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把想我的話寫在信封里,你不怕我沒發(fā)現(xiàn)?”他忽然問。 紀慎語說:“沒發(fā)現(xiàn)省得惦記我,發(fā)現(xiàn)了就知道我惦記你?!彼怀粤税胪霚?,嘴上卻像抹了蜜,“師哥,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在一起?這次我能偷跑來見你,下一次呢?” 丁漢白反問:“你這次是怎么偷跑來的?”聽完紀慎語的解釋,他掂掂對方屁股,“你回家后要讓老三知道你偷偷見我了,那老二也就知道了。我剛走一個月他就來勁,絕對巴不得你也快走。” 到時候丁爾和一定指使丁可愈看管松懈點,他們見面就容易了。紀慎語沉默片刻,他怕丁延壽知道生氣,而且丁延壽不同意的話,他們要永遠像這樣見面嗎? 丁漢白說:“不會很久的,我爸當初只是緩兵之計?!奔o慎語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天底下沒有一個人連行動都要管著另一個人的道理,丁延壽明白,只是在拖延,并試圖在拖延中等待轉機。 他們兩個一句一句說著話,拐個彎到了剎兒街街口,柳樹新芽,墻角黃花,風景正漂亮。紀慎語從丁漢白的背上跳下,被背了一路,這一段著實不敢再懶了。 為了保險,他們應該此刻分別。 可丁漢白沒停,紀慎語也沒阻止。 一直一直走到丁家大門外,那倆小石獅子面目依舊,屋檐的紅燈籠摘了,只吊著兩只燈泡。影壁隔絕了里面的光景,卻也給外面的人打了掩護,好壞參半。 “回去別干活兒了,睡一會兒?!倍h白低聲,囑咐完盯著紀慎語不移開眼睛。他該說一句“進去吧”,可是抿緊薄唇,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紀慎語靠近,仰著臉叫他一聲“師哥”。 他硬著心腸退開半步,揚揚下巴:“回吧。” 紀慎語難過了:“還沒祝你生日快樂?!?/br> 丁漢白徹底破功,上前抱住對方,糾纏著,直挪騰到院墻拐角處?!罢渲??!彼星械卣f,“等古玩城落成后我包下追鳳樓慶祝,我穿你送的西裝,你戴我送的胸針?!?/br> 紀慎語怔怔的,霎時明白了含義。 明著開慶功宴,暗里當一場婚酒。 他拱在丁漢白的肩頭答應,這些日子的疲憊也好,受的冷眼羞辱也罷,一切都沒關系了。他的生活有了盼頭,能精神地忙東忙西,松開,并行返回到門外,他小聲道句“再見”。 紀慎語進門,前院沒人,他貼邊溜回小院,回臥室后才松一口氣。而丁漢白仍立在臺階下,定著,愣著,目光發(fā)直地望著里面。 許久許久,他轉身要離開了。 這時院內(nèi)一陣腳步聲,隱隱約約的,是兩個人?!熬犹m都曬蔫兒了,也沒人幫我挪挪?!倍⊙訅劬硇渥?,把君子蘭搬到影壁后的陰影里。姜漱柳拎著鋁皮壺,說:“你不要悶在屋里生氣了,出來澆澆花、培培土,病才好得快。” 丁漢白渾身僵直,聽著不算清晰的對話紅了眼眶。他爸還在生氣,日日悶在屋里,他媽一定也很傷心,講話都不似從前精神。 丁延壽從花盆里挖出一片糖紙,罵道:“這混賬滾都滾不干凈,還在我的君子蘭里扔垃圾?!眳s捏著,不丟掉不甩開,端詳上面的“八寶糖”三個字。他快五十歲了,此刻覺得分外委屈,只好沖著老婆撒氣:“都是你,他從小吃糖你就不管,慈母多敗兒。” 姜漱柳去奪那片糖紙,拽來拽去,與丁延壽博弈?!