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但這本就不是甚見不得光之事,說了也就說了,倒是無傷大雅。 只是江芝那得意神色,江春覺著有些奇怪,按理說才和離家來個把月的人,不說要整日以淚洗面吧,也該是不會這般快的走出來罷?她好似又遇著更大的“喜事”,將那愁緒給沖得無影無蹤了? 當然,這幾日奇怪的人和事本就不少,她也無心思去管恁多。 首先,那王家族長眾老來了數(shù)趟,非得磨著江家入他王家族里,理由是王氏也姓王……只這王氏卻是外地人,自小跟著父母逃難來的,當年為了求個庇護,求爺爺告奶奶的希望能入族,就算認堂親干親都行,那些族老卻是眼角不掃一下。 現(xiàn)今換他們求上門了,王氏定是堵了一口氣的。 況且,單將王氏列入族譜也就罷了,好歹還姓王呢,面上說得過去些……但連帶著江家卻是牽強了……村人這般熱情的攀上來,不是江家面子大,是胡家面子大罷了! 其次,隨著日子的臨近,江老大卻是愈發(fā)不對勁了。整日滿腹心事,可說“郁郁寡歡”了,好似丟了好大一筆錢財似的,只覺他心肝脾肺腎都疼到一處去了。 江春問過他兩回,可是有心事,他卻只是欲言又止,還有那顯而易見的苦澀與失落? 江春拿不準。 初七這一日,胡家早早使來了七八個下人,拉了些米面菜rou進村,惹得村人紅了眼。江家?guī)仔值苋椭鴮|西扛進門來,有那要討好他們的胡家下人,就說了幾句“小娘子親爹可有福啦,能與太醫(yī)打親家”,更是將江老大刺得不是滋味。 晚間飯食也未用,就去悶頭歇了。 江春使文哥兒去房里問了他,也只道“無事”。 第二日,江春督促著爹老倌早早的趕了牛車去將外公外婆一家接來,他們前腳剛進門,胡家人后腳就來了。 此次來的人不是一般多,光胡家主子就來了老太太、胡大爺一家、胡二爺父女倆、胡三爺與徐紹徐純,更別說還跟了縣太爺為首的文武官員若干…… 江家人懵了。 村人也是怕得噤若寒蟬……那可是縣太爺?。?/br> 不過,縣太爺原來長這樣子啊!也沒比旁人多生只眼睛啊,也沒三頭六臂……當然,更沒那位太醫(yī)大人好看了。 好在江家聽了昨日胡家下人的意見,多備了好幾套桌凳,倒是還將好夠坐了。 菜單子是胡家擬好的,原材料是他們拉來的,灶上廚師是他們派來的……江家人只是提供了個灶房,偶爾打下幫手,就將這場認親宴給辦下來了。 待酒足飯飽之后,由縣太爺主持著,下人搬來椅子,斟上茶水,江春與胡叔微跪下磕頭,進了茶,改口稱“干爹”,得了份厚禮……這禮也就完了。 只是,她敬完茶轉(zhuǎn)身之際,卻見江老大深色黯然,好似還有些沮喪……心念電轉(zhuǎn),江春反應(yīng)過來。 原來她親爹是吃味了? 第83章 買人 對于江老大吃味這事,江春先是哭笑不得,爾后又覺著心窩暖暖。 其實,她私心雖敬佩胡太醫(yī)為人與才干,甘愿認他作干爹,但與江老大這親爹卻是沒有可比性的。畢竟是他生養(yǎng)了江春原身,而這三年來不避晴雨,不分寒暑對她親接親送的也是他……將自己rou包子省下來給她吃的也是他…… 看誰對你好,就看他愿意為你付出到何種程度,這道理誰都懂。認親這事可以預(yù)見的將會為江春帶來不可估量的好處,包括直接的經(jīng)濟利益與間接的名譽、人脈等優(yōu)勢……但那對于胡家胡太醫(yī)來說不過是多開個口、多副碗筷的“舉手之勞”而已。 江老大雖然只能給她幾個包子,幾句貌似不體貼的訓(xùn)斥,以及一個沉默著給她趕牛車的寬厚背影……但這“包子”卻是他寧愿自己餓肚子也要省下來與她的,那“糖人”是他自己上街舍不得花一文錢也要與她買的……他在能力范圍內(nèi)已付出到了極致。 這種愛是幾句“干爹”超越不了的。 江春覺著他沒必要失落與沮喪。 