隔一條街,平日走幾步路就到了。二十年前的城主府便是紫陽王府,不過中間除了一條寬闊大道外,還橫亙著一小片擁擠嘈雜的巷路,另有一條引水渠。 那時候自己還沒出生,阿娘阿爹應(yīng)當(dāng)都在,還有爺爺奶奶。其他幾個陌生的稱呼在花玨心上泛過,讓他忍不住微微戰(zhàn)栗起來,眼睛也有點酸澀。 只當(dāng)個住客,應(yīng)該也是可以的吧? 他有個那么好的奶奶,有理由相信阿爹阿娘也是很好的人,會讓他留下來借宿。他不求能呆多久,只要能見過他們便好,讓他知道他曾經(jīng)是有個完整圓滿的家的。 旁邊,桑意見他神色動容,以為他是太久沒回家,觸景傷情,便適時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罷?我先走了?!?/br> 花玨點了點頭,忽而又叫住了身邊的少年:“等……等一等,桑先生。” 桑意回過頭,挑眉道:“我只是少城主麾下一個打雜的,公子,你不必尊稱我為先生?!?/br> 花玨看著小一號的桑先生,有些感慨,心知有些話在現(xiàn)實中不會說,如今便是唯一的機會了。他沉默了片刻,終于鼓起了勇氣,輕聲道:“桑先生,我……喜歡你?!?/br> 一句喜歡,從滿心戀慕的孩童時期發(fā)芽,終于在此刻終止,足以做個了結(jié)了。他并非全然為了如今的自己,而更像是為了初遇桑先生時那個滿眼淚水的孩童,千等萬等,他是他等來的第一個了解他的人,他告訴他:看得見圖上走龍是值得驕傲的事,給他一把傘,讓他不用接著跪在雨里,檢討自己并沒有做過的事,他不是一個撒謊的小孩。 他感謝他。即便此后十多年始終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上,單是這么長久的陪伴,他也要將其銘記在心。 眼前的少年眨巴著眼睛,一動不動,像是傻了。 花玨吸了吸鼻子,認真地看著他。壓了他十多年的遺憾在此刻得到紓解,他如釋重負,很快便笑著補了一句:“你呢?” 震驚的少年版桑先生立刻回過神來,眼神也認真起來,下馬對他一拱手:“我同樣喜歡你,公子,萍水相逢如遇故知,日后有什么難處,只要你能找到江陵城主,報上我的名號,我定然會保你平安無憂?!?/br> 花玨目送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噠噠遠去了。 桑意拐過巷路彎道時,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今兒救的這個人著實古怪了些,雖然很投緣,但是卻仿佛與他認識了很久一樣,說話也沒輕沒重的,一點都沒有他們是萍水相逢的自覺。 奇怪的是,他并不討厭這樣的感覺,那人給他的感覺很溫柔,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溫柔得多。 桑意這么想著,身下的好馬卻陡然一陣急停,馬蹄騰踏而起,幾乎要把他掀翻過去。他趕緊順勢從馬背上滑下來,連連撫慰暴躁的馬兒,順便探頭出去看看是什么東西擋了路,以至于讓他的小馬駒也發(fā)了瘋。 得,抬眼一看,自己的新上司便站在他面前,旁邊還帶了一個面色鐵青的男人,瞅著應(yīng)該是紫陽王。 江陵城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冷聲問道:“你請假便是為了這個,私下定情么?” 桑意兇狠地瞪了回去:“您這話說得奇怪,聽人墻角好歹也聽全了不是?我后面只差對他說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英雄人物后會有期,您從哪兒聽出的定了情?” “回去。”謝然根本不理會他,“你因閑事請假,欺瞞軍主,罰俸三月,回去抄寫軍規(guī)五百遍?!?/br> “除了抄軍規(guī),您還有什么新鮮玩法么?”桑意的原則一向是打腫臉充胖子,被抓了包可以,但是氣勢不能輸。他云淡風(fēng)輕地道:“膩了?!?/br> “膩了可以,抄一千遍?!背侵饕彩窃频L(fēng)輕。 結(jié)果他的軍師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這句話:桑意被一股冷到冰點的森然氣場鎮(zhèn)住了,順著氣息散發(fā)的源頭看去,赫然是應(yīng)當(dāng)與他們商談國師分封一事的紫陽王。 玄龍淡淡道了聲:“勞二位先回茶館中等候,本王有些事還要處理……十萬火急。” 作者有話要說: 花小先生和桑小先生手拉手出去玩啦,大黑龍和少城主咬著手帕窮追不舍,超兇。 “我感覺我被綠了?!薄昂们晌乙彩?。” 第49章 魅最喜歡 玄龍本來是沒有注意到這件事的。他居于茶樓上, 與江陵城主話已至半, 卻始終不見應(yīng)當(dāng)出席的另一個人,中途才知是那位小軍師攔街救了個人。 謝閣老在軍中去世,謝家長子謝然此時回到江陵, 接手城主之位, 這意思也便是主人回歸,他紫陽王此前鎮(zhèn)守江陵的成果要被這個小子一手攫取, 玄龍退居二線, 只當(dāng)個陛下派來的友軍。 