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真品挑完輪到贗品,張斯年的墨鏡滑落至下鼻梁,露出一明一暗的眼睛來。挑到最后,只剩那個宋代玉童子,他忽然一笑。 他知道梁鶴乘不會雕刻,那按理梁鶴乘的徒弟應(yīng)該也不會。可這東西他看出是贗品,且作偽痕跡在其他贗品之下,等同于在梁鶴乘的手藝之下,那就有趣兒了。 如果不是徒弟做的,梁鶴乘收來圖什么?所以張斯年笑,笑梁鶴乘竟然收到個會雕刻的徒弟。他問:“我說,你那徒弟多大了?” 梁鶴乘隨便答:“十七?!?/br> 張斯年心想:前途無量。轉(zhuǎn)念再一想又覺得未必,青出于藍又如何,看看自己,看看對方此刻,不也是吃飽飯閑逛,日日消磨嗎? 他撿了筆筒和水洗,又拿上玉童子,掏錢走人,臨走扔下一句:“你那高徒可沒過我這關(guān),等著瞧瞧能不能過我高徒那關(guān)?!?/br> 梁鶴乘淡淡地笑,他是行家,紀慎語做的這件玉童子幾斤幾兩他清楚,擱在這市場能唬幾成的人他也知道。張斯年是最高那道坎,把他親自做的幾件仿品都鑒定出來,自然覺得玉童子更偽一些。 可張斯年也說了——高徒。 他們倆都認可那是高徒,所以他喜形于色。 同樣的,要是張斯年的徒弟能辨認出玉童子的真?zhèn)危渤姓J對方是高徒。 張斯年揣著東西回家,一進胡同口就聞見香味兒,到家門口時香味兒更濃,是追鳳樓的好菜。棉門簾掀開,丁漢白挽著袖子倚靠門框,指尖通紅一片。 “好幾天不露面,今兒有空了?”老頭問。 “沒空能來嗎?”丁漢白向來不懂尊師重道,轉(zhuǎn)身準備吃飯。他忙活那兩件花插幾近爆肝,上午親自交給顧客,總算能安生喘口氣。 爺倆吃菜喝酒,丁漢白不住地瞄背包,干脆撂下筷子先看東西。一打開,“筆筒不賴,就是我不喜歡梅花。”粗掃一遍,都不賴,他接著細看,表情微變。 “這玉童子……”丁漢白定睛,窄袖對襟衣,額頭雞心狀短發(fā),大頭短頸,兩手握拳,他將手中之物從頭到腳細觀數(shù)遍,一錘定音,“特征都是宋代的?!?/br> 他瞟一眼張斯年,壓著點疑惑。 張斯年大口吃菜,含糊道:“覺得怎么樣?” 丁漢白說:“圓雕,發(fā)絲和五官都是極細的陰刻線,刀刀見鋒,衣褶繁多細致,但完全沒有重疊的線條?!彼活D,磨紅的指腹點在幾道刻痕上,“玉的一大品質(zhì)就是潤,劃痕不深的話經(jīng)久而淺淡,能看出來,但可能摸著很光滑。” 張斯年頷首,等下文。 “這個能清晰地觸摸到,而且不止一條,說明是后來劃的??赡茴嶔?shù)個朝代,難免磕碰,但分布在最長這道周圍,就有點巧了。”丁漢白擱下東西,“而最長的那道恰恰在受沁發(fā)黃的部位邊緣,所以他這是雕完敲碎一塊,受沁的狀態(tài)做在截面處,粘合后形成內(nèi)里沁出的效果,劃痕是障眼法而已?!?/br> 張斯年端著酒盅搖頭,邊搖邊笑,搖頭是遺憾梁鶴乘的徒弟輸了,笑是得意自己的徒弟牛氣。丁漢白看穿,難得謙虛:“如果時間富余,做東西的師傅再細致地處理兩遍,我大概就看不出來了?!?