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丁漢白搬來梯子蹭蹭直上,靠近了,抓緊托住那狼狽的小鵪鶉,令其周轉(zhuǎn)踩住梯子。他從后護著下了幾階,立刻跳下,脫掉外套將紀慎語一蒙,抱起來就跑。 那一窩馬蜂是否在追,那一院親屬是否在看,他通通沒有顧忌。 一口氣跑回臥室床邊,一路上掉了一溜落葉,關好門,丁漢白放下紀慎語,自己半蹲仰面盯著?!拔铱纯矗幌U了沒有?”他急切地問,急躁地罵,“挺安穩(wěn)的一個人,上什么房頂?!還偏偏上最高的!” 紀慎語心有余悸,捂著臉,手指張開露出眼睛。他要鏡子,千萬別被蟄成了麻子臉。 丁漢白制住對方,掐著腰,隔著布料按壓纖韌的皮rou?!霸趺茨敲闯裘溃繛閻偧赫呷??”他拂開那手,仔細端詳,那臉蛋兒光滑細膩,躲過了一劫。 手下用力,紀慎語嘶的一聲。 丁漢白撩起襯衫,平坦的腹部一片紅,都是裝著葉子時磨的。他傾身湊近,呼口熱氣拂上去,嘴唇貼住,逐寸吻著泛紅的肌膚。 紀慎語捏緊他的肩,欲推還迎,在他手中口下軟了腰背。 丁漢白漸漸朝上,壞起來:“胸口有沒有傷?萬一馬蜂飛進去,蟄了那兩顆小珍珠怎么辦?”他鉆入寬大的襯衫中,一路吻到胸口,舔吸之間叫紀慎語變了聲調(diào)。 鉆出,半起身噙住張合的嘴唇,按住淌汗的后頸。 天地旋轉(zhuǎn),萬物昏沉,他們在晴天朗日里交纏親吻。紀慎語滿頭細汗,襯衫都粘在了身上,喜鵲一陣啼叫,野貓倏地跳窗,他抵著丁漢白的薄唇咕噥一句“師哥”。 那師哥丟了分寸,只將他抱得更緊。 全都忽略了靠近的腳步,屋門霎時洞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來,丁延壽、姜漱柳、姜采薇、丁可愈、姜廷恩……雞飛狗跳過后,都來看他們有否受傷。 恍然間卻只剩身心劇震! 丁延壽晃了一晃,被那狎昵親熱的畫面刺得血壓飆升。姜家姐妹更是直接愕然尖叫,還有姜廷恩,丁可愈……掉了一地下巴! 那二人聞聲分開,頓覺兩眼一黑,紀慎語更是驚懼地滾下床。紙真是包住不火,丁漢白怔愣數(shù)秒,挪前一步,啞著嗓子叫了聲“爸媽”。 沒人應他,靜水漾波,晴天霹靂。 在這好時節(jié),丁家炸開一道驚雷。 第52章 一章出完柜。 紀慎語早已魂不附體, 立著, 僵直脊梁面對眾人的目光。地毯叫他盯出洞來,不然呢?他還有臉面抬起頭嗎?師父、師母、小姨、師兄弟, 對上任一人都叫他潰不成軍。 那十幾秒鐘可真漫長, 兩軍對峙也沒如此艱難。丁延壽胸腔震動, 一雙手攥成鐵拳,堅毅的臉龐漲得紅中透黑?!澳銈? ”他粗喘的氣息幾乎蓋住聲音, “你們倆在干什么?!” 丁漢白說:“親熱。” 回答的一瞬等于剜去他爹媽的心尖rou,血淋淋, 三年五載都未必堵得上那傷口。他目光發(fā)直, 看姜漱柳的眼神忽生哀切, 喊一聲“媽”,包含了早準備好的愧疚。 姜漱柳站不穩(wěn)了,出溜倒下,被姜采薇和姜廷恩扶住。誰不驚駭?誰不愕然?這一屋長輩兄弟幾乎要把眼珠子瞪出來。 丁漢白和紀慎語被揪去大客廳, 閉著門, 氣壓低得呼吸困難。丁可愈頭一回見丁延壽那般臉色, 嚇得跑出去收拾竿子和木梯。 一陣鈴鐺響,丁爾和回來吃午飯,喊道:“大伯,買了鹵鵝——” 丁可愈躥來捂他的嘴:“別喊了!大伯哪還有心情吃飯!”