玄龍治下, 卻需要一個毛頭小子當(dāng)街搶人, 這無疑是駁他的面子。 江陵城主顯然也意識到了這情況的不妥之處,不動聲色地道:“桑少提督常在軍中, 少懂人情,行事經(jīng)常莽撞胡來,我怕他瞎胡鬧, 便下去問一問情況, 還請您多擔(dān)待,某在此暫離片刻?!?/br> 玄龍應(yīng)了,看這少城主匆匆下了樓, 低聲對旁側(cè)人道:“……此子可有大成?!?/br> 旁邊立著的一位參軍道:“王爺, 江陵此地, 呼聲高的卻是樓下那位?!?/br> 玄龍呷了口茶:“這一個端穩(wěn)持重,不外顯,正合另一位意氣風(fēng)發(fā)不知輕重, 我看江陵舊主的意思卻是讓他們二人平衡一番,也讓那外姓子替自己的親生兒子擋刀。少年人有銳氣是好事,但若是銳氣太盛,便只能做攻盾之矛……折斷了便沒用了?!?/br> 他起身至窗邊,推開雕花琉璃窗,本想一觀那老城主倚重的少年軍師,沒料到卻被另一個人抓住了眼睛。 他找了半個多月,音訊全無的花玨,正在樓下。 剛剛還在冷靜分析的紫陽王立刻不冷靜了,玄龍披衣下樓,正撞上剛不情不愿給自家軍師準了假的城主,玄龍匆忙間只來得及解釋一句:“是我的人?!北懔钊藗浜密囻R,往那兩個人離開的方向奔了過去。江陵城主見狀,立刻也不動聲色地追了上去,一時間茶館里倒是人走茶涼,留一地小廝隨從面面相覷。 花玨根本不知道一墻之隔的地方,整個江陵最尊貴的兩個人正在聽墻角。江陵城主抓回桑意后,看玄龍的樣子,也便知道今日會談怕是談不成了,但兩方話已過半,立場交代得差不多了,便也不計較這么多事情,只等幾日后登臨王府再敘一回。 一時旁人走空,風(fēng)聲寂靜。 花玨原地尋了兩圈,始終沒找到自己熟悉的那個院落。 方寸之土,越過寬窄巷路和低矮平房后的土地,野草和花木蓬勃生長著,間或跑出一些小甲蟲,嗡嗡窸窣占據(jù)這里。 在哪呢?花玨疑心自己走錯了,可他轉(zhuǎn)了好幾圈,卻發(fā)現(xiàn)此地的確空曠,再沒有別的人家了。 花玨只覺得渾身的血都涼了下來。 他不再走動,心知不是自己走錯了,他無法繼續(xù)蒙騙自己:這里一處人家都沒有,沒有花奶奶,沒有他不認識的阿爹阿娘,沒有他那個柵欄歪斜的小院子。 他的家在哪里? 花玨大腦一片空白。不過是二十年時間,這里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給他留下,連半個地基、半片磚瓦都沒有。他見到了本應(yīng)是他家引水渠后面的那一道小斜坡,花玨小時候常常從那上面滑下來,如此往復(fù),玩得一身灰;也見到了本該是后院的地方立著一塊沉重的灰?guī)r,后來花奶奶請人在這里挖出了一口井。 難不成自己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還是說,當(dāng)時的親人們尚且居于別處,未曾搬遷過來。但奶奶明明告訴他,這宅院是幾代傳下來的老宅院,花家人世世代代都住在這里。 花玨慢慢地蹲了下來,只覺得渾身疲乏猛地沖上頭,沖得他一陣一陣的頭暈。這些天遭到的刁難和吃的苦都不算什么,他花小先生窮到大,也不是什么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少爺。只是貓狗尚且知道在冬日尋求一處溫暖的窩,他也只想回家看一看罷了。 “鳳……花玨?” 花玨蹲著有點累,渾身散下來,將將跪倒在地,忽而聽見有個人叫了他的名字。花玨只當(dāng)是聽錯,卻見到一抹暗沉的衣裳下擺來到他跟前,而后是一只手,伸到他眼前來,像是想摸摸他的臉。 玄龍原本揣著一腔火氣,一路強壓著不動聲色,預(yù)備問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與江陵城主還未走到跟前時,便聽見了這人直白坦然的一聲“我喜歡你”,玄龍當(dāng)時險些把馬鞭子折了。 但當(dāng)他走近時,卻發(fā)現(xiàn)這人半跪在地上,眼神空茫,眼里明明白白寫著難過。 花玨抬起眼,看清了來人之后,只怔怔道:“你回來了?!?/br> 玄龍蹲下來與他平視,望見他好似全然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面容一派澄澈,眼神也十分無辜。他先前強壓下去的那點怒火倏忽又冒了出來:“招呼也不打一聲便跑出來,一走便是大半月,你究竟要干什么?” 花玨定定望了他片刻,慢慢回過神來:“我想回家?!?/br> “那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玄龍壓著聲音,目光比他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冰冷?;ǐk本就有些難過,被那眼神看得受不住,猛地起身往回走:“與你無關(guān)?!?