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自家的店,活兒亂就亂了,但賬不能亂。”丁漢白拿走幾塊,“你攤煎餅還得自己揣雞蛋呢,不然就要加錢,哪有又吃蛋又不給錢的好事兒,是不是?” 晚上回家,這一出上門討債就被丁延壽知道了,飯吃完,只剩一家四口。紀慎語察言觀色,主動給丁延壽捏肩,想讓師父消消氣。 丁延壽說:“就你威風(fēng),為了幾塊料讓兄弟難堪,一家人你追究那么多干什么?” 丁漢白立在窗邊:“開門做生意最忌諱一家人不分彼此,否則遲早出岔子。今天東西不夠,他們讓你雕幾件幫襯一把,明天要是虧了賬,是不是就要挪店里的款項?” 紀慎語感覺掌下肌rou繃緊,急忙安撫:“師父,你別生氣?!彼紤]片刻,“師父,我多嘴一句,我同意師哥的看法。有些事兒就是從一道小口子開始的,之后口子越豁越大,就補不上了?!?/br> 丁漢白說:“二店他們負責(zé),如果有什么需要幫的盡管開口,你忙不過來我上,我忙不過來還有慎語,但前提是賬不能亂。不然,有困難咱們就幫,他們只會越來越懶,沒半分好處?!?/br> 這親兒子難得沒發(fā)飆,簡直是苦口婆心,丁延壽認了,他狠不下心拉不下臉的就讓丁漢白做吧。末了,倍感慰藉地關(guān)懷,傷還疼不疼? 丁漢白立刻犯了少爺病,疼啊,累啊,委屈啊。丁延壽卒不忍視,忙揮手讓紀慎語弄走這煩人精,求個耳根清凈。 翌日,丁漢白又睡到晌午,院里安靜無聲,沒活人似的。他出去瞧,廊下無人,踱到隔壁窗外故技重施,悄么聲地看。那屋里整潔干凈,紀慎語坐在桌邊畫著什么,工具與木盒各自攤開。 紀慎語在畫袖扣,他得先設(shè)計好樣子,不能大不能小,方或者圓,哪種鑲嵌法,又用什么點綴……木盒里是他從揚州帶來的散料,其中一顆珍珠正好派上用場。 丁漢白輕咳,立在窗外問:“你做什么呢?” 紀慎語低著頭:“我給你做一對袖扣?!彼活D,些許害羞,“珍珠的?!?/br> 丁漢白欠得慌:“我一個大男人戴珍珠袖扣啊,多不硬氣。” 紀慎語睨來一眼:“我一個大男人還叫珍珠呢,我打死起名的人了嗎?” 笑聲嗤嗤,從窗外徐徐飄來,而后淡了,遠了。珍珠扣子,這是遲來的定情信物,丁漢白心頭煮水,趟過院子鉆進南屋,取出他之前收的圓肚小玉瓶。 這是件有情意的東西,正配有情意的人。 丈量尺寸勾畫輪廓,開切割機,他將那小玉瓶切了。薄薄的白玉片,向光通透,背光瑩白清潤,他捏一只最細的筆,伏案屏息。 丁漢白和紀慎語分居南屋北屋,不出半點聲響,只有手里的窸窣動靜。外面那樣熱鬧,掃房子的,燒大rou的,皆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在桃枝碩碩的季節(jié)相識,一晃已經(jīng)白雪皚皚,冷眼過,作弄過,一點點親近了解,剖了心,挖了肝,滋生難言的情愛,冒著不韙的壓力賭上這生。 丁漢白驀然眼眶發(fā)緊,卻不影響手中動作,一邊凸榫,一邊凹槽,一邊龍紋,一邊鳳紋。雙面拋光,分為雞心佩,合為同心璧。 如此一天,夜里,紀慎語做好那對珍珠袖扣,攥在手心,喜形于色地去獻寶。他先聲明:“我第一次做飾品,好與不好,你都不要嫌棄?!?