八麗鄢裕昀锩吭乱唤Y錢你馬上就去買兩包,我怎么管?慈母不敢當,你這嚴父可夠窩囊的?!?/br> 夫妻倆立在日頭下扯皮,翻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丁延壽病著,氣息一亂便落了下風,姜漱柳為他順氣,換張臉,溫柔地問他喝不喝湯。 丁延壽恨道:“喝湯……哪年的今天不是擺最大的排場,現(xiàn)在,就喝個湯!” 姜漱柳要哭了:“年年擺有什么用,養(yǎng)大個不聽話的白眼狼。”和師弟做出那種事兒,偏了重心去倒騰古玩,兩件齊發(fā)混賬到極點。她擦擦淚,輕聲問:“你說,白眼狼在干什么?” 丁延壽仰面看天:“你管他。” 那是身上掉下的一塊rou,哪能說忘就忘呢,姜漱柳扳丁延壽的下巴,讓他看著她,再與她共情出相似的情緒:“你猜,他吃長壽面了嗎?” 丁延壽說:“我被氣得都要早死了,你還惦記他吃沒吃長壽面?” 姜漱柳驀地笑了:“你不惦記?那是誰翻了相冊忘記收?” 哭哭笑笑,吵吵鬧鬧,丁漢白沒有走,也沒有進。隔著一面影壁看不到丁延壽和姜漱柳,對方也看不到他,那隱約的聲音聽不真切,斷斷續(xù)續(xù)氣息不足,在這生機盎然的春天里顯得格格不入。 他不能再立下去了,他在心里喊了聲“爸媽”。 丁漢白走了。 院子里,姜漱柳扶著丁延壽繞過影壁,緩緩地,瞧一眼門外的小街,什么人都沒有。他們停在水池邊,夫妻倆喂魚,爭吵抬杠都柔和起來。 丁延壽說:“奉茶添衣,日日去玉銷記打卡上班,富足安穩(wěn),娶妻生子。其實……我早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不來這些?!?/br> 姜漱柳說:“紅木安能做馬槽,性格決定命運?!?/br> 丁延壽不平:“看看你生的兒子,他不做孝子,他要做英雄?!?/br> 此時兩魚相撞,濺起水花,他們跟著一頓,隨后對視恍然。 難怪了,英雄最難過情關。 作者有話要說: 說明一下,二位長輩根本不知道丁漢白在外面,對于“故意說給丁漢白聽”這種評論,我覺得極其無語,不知道你們把父母想成什么。 第57章 清理門戶。 玳瑁所在的那一區(qū)出了規(guī)劃新策, 別說街巷, 連犄角旮旯都要改動。各大廠子的宿舍,舊民房, 破爛門臉兒小商店, 還有那一條影壁充門面的古玩市場, 哪個都別想逃。 人們?nèi)迥昵熬椭溃@城市發(fā)展速度嗖嗖的, 世貿(mào)百貨, 國際大廈,按著中心點延伸擴散, 一切終將煥然一新。市民喜聞樂見, 并期待著, 可那古玩市場里的你你我我不樂意,以后去哪兒?政策說了,這兒改成市公安局的新大院兒,誰還敢在這附近買賣賺吆喝? 前腳賣一件贗品, 別后腳就進了局子。 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丁漢白來了, 一繞過影壁就覺出難得的冷清。逛逛, 賣青花瓷的哼歌,賣唐三彩的抽煙,攀比著誰更消沉。 他立在一攤位前,賣家說:“看中趁早下手,沒準兒明天就找不見了?!?/br> 他問:“您往哪兒搬?” 人家說:“文化街、蒹葭,本來這兒也沒多穩(wěn)定, 就瞎跑著擺唄?!?/br> 丁漢白感嘆:“要是統(tǒng)一搬進大樓,租個鋪子,用不著風吹日曬,也沒人搶占攤位,你覺得怎么樣?” 賣家一愣,新奇,稀罕,又不是白領和售貨員,還能在大樓里做買賣?