起因草草,經(jīng)過概括,起承轉(zhuǎn)合至重點, 臊紅頭臉,“我們?nèi)バ≡嚎醇o慎語,一推門,大哥鉗著他、鉗著他!” 丁爾和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丁可愈險些急哭,嚇壞了:“親嘴兒!大哥親紀慎語的嘴,嘴對嘴親呢!” 燒鵝滾落地上,丁爾和把自行車都要摔了。他驚詫難當,頓時又明白什么,怪不得,在赤峰時的種種原來都有跡可循,急急沖到門外,恰好聽見響亮的一耳光。 半生雕刻功力,堅硬的層層厚繭,丁延壽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他這親兒子叫他打得偏了頭,臉頰立即紅腫一片,交錯的血絲登時透出。 第二掌揚起,紀慎語沖到前面,不怕死不怕疼地要擋下來。 丁延壽舉著巴掌吼:“你滾開!” 平日安靜內(nèi)向的紀慎語竟沒有退縮,臉上愧懼交加,卻毅然決然地堵在丁漢白身前。他苦苦哀求道:“師父,師母,是我忘恩負義,你們打我,只打我吧!” 丁漢白心頭一震,他知道紀慎語是個有主見的,可到底才十七歲,哪敢設想此時情景。一步上前將人擋好,一把捏住丁延壽的七寸,他說:“爸,你答應過我,無論什么情況只沖著我來,不與他計較。何況,慎語是紀師父的孩子,你不能打他——” 話音未落,腫起的臉頰又挨一巴掌! 皮rou相接的響亮聲,脆的,火辣辣的,口鼻都滲出血來?!鞍?,媽,我實話說了?!彼衔锁Q,好似圍著張狂的馬蜂,吞咽半口熱血,覺得暈眩,“我不樂意,誰能逼我?我要是喜歡,倒是能把人逼死?!?/br> 紀慎語驟抬雙眼,聽出丁漢白要攬禍上身,他急道:“不是!不是師哥逼的,我、我!”他當著這一家子人,窘澀至極限,“我招的他!我喜歡他!” 他嚷了出來,什么心中秘事都嚷了出來,滿屋子人全聽見了吧,紀芳許會聽見嗎?他mama會聽見嗎?那一并聽了去吧!他喜歡丁漢白,以前唯恐被人發(fā)覺,可既然撞破了,那他也不做縮頭的王八。 勸說也好,懲罰也罷,一切都倏然終結(jié)在姜漱柳的昏厥中。亂成一團,丁延壽箭步上前橫抱起妻子,送回臥室,丁漢白和紀慎語往床邊湊,前者被揪入書房,后者被扔在走廊。 門窗落鎖,丁延壽將丁漢白軟禁在里面,要是在舊社會,他就把這逆子活活掐死! 紀慎語立在廊下柱旁,眼瞅著丁延壽拐回臥室,那二老每次不適都是他照顧,可現(xiàn)在他連進屋的資格都沒了。三五分鐘后,姜廷恩出來,甫一對上他便猛地扭開臉,而后再偷偷望來,極其別扭。 “你是個瘋子吧!”姜廷恩喊。 他沒做反應,瘋子、傻子、白眼狼,哪怕是二椅子他都認了。踱至書房外,他湊在縫隙處向內(nèi)窺探,見丁漢白冷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斂著眉目在想些什么。 紀慎語收回目光,不禁去瞧梁上的燕巢。 這兒的燕子,小院的喜鵲,做一對比翼的鳥為什么比登天還難? 姜采薇出來時就見紀慎語惶然地立著,和對方初到時的情景一樣。她過去,壓著嗓子問:“把長輩都氣成了這樣,你們在胡鬧什么?小姨幫你們一起求情,認個錯,改正那毛病好不好?” 紀慎語張張口,毛病……他認了這是毛病,可他改不了。 姜廷恩一拳砸他肩上:“那你想干嗎?你們倆男的能干嗎?!”他好似聽到天方夜譚,“大姑都被氣病了,你有沒有良心?