/br> 丁漢白嫌這嫌那的脾性太深入人心,辯解不得,只能點頭。他放下挽著的袖子,抻抻褶兒,伸手讓紀慎語為他戴上。紀慎語攤開手掌,那兩枚珍珠扣光澤厚重,是整顆珍珠切半鑲嵌而成。 戴好,紀慎語低頭凝視:“師哥,我那天決定送你這個,想了好多?!彼?,“當時不知道能與你走多遠,把這扣子當自己送你,就算以后不成也有個念想?!?/br> 他被抱住,氣得笑了:“誰知道你那么壞,撞車嚇我,逼得我死心塌地,不撞南墻不回頭了?!边@三兩句話分外戳人,丁漢白靜默許久,說:“慎語,我既然這樣逼你,就已經(jīng)想過了最壞的情況,我不是個窩囊廢,護自己心愛之人還是做得到的。” 紀慎語聽不得酸話,掙開裝忙,去收拾矮柜。丁漢白便住口,斜倚床頭,目光膠著,將對方鎖在視野中反復(fù)打量。他一早意識到紀慎語漂亮,那眼睛,那輪廓,那喜怒哀樂的表情沒有不好看的……可一早他不開竅,如今再看他也就不單純了。 紀慎語脊背發(fā)燙,轉(zhuǎn)移話題:“你今天在南屋做什么了?” 丁漢白敷衍:“你送我情深義重的扣子,我當然也要回贈點什么?!?/br> 紀慎語支吾:“……那倒不用,就當、就當是我給你下的聘?!?/br> 打江南來的通透人物,蹲在那兒,裝模作樣地折騰柜子,還說什么婚娶下聘!丁漢白騰騰火氣,看不下去,咳嗽一聲口干舌燥。紀慎語扭臉,極有眼力見兒地端來杯溫水,又將被子給他蓋好。 見他神情有異,紀慎語問:“師哥,你在想什么?” 丁漢白輕飄飄地說:“我在想那檔子事兒。” 紀慎語一愣,明白過來立即退后。丁漢白振振有詞:“我血氣方剛愛上你,你圍著我走來走去噓寒問暖,你說我會想什么?” 再說了,端水蓋被,喝飽了肚子,溫暖了身體,那懂不懂飽暖思yin欲?丁漢白越想越理直氣壯,那雙眼也一并放光。 紀慎語說:“我才剛和你在一起……” 他反問:“《憲法》規(guī)定要相愛十年才能有肌膚之親?” 紀慎語發(fā)急:“我、我們揚州都是起碼半年才能……” 丁漢白發(fā)狂:“你再編!你干脆說你們揚州遍地童子雞好了!”他冷哼一聲,哪像個動了心思求歡的,倒像是地主惡霸追債的。 有人做榆木疙瘩柳下惠,他不行,他要選風(fēng)流餓鬼花下死。 紀慎語臉面發(fā)熱:“那你自己冷靜,我去睡了。” 丁漢白確認:“我自己冷靜?”他怡然自得地拿出那本《春情秘戲》,細細翻閱,“哪天我再畫一本古代的,衣飾繁復(fù)脫起來更具風(fēng)味兒。” 紀慎語唯恐污了耳朵,道句“晚安”就撤,撤到門口抓住門,偏頭望來,對上丁漢白發(fā)壞的目光。他半身灼燙,字句輕如沸水上的氣泡:“……我、我怕疼。” 丁漢白猛地躥起,瞠目結(jié)舌,可對方已經(jīng)摔門逃走。他心臟狂跳,哪還有剛才游刃有余的流氓相,被那一句怕疼攪得血脈都開始逆行。 紀慎語更不好過,遁地也撿不回丟掉的臉面。如斯直白,近乎赤裸,他以往清心寡欲只知道學(xué)藝,認了隔壁那位,什么不正經(jīng)的都無師自通了。 那一頁頁魚水交歡的圖畫叫他驚愕,卻也實打?qū)嵔o他啟了蒙,只是他怕疼。大概是磨手指頭的緣故,反復(fù)經(jīng)歷,就對痛楚熟悉敏感許多。 