/br> 張斯年說:“別師傅了,才十七?!?/br> 丁漢白驚得站起來,重拿起玉童子端詳。他之所以注意到這物件兒,是因為第一眼就被精湛的雕刻技藝吸引,無論真假,在他這雕刻領(lǐng)域都是上等。萬萬沒想到的是,雕刻加上一系列的其他工藝,竟然出自年輕人之手。 他心里佩服,不自覺地朝張斯年打聽,可惜張斯年也只知道年齡,而年齡還是不準確的。 東西陸續(xù)脫手換得一身輕,梁鶴乘帶著錢坐車到六中門口,等紀慎語中午放學(xué)一起吃飯。 紀慎語惦記著事兒,得知被瞎眼張鑒出真假后信心大減,頓時沒了胃口。分別時梁鶴乘塞給他一包錢,那青玉是玉銷記的,如果需要就把賬補上,不需要就給他自己花。 紀慎語收下,把補賬的錢挪出來,余下的給梁鶴乘買藥用。也許是最近太累,又惦記玉童子能不能瞞過對方的法眼,以至于下午上課頻頻走神。 等鈴聲一響,他破天荒地被叫去辦公室,上課不專心還是次要的,主要是近些天的逃課問題,新仇舊賬,老師讓他明天叫家長來一趟。 虛歲十七,紀慎語由里到外都發(fā)虛,活這么大第一次被叫家長。 他要怎么開口?跟誰開口? 首先排除丁延壽,紀慎語哪敢叫丁延壽知道,他也沒臉讓丁延壽知道。姜漱柳也不行,師母知道等于師父知道,他放學(xué)后惶惑一路,心思轉(zhuǎn)到姜采薇那兒。 不行,姜采薇對他那么好,他怕姜采薇失望。 紀慎語失魂落魄回到家,和那凋零的玫瑰一樣頹喪,抬眼望見隔壁掩著的門,心里涌出“救星”二字。其實他早早想到丁漢白,可是丁漢白必定痛罵他,他又有點怕。 屋里,丁漢白睜眼已經(jīng)黃昏,坐起來醒盹兒,瞥見門縫有人影投下,好不嚇人。他抱臂擎等著,眼瞧那門縫漸漸拓寬,紀慎語一歪腦袋望進來。 他輕咳:“賊就是你這樣的?!?/br> 紀慎語關(guān)門卻不靠近:“師哥,你明天有空嗎?” 丁漢白說:“有空未必陪你玩兒,沒空未必不陪你玩兒?!迸呐拇策?,等紀慎語過來坐好,“玉薰?fàn)t出完胚就在機器房擱著,你等著我給你雕?” 紀慎語急否認,盯著燈罩上的流蘇,倍感緊張?!皫煾?,明天能陪我去學(xué)校嗎?”神情訥訥,語氣弱弱,“老師……老師讓家長去一趟。” 丁漢白倏地坐直,叫家長?他只見過差生叫家長,從沒見過考第一的也被叫家長。再看紀慎語那模樣,似要欲語淚先流,顯然是犯了錯誤。 “你不會是,”他猶豫,“不會是招逗女同學(xué),過火了吧?” 紀慎語吃驚道:“我沒有,是因為沒認真聽講,還有、還有逃學(xué)太多……” 丁漢白更驚訝:“你逃學(xué)?你人生地不熟的逃學(xué)干嗎?” 紀慎語支吾:“就是因為人生地不熟,才新鮮,可玩兒的地方才多……”他對上丁漢白的目光,將其中的無語讀盡,除了躲開無任何招架之力。 其實逃學(xué)在丁漢白這兒本沒什么,可有了對比,就不滿意了。 丁漢白戳紀慎語的腦門兒:“裝著一副乖樣兒,逃學(xué)?你已經(jīng)快十七了,有的人十七都能!”他卡住,生生咽下,“人比人,氣死我自己!” 紀慎語追問:“有的人是什么人?” 