要不是大姑和姑父,你還在揚州喝西北風呢!” 書房里那位聽得一清二楚,狠踹一腳門板,發(fā)出一聲巨響。姜廷恩受驚噤聲,委屈又憤怒地瞪著紀慎語,姜采薇干脆拽紀慎語走開一段。她帶著哭腔:“你跟小姨說,你倆一時糊涂鬧著玩兒,是不是?” 紀慎語抬不起頭,但堅定地搖了搖頭。 姜采薇又問:“或許,是漢白強迫你的?現(xiàn)在我們做主,你去跟他斷了,好不好?” 紀慎語仍是搖頭,他不忍心說出戳心的話,卻也不能違心地妥協(xié)。姜采薇啜泣起來,顫抖著,像這時節(jié)的細柳。他走開,走到臥室外望一眼,見丁延壽坐在床邊喂姜漱柳喝水,這對恩愛夫妻叫他們弄得身心俱疲。 他被遣回小院去,便枯坐在廊下等待宣判結(jié)果。 讓他們分,他們要怎么辦? 再不認他這徒弟,又要怎么辦? 丁家大門關緊,似乎怕這“家丑”外揚,丟了祖宗十八代的顏面。丁漢白關在書房,聽著隔壁進出的動靜,后來聽見姜漱柳捶胸頓足的哭聲。他翻來覆去,一張沙發(fā)叫他折騰個遍。 如此待著,全家一整天都沒有吃飯。 日沉西山,這前院什么動靜都沒了。 半夜,窗臺跳上黑影,是那只野貓,而后門外也晃來一身影,煙兒似的,沒丁點動靜。紀慎語捱到這刻,悄摸溜來,貼住門縫向內(nèi)巴望,虛著氣叫一聲“師哥”。 丁漢白開燈,湊到門縫回應:“噓,那二老肯定愁得沒有睡著?!眲傉f完,門縫塞進紙條,上面寫著——你的臉疼嗎?還流不流血? 他們就用紙條交流,不出一點聲音,詢問、關心、求助,你來我往寫了那么多句。丁漢白最后寫道:你不后悔,對嗎? 那紙條像布滿小刺,扎得紀慎語rou疼。他從兜里掏出一張寫好的,折了折,塞進去一半時頓住,百般考慮后又急急抽回。丁漢白問:“是什么?給我!” 紀慎語攥著那紙,他沒給,也沒答。 丁漢白急了:“紀慎語!你是不是怕了?后悔了?!”門外的影子驟然變淡,什么都沒說就走了,究竟是默認還是逃避? 紀慎語一步步離開,他想,萬一丁漢白更改心意,萬一丁漢白想回歸父慈子孝,那他們的事兒轉(zhuǎn)圜后就會隨風而過……所以他此時不能承諾,到時也不會糾纏。丁漢白送過他一盞月亮,那就權當是一場鏡花水月。 就這樣僵持了三天。 這三天中丁漢白水米未進,眼澀唇裂,躺在沙發(fā)上始終沒有認錯松口。第四天一早,紀慎語耐不住了,直接跪在臥室外求丁延壽消氣,丁延壽攆他,他不發(fā)一言低著頭,大有跪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丁延壽罵道:“你們干出不要臉的事兒還不算?還要來威脅我?!” 紀慎語不敢,他想進去,想換丁漢白出來。 丁延壽問:“你學不學好?他是撬不動捶不爛的臭皮囊,你呢?你要捱到什么時候認錯?”他與紀芳許知己半生,接下紀慎語照顧教養(yǎng),疼了夏秋冬,在這初春竟然給他當頭一棒。 親兒子和養(yǎng)子攪和在一起,瘋了! 男男相親只在茶余飯后的嚼舌里聽過,他半百年紀見識了! 丁延壽開了書房,取了雞毛撣,終于要動這場家法。一棍棍,虐打仇敵般揚手揮下,丁漢白死咬住嘴唇,一聲聲悶哼,一道道血印,那米白的襯衫浸出血來,他從沙發(fā)滾到地毯上蜷縮掙扎。 紀慎語還沒撲到對方身邊就被姜廷恩和丁可愈死死拽住,丁延壽說:“你愿意跪就跪,跪一分鐘我就打他二十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皮開rou綻,要不要傷筋動骨你決定?!?