想到他昨晚未用飯食就悶頭歇下,今晚又只顧著笨拙的應(yīng)付來客,定也是未吃下多少的。 待送走了大部客人,江春親自進灶房去給他煮了碗米線來,日日滿眼雞鴨魚rou的,這般清爽的小米線來一碗,上頭輟了幾段青韭菜與紅辣椒,倒是令人食指大動。 果然,江老大雖仍怏怏,但一碗米線下肚后還是轉(zhuǎn)了面色。 江春不想讓他再鉆了牛角尖,收拾了碗筷與他說起話來:“阿爹可是心有不快?”江老大自然是否認了的。 “沒有不快就好哩!女兒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居然能投胎到爹娘膝下,得了這么對慈愛本事的雙親!” 江老大被逗得咧了咧嘴,不自在的訓(xùn)了句:“盡會說好聽話豁你爹老倌,我哪有你干爹本事……人家那是太醫(yī)?!?/br> 江春一笑,果然說出實話來了。 她蹲下|身去用手扶了爹老倌雙膝,似個小兒似的仰頭對他嗔怪:“哪個敢說我阿爹沒本事?沒本事能養(yǎng)出這么能干個小娘子哇?這我可第一個不服哩!” “噗嗤”江老大被她逗笑了。 “我的阿爹阿嬤是這世上最本事之人,他們男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一雙,生養(yǎng)了我們聰明伶俐四姊妹……我可真羨慕他們啊,日后只消家中坐著當?shù)刂骼县斁秃茫兴膫€百伶百俐的兒女伺候著……” “噗嗤” 這回連不知何時進屋來的高氏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不得了不得了,我這姑娘是在夸她爹娘還是夸她自己哇?” 被這一打趣,江老大也松了面皮,長長的舒了口氣。江春未發(fā)覺她居然極其自然的撒了一回嬌,只高氏與夫君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自此,“認親”給江家大房帶來的影響算是暫停了,但對整個江家來說,這團火卻越燒越旺。 光初二上門那日給的幾個小兒紅包也有二三十兩,初八那日胡二爺予江春的改口禮也是只實心的牡丹花金鐲子,據(jù)江芝所言,那同樣大小做工卻差多了的貨色,在東昌首飾鋪子里也得百來兩…… 百來兩?。”娙酥缓薏坏妹咳漳贸鰜砬苾裳劢饨怵?。 但那晚她又悄悄找侄女問了“你干爹可予了你甚房契地契的?若有還是早些拿給你奶,她替你管著才妥當哩”……江春自是實話實說沒有的,免得含糊不清惹出甚風波來。 哪曉得這真話說得過于爽快了,她還不信,不死心的嘟囔了句:“光那鐲子用處不大,總不能前腳才認了親,后腳就把它換成真金白銀罷?還不如實際點兒與你幾份田產(chǎn)地契,坐吃也不怕山空的……” 江春無語。 她雖不懂首飾,但那鐲子造型古樸,花紋繁復(fù),非一般作坊工藝能達到的,干爹雖未明說,但該是有甚來頭的。 況且,不說那鐲子的含義與講究,這兩家人本就非親非故,人家愿意送鐲子也是不錯的了,對她來說都是意外之喜,哪還好意思奢望房產(chǎn)田契?說句現(xiàn)實的,人家給鐲子是情分,不給也是本分。 她覺著江芝有些……貪了。當然,也可能她就是出于好奇,隨嘴問句罷了,家人一個屋檐下,有些嘴角是再正常不過的,她勸自己不要求全責備了。 都出了元宵節(jié),江家仍每日客人不斷。剛開始倒只村里眾人輪番上門,有提著幾個雞蛋兩個南瓜的,有拿了兩斤新米與地瓜的,也有“大方”如村長捉了一只大花公雞的……都只為了能與江家打好關(guān)系。 就是村里王麻利家兩口子,走哪都“我嬸子可是尚書親家”掛嘴邊,好似王氏真是他們親嬸子,好似真是王氏與胡尚書打了親家……這就是人世常態(tài)了,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雖然,真正“富”的并非江家。 