沒聽過這說法,沒見過那容身的大樓,這問題他答不上來。 丁漢白笑笑,繼續(xù)逛,什么都沒收。中午去文物局一趟,約了張寅吃飯。面對面,他斟茶夾菜,但不諂媚,把對方當朋友似的。 張寅聽張斯年說了,這廝要干大事業(yè),他能幫上忙。“你還挺能屈能伸,當初不是狂成那樣嗎?”他譏諷一句,先得個口舌之快。 丁漢白說:“我沒想過找你,哪怕需要局里的人幫忙,我找局長不更快?”局長跟丁延壽有舊交,也很欣賞他,更是玉銷記的熟客。“但師父為我求你了,那別說能屈能伸,就是抬臉讓你打,我也不能辜負他老人家?!彼f,“而且,老頭不光是為我,他還為你?!?/br> 張寅霎時抬眸,心里期盼著解釋,面上表露出不信。 “你喜歡古玩對吧?空有一腔喜歡,眼力卻不到家,對吧?”丁漢白故態(tài)復萌,犀利起來,“機關辦事兒慢又繁冗,我找你只是想加加速,并不是違規(guī)做些什么。你幫了沒有損失,以后這圈里但凡我認識的,誰還蒙你?你看上什么,我隨時幫你把關。” 直擊弱點,張寅動心。丁漢白又說:“你知道老頭為什么不幫你嗎?他幫你一時,等以后他沒了,你跌跟頭怎么辦?他這是把你拜托給我,互相幫襯,都掙個好前程?!?/br> 一手理據(jù)分明的親情牌,丁漢白知道張寅一定受不住。這家伙心量小、虛榮,可本質不壞,當時那晚踉蹌地在胡同里走,是真的傷了心。有心才能傷心,張姓父子倆壓根兒沒到互不相干那一步。 游說完,辦妥了。 丁漢白接著晃悠,要看看那即將收尾的大樓。 舊的要去,新的欲來,更迭時最容易造就好漢。 除了好漢,當然也有小人。三間玉銷記的代表湊在二店,等著丁爾和全權分配價值幾十萬的料子。紀慎語面都沒露,安穩(wěn)待在一店出活兒,等伙計搬箱回來,他輕飄飄瞥了眼清單。 伙計牢sao道:“就這么點還值當分一分?!?/br> 紀慎語樂了:“有總比沒有強,這都是好料子?!彼睦镉袛?shù),親自記檔入庫后接著忙,沒對這次分配發(fā)表任何不滿。 晚上圍桌吃飯,姜廷恩耐不住了,把三店分到的清單往桌上一拍,要向丁延壽告狀。丁爾和不緊不慢地解釋,掛著笑,做首飾用料相對較少,何況那些料沒一次分完。 丁延壽問:“慎語,一店的夠不夠?” 紀慎語答:“料子永遠不嫌多,沒什么夠不夠的,我服從二哥分配?!边@答案模棱兩可,但足夠息事寧人。飯后,他在書房勾線,大件兒,丁延壽守在旁邊監(jiān)工。點滴里,一切矛盾仿佛暫時擱下,他還是那個聽話的徒弟,丁延壽還是那個恩威并重的師父。 高大的觀音像,青田石,紀慎語手穩(wěn)心專,畫出的線條極致流暢。畫到衣裳上的蓮花團紋時,他耳鼻口心相連,竟喃喃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丁延壽一愣,得意之情滿溢,出活兒的最高境界就是全身心的沉浸其中,連嘟囔的話都與手下物件兒有關??删湍且凰?,他又失落到極點,這樣的好徒弟,這樣的好兒子,為什么偏偏有那樣不堪的毛??? 他長長地嘆息,轉身踱步到窗邊。紀慎語問:“師父,我畫得不好嗎?” 丁延壽說:“畫得很好。”瞧不見天邊月,瞧不見夜里星,他心頭蒙翳陣陣發(fā)黑。半晌,這個一家之主近乎乞求地說:“慎語,咱改了那毛病,行嗎?” 筆尖一顫,紀慎語倏地鼻酸:“師父,我沒有毛病?!彼纹湮娑h白一并委屈,“我起初也覺得這不正確,可我就是喜歡師哥……我愿意一輩子對他好,成為對他助力最大的人,我們沒有作jian犯科,沒有觸犯法律……我們只是互相喜歡。” 