/br> 姜廷恩急道:“快走吧!你想大哥被打死嗎?!” 丁可愈干脆勸都不勸,直接將紀慎語朝外拖。紀慎語眼睜睜看著丁漢白渾身滲血,嘗到了走投無路的滋味兒,他掙脫開,狂奔回小院翻找藥箱,瘋了似的,攢了一袋子塞給姜廷恩。 他抖動嘴唇:“這是消毒的,這個止血!鎮(zhèn)痛……吃一粒這個鎮(zhèn)痛,紗布要輕輕地纏,吹著點,給他喝水,多給他喝水!” 丁可愈一把搶過:“你們不是牛郎織女,大伯也不是王母娘娘,能不能別想棒打的鴛鴦一樣?”吼完,難為情得很,“那天撞見你們胡鬧,看姿態(tài)是大哥弄著你……你真是自愿的?” 紀慎語風聲鶴唳:“你要給師父復命?”反正臉皮無用,他切切道,“三哥,你聽清,我是個私生子,最會的就是心術不正勾搭人,偏偏還喜歡男的,所以禍害了師哥?!?/br> 姜廷恩破口大罵:“你他媽在說什么?!有這個工夫搶著擔責,為什么不立刻分開?!” 紀慎語轉(zhuǎn)身回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就知道那雞毛撣子抽在丁漢白身上時,他疼得五臟肺腑都錯了位。 棍棒已停,雞毛撣子上的鐵絲崩開幾圈,丁漢白更是奄奄一息?!澳跽?,我真想打死你絕了后。”丁延壽傷完身誅心,出屋走了。 丁漢白半睜眼睛,視線中陣陣發(fā)黑,昏了。 再醒來時又躺在了沙發(fā)上,擦了藥,姜廷恩伏在一旁端詳他,哭得抽抽搭搭。他費力抬手,拭了淚,拍了肩,氣若游絲:“……慎語怎么樣?” 姜廷恩氣道:“趕出去了,這會兒火車都到揚州了!” 說著,東院兩兄弟過來,一個端著餐盤,一個抱著衣服。丁爾和抱起丁漢白扶著,丁可愈擠開姜廷恩,捧著湯要喂。 瑤柱都切得極碎,仿佛怕咀嚼累著,每道菜清淡、軟爛,飯里還擱著蜜棗紅豆。丁漢白一口口吃著,似笑非笑,嘎嘣一聲,飯里竟然藏著顆八寶糖。 丁可愈說:“小姨做了半天,多吃點?!?/br> 丁漢白罵:“少他媽此地無銀三百兩,紀慎語的手藝我嘗不出來?” 姜廷恩又開始哭,佛祖耶穌觀世音,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祖祖輩輩,眼淚都要濺湯碗里。丁漢白吃完換身衣服,搖搖晃晃地坐直身體,看著那仨。 殘陽如血,他忽然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丁爾和一直沒吭聲,此刻開口:“大伯打完你留著門,就是讓我們來照顧你,估計再過兩天就能消氣了?!?/br> 丁漢白垂下眼,哪有那么容易,只挨頓打就能換父母的妥協(xié)?他從未如此肖想。但他早考慮到最壞的結(jié)果,逼著紀慎語跟他好的時候,那日晨練他求丁延壽的時候……還有,從梯上抱下紀慎語的時候。 他不慌,也不怕,他沒一刻昏頭。 丁漢白沒告訴家里倒騰古玩,覺得遲說比早說要好,是因為古玩城還沒開,他還沒做出樣子??蛇@件事兒不同,這件事兒比其他都要嚴重,早比遲要好。他和紀慎語大可以瞞上五年十年,可那時候父母老矣,還能承受得住嗎? 只怕連這頓家法都打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