聽說縣太爺與京里尚書都來了,那可是多大的大官啊!連隔壁村的也來湊熱鬧了。 戲劇的是,當年上門來鬧蛤蟆籽的那幾個漢子也來了。一進門就先賠罪,道當年眼瞎了,不該那般驚擾上門,可憐都是老實漢子,翻來覆去也只會這幾句。 江家人倒還安慰了他們,道不消特意來的,那本就是村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是他們先壞了規(guī)矩……又請著他們吃了一頓酒,幾人才徹底放下心來。 令江春欣慰的是,自從曉得她成了尚書府的干女兒,特意去蘇家塘走了兩遭,對那地痞村霸倒是多了點震懾,雖然舅舅還未歸,但蘇家的東西卻是再未丟過了。 出了正月,江春又將接外公外婆來過活的想法在心內(nèi)轉(zhuǎn)了幾日,挑了個王氏心情不錯的日子與她說了一道。 但貌似不太行得通?那日王氏雖未明確拒絕,但她沉吟不語,也就是不喜了……只看在現(xiàn)今她是江家“明日之星”的面上未說甚罷了。 其實,江春也能理解她的顧慮。且不說人言可畏,就王氏個人來說,現(xiàn)在江家可謂“一人獨大”了,江老伯亦唯她馬首是瞻的,下頭兒女自不必說。但若來了高親家兩個,到底將他們置于何地?屆時若有意見相左的,該是聽誰……這就是問題。 況且,日后人家兒子家來了,見村中只余棟舊屋在,爹娘不替他守著家業(yè),反跑妹婿家去……還不知怎想哩。外加高力那小子正是讀書不長進的年紀,兩位老人來了,他也是要跟來的,江家這六七個娃兒就夠折騰的了,再來個“混世魔王”,他們是管教還是不管教? 管教了說他們越俎代庖,狗拿耗子;不管了又說將人家兒子給禍害慣壞了,誤人子弟……這些都是難處。 當然,江春亦有另一層顧忌,現(xiàn)今江家是不可能分家的,十幾個人同一屋檐下,摩擦是少不了的,又有江芝等心眼子如篩孔的婦人在,接兩老來……說句不厚道的,或許還是委屈了他們哩。 于是,江春也未再磨王氏和爹娘,只打定了主意集日進城去一趟。 過了兩日正好是二月初八,江春回房挖了自己小百兩的私房出來,拿了三十兩揣身上就進了城。 剛過完“龍?zhí)ь^”的金江街上人開始多起來,正月里不怎開市,倒是苦了那些家里存了東西的,瓜果菜蔬一股腦背來擺開,尤其那青豌豆青蠶豆的不少……正巧還遇著了胡家出來采買的兩個婦人,是那日認親去過江家的。 “春娘子”的招呼了聲,勸著她進府去。她忙閑話幾句拒了,今日可是有正事要辦的。 這一耽擱,待她擠到南北街交匯處,已經(jīng)站了不少人。 年一過完,有使不完人手的小戶就會將下人賣掉個把,或是有收成不好的人家要賣兒賣女也就趁著這幾日。 算上找工那次,江春是第二次來古代的“人市”,顧名思義,就是人口買賣市場了。迎面就見那五短三粗搽脂抹粉的婆子,她記得是以前見過的,只姓甚名誰卻想不起了。 她也不出聲,跟著眾人擠上前去,踮起腳尖往人群中間看。那里蹲著五六個灰黑色身影,有男有女,有大有小。 最先出來的是個三十一二的漢子,倒是牛高馬大,只面色灰暗,據(jù)他自己說是從山東逃難來的……果然也帶了山東口音。 眾人見他身強體壯,定是正得用的,自先被兩個富戶家人給搶走了……最后以二十兩銀子成交,幾個人約好了去縣衙專管牙行處立身契。江春眼望著那大漢佝僂著身影,被人似個物件似的領(lǐng)走了,胸口不適。 三年了,她還是無法適應(yīng)這種人口可以明碼標價任人買賣的社會。感謝江家人在食不果腹那幾年也未動過賣兒賣女的心思,若不是親眼所見,她不敢相信自己正處在這樣的時代。 親眼所見永遠比聽聞來得更觸動內(nèi)心……她突然打起了退堂鼓,自己本意是要買個得力之人伺候高家兩老的,但這般憑著手中幾兩銀子就輕易決定了旁人的一生,委實殘忍! 