一說就多,他哽住道歉:“師父,對不起?!?/br> 丁延壽久久沒說話,而后問:“他在倒騰古玩?” 紀慎語回:“我不知道?!?/br> 丁延壽扭臉瞪他:“你都是對他助力最大的人了,會不知道?”那混賬從小就愛往古玩市場鉆,還成天往家里扒拉東西,他只當敗家子糟錢,誰成想還要為此改行。 真真假假,難免有走眼的時候,他不怕錢財不保,實在是那親兒子心比天高,他怕對方受不了打擊。何況,玉銷記怎么辦?也對,都脫離父子關系了,還管什么玉銷記。 這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像個線團,亂著,纏著,恨不得一把火燒了。 這時紀慎語問:“師父,發(fā)絲這么細行嗎?” 丁延壽過去一瞧:“沒問題,彎眉線條還要細一半。” 一問一答,暫忘煩惱,只顧著眼下了。 紀慎語勾完線離開,隔壁的姜漱柳聽著動靜。一天二十四小時,她能糾結個二十三,丁漢白最近怎么樣,分開一陣想明白沒有?她生了些白頭發(fā),愁成了單位最苗條的女同志。 女人細膩,做母親的女人更是。姜漱柳隱隱明白,這樣攆一個留一個根本不是法子,丁漢白打娘胎里出來就不會服軟,紀慎語溫和卻也倔強堅韌,恐怕到頭來沒被他們分開,反棄他們而去了。 她又想起某次丁漢白挨了打,紀慎語大費周章地熬魚湯。當時她驚訝,此刻回想什么都了然了,原來這男孩子之間用了情,也是那么意切體貼。 紀慎語不知其他,回小院后備一身耐臟的衣褲,早早睡了。 如丁漢白所說,丁爾和叫丁可愈松懈看管,給紀慎語放行。丁可愈樂意,一是監(jiān)視辛苦,二是經(jīng)過相處,他覺得紀慎語人還不賴。 第二天中午,六中門口停著輛面包車,紀慎語放學就鉆進去,一路嚼著糖豆兒唱著歌,直奔了潼村。瓷窯已經(jīng)大變樣,一批批貨排得緊湊,那火膛時時刻刻都不消停。 還是那間狹小的辦公室,四個人邊吃飯邊開會。房懷清問:“丁老板都自立門戶了,你什么時候出來跟人家雙雙把家還?” 紀慎語哪知道,答不上來。丁漢白接下這茬:“快了?!彼粗迈r的交貨單,數(shù)字密密麻麻,型號規(guī)格數(shù)量,最后是總價,數(shù)學不好的能嘔吐出來。 一抬頭,發(fā)覺紀慎語看著他,問:“真的快了?” 他又說一遍:“真的快了?!?/br> 就為這么一句,紀慎語開心開胃,吃包子都咧著嘴,被房懷清罵沒出息。午休短暫,他與丁漢白窩在這一小間,面前擱著丁漢白的筆記本。字跡飛舞,他努力辨認,意識到面臨的大工程。 看好的大樓不等收尾,要立刻申請,古玩城張羅起來要辦許多文件,各方面都要疏通關系,再然后是宣傳,讓圈子里的人認那新地方。 首先需要的就是大量資金。 太多有想法有雄心的人放棄在這上面了。 丁漢白的錢主要來自瓷窯和古玩,前者需要時間,后者需要契機,而現(xiàn)在時間很緊張。紀慎語今天來有兩個任務,一是修復一批殘品,二是燒制一批頂級精品。 當初梁鶴乘說過,原來的徒弟只學了不到七分,學完只圖財不精進,所以房懷清如今只能靠邊站。釉水配方早寫好的,丁漢白也摹好了各色圖樣,休息夠了,紀慎語待在窯里指揮技工和伙計,等弄完出來已經(jīng)灰頭土臉。 他摘下口罩,對上同樣臟兮兮的丁漢白,湊近聞聞,嗆鼻子。丁漢白累瘦好幾斤,捉他的手揉指腹,掏出一塊干凈的帕子給他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