/br> 玄龍見他要走,心頭無名火燒得更旺了,伸手一把將他扯回來,牢牢拽住了:“還是說你們樂坊中人生性如此,每天不招惹些許個人便不舒服?” 花玨沒聽懂他的意思,直接氣笑了:“是,都是我招惹你們,我生來便應(yīng)該獨自一人的好,省得徒增煩惱,我死時找個坑一跳便是,命短的人活該孤獨一世,活該被人指著說不該出生?!?/br> 他把手從玄龍手中抽回來,許是他長這么大頭一次說重話:“王爺您讓我自生自滅罷,我們兩邊都清凈,你少來指責(zé)我?!?/br> 花玨擦了擦眼睛,玄龍又要來拉他,低低道了聲:“別鬧了,跟我回去?!?/br> 花玨紅著眼睛看過來,看得玄龍心里一陣隱痛?;ǐk努力吸著氣,強作鎮(zhèn)定:“對了,你把我的小鳥和我弟弟還給我,我再也不來找你了。” 玄龍站在原地,態(tài)度溫和下來,輕聲問道:“怎么了?” 花玨憋著一口氣,勉強笑道:“沒怎么,請你把他們還給我。” 玄龍看著他的樣子,想像以前一樣上去將他擁進懷里,但忽而又有些不敢了。他手足無措地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后壓低聲音輕輕哄道:“那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回去接他們,嗯?” 花玨沒吭聲。玄龍往回走了幾步,見他沒跟上來,于是試探著握住他一只手,見花玨沒有再掙脫,這才慢慢帶著他走了回去。 玄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把他們叫過來?” 兩人一路走回王府,花玨其實已經(jīng)慢慢平靜了下來。他茫然地搖了搖頭,忽而問道:“您能幫我查一查,江陵本地所有姓花的人家嗎?” 玄龍忙不迭地答應(yīng)了,再看了看他的狀態(tài),只讓下人送來了果蔬粥品,附帶咸菜酒水,一并放在他房里。 他立刻便去幫花玨查了。之前的那點微末的怒氣早就被他拋去了九霄云外,玄龍想著花玨的樣子,只能輕輕嘆息一聲,以為花玨是見到自己的家人搬遷了,不免失落。 說起來,他至今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曾見過他的家人。只知道他原名叫花玨,會算卦。 玄龍動用了卷宗,查來查去只找到幾十余戶?;ㄟ@個姓是北朝姓,屬周文王一支,屬江城分布最廣,但是出了江城卻十分少見。江陵地小,雖與江城挨得近,但登記在冊的逐一排查過后,也便只剩下了薄薄幾頁紙。 他帶著卷宗回去找他,聽見守在院門的下人道:“鳳篁公子在庭院中用飯?!?/br> 玄龍點了頭,忽而又道:“傳令下去,以后他在我府上,你們皆稱他花公子便好?!?/br> 下人喏喏應(yīng)聲了。玄龍在院門前停滯良久,見敲門后無人應(yīng)聲,便推門走了進去。 花玨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并未動筷,卻喝了許多酒。他心里想著事,下人不敢打擾他,只在他酒喝完時續(xù)杯,一壺梨花釀飲盡,再換上窖藏的黃酒?;ǐk一時不察,空腹喝酒,又喝雜了,等他認出身邊坐了個人的時候,已經(jīng)是醉眼朦朧。 玄龍看著眼前人的眼睛,替他把散落下來的頭發(fā)別好,聲音里透著幾分擔(dān)憂:“怎么了?” 花玨臉頰紅潤,腦子已經(jīng)迷迷瞪瞪了,但眼神卻還清涼透徹:“我沒有家了。你來干什么?” 玄龍看得出眼前這人喝醉了卻仍然處于戒備狀態(tài),只好將手里的東西交了出去:“你要的東西。” 花玨接過來擺在桌上翻閱,立刻不理他了。那字小,有的還模糊不清,他看得有些頭疼,便用手輕輕揉著太陽xue,神色間有些痛苦的樣子。 看罷,花玨將卷宗還給玄龍:“謝謝您。” 這個“您”字讓玄龍頓了頓,問道:“找到了么?” 花玨望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微醺的酒氣帶著清新的草木香散開,過了好長一會兒,他才像是聽懂了玄龍的話,搖了搖頭。忽而又說了一遍:“我沒有家了?!?/br> “嗯,確實,沒有家了?!被ǐk思考了半晌后,蓋棺定論。他又問玄龍道:“花大寶他們呢?我?guī)麄兓厝?,謝謝王爺這幾天的照顧?!?/br> 常人喝醉了總會露出一些癡傻憨態(tài),花玨醉了卻揣著糊涂裝明白,對他越發(fā)的客氣,簡直拎出去便能當(dāng)做禮教典范。玄龍心里不是滋味,想要順?biāo)?,又怕他再跑了,只耐心地勸道:“你看,天晚了,你的小鳥和要找的人也睡了,不妨明天再動身帶他們走?” 花玨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于是“哦”了一聲。 玄龍凝視著他,忽而道:“花玨?!?/br> “嗯?”花玨抬起眼,睫毛微顫,比平日更乖巧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