丁漢白回:“是你比不上的人,同樣十七歲,人家不知道多厲害,你還好意思刨根究底?作業(yè)寫完了?薰?fàn)t什么時候雕?” 屋外太陽已落,黑沉沉的,紀慎語被罵得扭著臉,臉頰愧成紅色。罵聲停止,他要想安生就該不發(fā)一言,可怎么忍都忍不住,壓著舌根問:“你是不是煩我?” 他有些顫抖:“因為沒好好上學(xué)所以煩我,我會改正。如果因為遇見了不起的人,對比之后煩我,我應(yīng)該怎么辦?” 丁漢白靜心,氣息也穩(wěn)住,心腦卻悄然混亂,答不出一字一句。 紀慎語起立,竟惶然地在床邊踱步幾遭,而后才走向門口,像極了一只找不到窩巢的小鳥。丁漢白看在眼中,咬緊齒冠沒出動靜,訓(xùn)完就哄,那還有什么作用。 腳步聲遠去,屋外就此安靜。 丁漢白躺到八點半,走出臥室看南屋亮著燈,紀慎語在里面干活兒。他去前院客廳看電影,一個多鐘頭看一部武打片,誰打死誰卻沒注意。 十點返回小院,南屋還亮著。 丁漢白洗完澡在走廊來回散步,累了就靠著欄桿百無聊賴,消磨到凌晨,南屋仍亮著。他回屋睡覺,翻覆蹬被,將枕頭拽來拽去,遲遲見不了周公。 折騰到兩點多,他起夜,半路怔在南屋的燈光里。 機器房內(nèi)器械已關(guān),紀慎語凝神忙到半小時前,衣不解帶地趴下睡了。 丁漢白終于想起,紀慎語這些天日日挑燈雕那塊青玉,薰?fàn)t太復(fù)雜,出胚都精之又精。門推開,他失笑,過去將對方手里的刀抽出?!靶研选!彼娜思夷?,又扒肩膀,“起來回臥室睡,紀珍珠?” 紀慎語被擺弄醒,趴久酸麻得坐不住,身子一歪靠在丁漢白腰腹間。溫暖又舒服,他迷糊著,重新合住眼。 丁漢白誤會道:“懶貓兒,想讓我抱你?” 他彎腰托屁股,一把將對方抱起,拉燈關(guān)門,趟過一院月光,經(jīng)過零落玫瑰。從南屋到北屋,明明有十幾步,卻快得好像瞬息之間。 紀慎語的呼吸那樣輕:“你再罵我試試?!?/br> 丁漢白說:“不服氣?” 紀慎語的語氣又那樣可憐:“你別討厭我?!?/br> 江南的水米怎么養(yǎng)出這樣的人,專破人心防,軟人心腸,丁漢白將紀慎語送進屋,還罵什么罵,只會無言蓋被。 三點了,他回房開始挑選見老師的衣服,仔細得像要見丈母娘。 第28章 家花不如野花香。 汽車修好后還沒人開過, 尤其是丁漢白, 茲一靠近就被丁延壽錯事重提,那訓(xùn)斥聲繞梁不絕, 還不如步行來得痛快。 好在玉銷記近日忙, 丁延壽早出晚歸, 丁漢白終于不受轄制。 他早起穿衣,襯衫夾克毛料褲, 瑞士表, 純牛皮的包,一套行頭頂別人倆月工資。這“別人”還不能是干苦力的, 得是文物局張主任。 丁漢白就這么打扮妥當(dāng), 步入隔壁臥室, 自認為令其蓬蓽生輝。朝床邊走,他屏氣,一心聽人家的呼吸,走近立定, 輕拍枕頭上毛茸茸的發(fā)頂。 紀慎語壓下被子, 露出惺忪卻明亮的眼睛。 “被子又不薄, 裹得像襁褓嬰兒?!倍h白說,“起床,洗澡換衣服,求我陪你去學(xué)校還得我叫你?!?/br> 挑刺兒的話如星星,多。但如果當(dāng)成流星,劃過即忘, 倒也不厭煩。 