他們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有思想有情緒的個體,說不定還有爺奶爹娘兒女……不是小豬小雞,阿貓阿狗……她覺著自己做不到。 正要調(diào)頭走開,卻聽見人群里“呼”的一聲,她又站住腳步,轉(zhuǎn)頭見是個與自己差不多大年紀的少女。 說少女,其實也只是個女娃,才十二三歲,仍是平板身材,但勝在皮膚是金江少有的細白,瓜子小|臉才巴掌大,小|嘴紅如櫻桃……倒是副好相貌! 果然,周圍有幾個油嘴滑舌的男子就打趣開了:“你這婆子忒不老實,有這般好貨色卻藏著掖著,現(xiàn)在才拿出來……定是想要大賺一筆罷?說罷,這個要幾多錢?” 那牙婆笑得漏出了火紅的牙rou,不住道:“這卻不怪婆子我哩,這丫頭本已被那許瞎狗買了去,才三個時辰不到哩,又被他那尖酸小老婆提著腳退回來了……你們曉得的……” 眾人恍然大悟,一副“我們懂”的表情。 這許瞎狗就是當日去為軍哥兒瞧病不成還反訛診金的走方醫(yī)了。據(jù)說在老家有了結(jié)發(fā)妻子的,獨自個來了金江,訛了好些血汗錢,拿去討了房潑辣小妾。 那小妾潑辣到何地嘞?有人上門來請許瞎狗瞧病的,她不管人病情輕重緩急,定要逼問清楚可是給女子瞧,女子多大年紀了……若是年輕些的,她硬要死皮賴臉跟了去。若她沒能跟了去的,許瞎狗家來了她也定要將那診金藥錢全刮搜干凈……反正就是不能給男人身上帶一文錢。 誰想他個老不休的居然敢買個小嬌娘家去,這不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他哪來的銀錢?誰給他的色膽? 二人掰扯半日,銀錢來路算清楚不曾是不曉得的,但這女子是被她扭著送回牙婆家了。金江小地方,無正經(jīng)規(guī)范的牙行,只幾個零散牙婆、牙郎自行cao作這買賣,身契文書也還未過,倒是直接送牙婆家里即可。 眾人一聽這因由,有幾個已意動了,爭著出價,最后以十六兩的“價格”成交……雖然江春不想用這兩字。 那買到手的男子急著就要去縣衙立文書,卻被那女子哭著拉住了:“恩公,恩公,求求恩公大發(fā)慈悲買了我兄弟吧,他才六歲,吃得亦不多,做活卻是一把好手,身體又扎實,不會生病的……求求恩公了!” 眾人將眼睛放到與她挨在一處的男童身上:看樣子才四五歲,聽她川蜀口音,定是從那邊奔波過來的,舟車勞頓的將人磨瘦了。男童膚色也是細白的,只望著膽子有些小,緊緊靠在了“jiejie”身上,眼里寫滿了小獸的惶恐……與當年陡然失母的高力有兩分神似。 江春見不得這場景,突然圣母心泛濫,想著若那男子不愿買,她就姐弟倆一起買下……卻未曾想過這般羸瘦的兩人,哪能照顧得了高家老兩口,到時恐怕是老兩口多了兩個孫子孫女要照顧哩。 不過,好在那男子也動了惻隱之心,用六兩銀將他買下了。 見著姐弟倆明顯松了一口氣的笑,江春愈發(fā)不是滋味……今日或許就不該來的,她的心臟還沒那般強大。 姐弟倆一走,就只剩兩個中年男女蹲著了。那男子先站起來,臉色黃黑,笑得小心翼翼,也不知是病了還是年紀大了,肩背佝僂得異常明顯……無論是病或是老,都是主家不喜的。 果然,見了他這副樣子,眾人無甚興趣,就散了些。 牙婆見這情形,使勁瞪了他一眼,罵得有些“咬牙切齒”:“收了你倆飯桶真是虧大發(fā)了!算老娘倒了血霉!” 那男子卻并無半分氣惱與難堪,只賠上個小心翼翼的笑。 江春倒是覺著他頗有兩分眼色,瞧這年紀,定是家中突逢大難,或是原身主家敗了才落到這地界來的……想必以前是能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