拿不上臺面的,無法宣之于口的,紀慎語蜷在被中臉紅心跳,斷斷續(xù)續(xù)琢磨了半宿。而丁漢白早已呼呼大睡,紙筆擱在枕頭旁,紙上一幅生動的畫。 第二天清晨,紀慎語早早躲去前院,生怕與丁漢白對上,后來又跟丁延壽去玉銷記,讓師父的一身正氣消消他的偏斜思想。 如此躲了一天,打烊前給伙計們發(fā)過年紅包,而后就放假了。傍晚歸巢,他在飯桌上沒看見丁漢白,回小院找,只有南屋亮著。 紀慎語敲門:“師哥,吃飯了。” 丁漢白說:“不餓,走?!?/br> 那人的吩咐向來擲地有聲,紀慎語乖乖走了。而丁漢白已經(jīng)悶在機器房整天,鉆機沒停,取了最好最大的一塊玉石出胚細雕。 夜里,紀慎語洗完澡坐在床上看書,看得入迷,沒發(fā)覺機器終于關(guān)停。 南屋一黑,丁漢白立在門當間活動筋骨,雙目清明,步伐穩(wěn)健。他填補腹內(nèi)空虛,而后洗漱更衣,還將床單被套全更換一番。忙活整個白晝,等的就是這漫漫長夜。 “珍珠,睡了?”他敲門,“有東西給你瞧?!?/br> 紀慎語學(xué)舌:“不瞧,走?!?/br> 丁漢白說:“雕了一天的好物件兒,真不瞧?” 勾人好奇,紀慎語更改主意。他捧著書,待丁漢白進屋后引頸張望,似乎看見一座巴掌大的玉石擺件兒。丁漢白繞到床邊坐下,從后抱著他,奉上那東西。 淺冰青的玉,光澤瑩潤,觸手生溫……雕的是二人交頸。廣袖繁紋,鬢發(fā)散亂,如他們此刻一前一后的姿勢。胸膛貼著肩背,前方那人衣襟半敞,坦著肩頭鎖骨,兩腿微微敞著,沒穿褲子…… 紀慎語不是慎語,是失語。丁漢白的呼吸拂在他耳后,叫他顫栗不止,說:“玉石雕人體,是真正的冰肌玉骨,敞著腿,要緊處卻沒露著,叫猶抱琵琶半遮面?!?/br> 那小人兒被后方之人懷抱著,撫摸著,手伸在繁復(fù)衣裳里,引人浮想聯(lián)翩。而小人兒身前抱一三弦,圓圓的琴鼓正遮住兩腿之間……三弦,唱揚州清曲伴的就是三弦! 后背烘熱,丁漢白牢牢將紀慎語抱住,大手游移,順著側(cè)腰朝上,寸寸撫摸到胸膛。那兒平坦,只余心跳,他卻隔著睡衣一番捻揉。紀慎語軟在他懷里,捏著書的手驀然松開,扒他的手。 “師哥,我要睡了……” 丁漢白不管不顧:“這叫秘戲瓷,展示歡愛情狀,但我覺得玉比瓷更好?!彼麑⒛俏锛簲R在紀慎語腿上,拿水杯,硬生生地打翻在床。 “??!” 熱水迅速洇濕一片,紀慎語慌忙掙扎,要搶救自己的床褥。 丁漢白說:“這床沒法睡了。” 紀慎語不敢回頭:“那我去書房的飄窗睡。” 丁漢白說:“那兒也潑濕了?!彼俨粡U話,擱下秘戲瓷,扛起紀慎語朝外走。出臥室,過廊下,制著晃動的雙腿,掐著宣軟的屁股,進屋踹上門:“收了禮,給我脫光衣服暖被窩!” 紀慎語摔在新?lián)Q的床被之間,慌神忐忑,瞧見床頭的瓶瓶罐罐,又難堪窘澀?!皫煾纭彼岸h白,端著祈求的聲調(diào)。丁漢白卻說:“傻珍珠,在床上喊師哥可不是求饒,是助興?!?/br> 滿院漆黑,就這間屋亮著燈,什么都無所遁形。 屋里不多時響起動靜,那低吟,那哭叫,斷斷續(xù)續(xù)半宿。一聲聲師哥喊啞了嗓子,紀慎語堪堪昏睡之際手心一涼,被丁漢白塞了枚玉佩。 丁漢白伏在他身上:“配你的珍珠扣,滿不滿意?” 紀慎語汗淚如雨,竭盡最后的氣力攥緊,那玉佩合二為一,合起來是龍鳳呈祥,是比翼同心。