紀慎語骨碌下床,收拾衣物去洗澡。襯衫拿出來,扭頭打量打量丁漢白,這人怎么穿得那么精神?于是又擱下,如此反復(fù)。丁漢白叫他磨蹭出火氣:“挑什么挑,就那么幾件,難不成你還想折騰出一件金縷衣?” 紀慎語自然沒有金縷衣,扭身靠住柜門?!皫煾纾x謝你陪我去學(xué)校?!眲偹训囊话焉ぷ?,軟乎沙啞,“老師如果訓(xùn)我,你就左耳進右耳出行嗎?” 丁漢白坐在床尾,詢問為什么,再加一句憑什么。 紀慎語答:“我怕你對我有成見,覺得我學(xué)壞了?!鄙硢〉纳ひ糁饾u清晰,可也低下去,人轉(zhuǎn)回去拿衣服,背影原來那么單薄,“期中考試我不會退步的,你也別對我有看法,不是挺好嗎?” 丁漢白“嗯”一聲,聽上去極其敷衍,可實際上他莫名難以應(yīng)對。 總算出門,剎兒街的樹都黃了,葉子發(fā)脆,不知名的花很是嬌艷。也許就因為這點凡塵風(fēng)景好看,二人從出發(fā)便毫無交流,一直沉默到六中門口。 校門大敞,學(xué)生趕集似的,丁漢白熄火下車,如同一片柳樹中躥起株白楊。他陪紀慎語進校,意料之中地被看門大爺攔下。 大爺問:“怎么又是你?你進去干嗎?” 丁漢白說:“那老師不請我,我能撥冗光臨這破地方?” 大爺一聽:“破地方?這可是你的母校!”恨不能替天行道。 丁漢白回:“那我來母校你問什么問,你回家看看老媽還有人管?” 他推著紀慎語往里走,把大爺和值勤學(xué)生頂?shù)帽鏌o可辨。紀慎語毫不驚訝,他早已對丁漢白的張狂跋扈習(xí)以為常,只是距教學(xué)樓越近,他越難安。 他想,丁漢白這么驕縱的性格,等會兒要被老師教訓(xùn),最不濟也要聽老師指責(zé)家長監(jiān)督不力,該有多憋屈? “行了,去教室吧?!倍h白推他,“我找你們老師去?!?/br> 丁漢白不疾不徐地在走廊漫步,到辦公室外敲門,得到首肯后闊步而入。他環(huán)視一周,先看見歲數(shù)最大的一位老師,琢磨,歡呼:“周老師,你怎么還沒退休?!” 他跟人家寒暄,險些憶一憶當(dāng)年。 聊完想起此行目的,挪到靠窗的桌前,扯把椅子坐,坐之前還要拍拍椅面,生怕弄臟他的褲子?!岸爬蠋熀谩!彼蛄繉Ψ?,中年男人,胖乎乎的有點像丁厚康。 杜老師也瞧他:“你是紀慎語的家長?” 丁漢白應(yīng):“算是吧?!?/br> 杜老師不滿意:“什么叫算是?難道隨便找個哥們兒來唬弄我?” 這老師挺厲害,丁漢白想?!笆沁@樣,我們家收養(yǎng)了紀慎語,他家鄉(xiāng)在揚州,沒親人了,身世浮沉雨打萍?!币妼Ψ侥樕跃?,“這孩子吧,寄人籬下沒什么人管,零丁洋里嘆零丁?!?/br> 周老師在角落噗嗤一笑,暗罵他臭德行。 丁漢白倚著靠背,一派閑閑,三番五次想翹起二郎腿。兩句話將紀慎語描摹得慘兮兮,企圖惹起老師的一點同情??伤闹雷约簹赓|(zhì)超然,舉著放大鏡都難以共情出憐憫情緒,對方看著他,只覺得他在唬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