又一陣夜雪壓枝,又一陣雄鳥振翅,他聲不成聲,調(diào)不成調(diào)。 前廳初見,由夏至冬,以后還要共度無數(shù)個春秋。丁漢白叫他,吻他,貼在他頸邊說盡了酸話。好聽的,難堪的,不可高聲而言的…… 摘出清清白白的一句,在最后的最后—— 漢白玉佩珍珠扣,只等朝夕與共到白頭。 第45章 一笑泯恩仇。 春節(jié)在即, 玉銷記三間店暫時關(guān)張, 丁家人反比平時更忙。三跨院寬敞,灑掃起來且費一番功夫, 丁延壽特地早起, 一開大門被外面的四五個男人嚇了一跳。 他問:“你們找誰?” 為首的說:“我們找丁漢白?!?/br> 丁延壽警鈴大作, 放任不管的后果就是讓人家找上門來,他琢磨, 丁漢白是揮霍無度欠了高利貸, 還是狂妄自大得罪了哪位人物? 為首的又說:“丁老板雇我們打掃衛(wèi)生,讓我們早點來?!?/br> 丁延壽心中大石落地, 讓這三五人進院干活兒。那雇主卻還呼呼大睡, 拱在床中央, 抱著暖熱的身體做白日夢。良久,懷里人微動,嚶嚀夢囈,喊一句“壞了壞了”。 丁漢白睜眼:“什么壞了?” 紀慎語迷糊:“大紅袍雕壞了……” 沒想到悄摸惦記著大紅袍呢, 丁漢白失笑。聽見有人進院, 他披衣而出, 瞧見干活兒的力巴,說:“小點聲,屋里有人睡覺?!?/br> 吩咐完折回,紀慎語已經(jīng)醒了,正掙扎著自己坐起。“我來我來?!倍h白擱下少爺身段,充當一回小廝, 扶著,盯著,生怕哪兒沒到位。 紀慎語垂著頭坐在床邊,慢慢穿衣,系一顆扣兒,遮一片痕跡,系到頂,把什么景兒都遮蓋了。丁漢白意猶未盡,半蹲給對方套襪子,他昨夜是有多急色,怎么這腳踝都被掐得泛青。 他仰頭問:“下面疼不疼?” 紀慎語垂眸搖頭:“不疼。” 他說:“那下回還能再重點兒?” 紀慎語一腳蹬在丁漢白的胸口,往上,腳趾輕輕踩著丁漢白的喉結(jié)?!安灰槨!彼R,罵一句不夠,醞釀半天又憋一句,“真不要臉?!?/br> 院里的力巴打掃著,好奇道:“看著挺年輕,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另一個說:“一個屋睡覺,肯定是跟媳婦兒啊。” 門吱呀推開,丁漢白和紀慎語前后腳出來,一個留下監(jiān)工,一個去前院吃飯。干活兒的幾位眼神交換,原來不是媳婦兒,沒想到有錢人也擠在一個屋睡覺,心里頓時平衡許多。 年前如此過著,丁漢白雖喜歡游手好閑,卻著實耐不住無聊,沒多久便找張斯年去了。這師徒倆老地方走起,在古玩市場里慢騰騰地逛。 年節(jié)時分賣字畫的很多,粗制濫造抑或精工細作,湊一處倒是很好看。丁漢白安靜聽講,書畫鑒別應(yīng)著重什么,哪兒最唬人哪兒容易露怯,張斯年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 忽停,張斯年說:“這畫摹得不錯?!?/br> 林散之的《終南紀游圖》,老頭眼瞎之前有幸見過真跡,可年歲太遠了,提起平添失落。丁漢白立在一旁,說:“我挺喜歡上面的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