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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碎玉投珠在線閱讀 - 第16節(jié)

第16節(jié)

    張斯年本就是開玩笑,樂道:“對了,你不是說在博物館工作么?”

    丁漢白也笑:“許你賣贗品,不許我謊報個人信息?”他干脆把話說開,“當時你說那瓶子來自福建,還是有點唬人的?!?/br>
    既然張斯年承包了博物館的廢品,那肯定沒少逛,因此見過那批出水殘片。張斯年頗有興致地點點頭:“唬人的話,沒騙過你?”

    丁漢白感覺又受了侮辱,這行誰憑著話語鑒定啊,最他媽不靠譜的就是一張嘴。他聊天偷閑:“那青瓷瓶用的是拼接法,之所以亂真是因為材料真實,當然技術(shù)也不賴。”

    張斯年瞎眼進了雨水,泛著紅:“還有別的門道沒有?”

    “還有粘附、埋藏,或偽造局部,或整器作假?!倍h白說。他早將《如山如海》里的東西反復(fù)背爛學(xué)透,作偽手法三二一,鑒定方式四五六,熟記于心。

    張斯年問:“那你看出是假的還買?”

    丁漢白當時為了研究而已,何況他沒覺得三萬有什么。既然聊到這兒,他壞心膨脹,噙著笑看對方,張斯年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瞎眼睜合恍然明白。

    “你這孫子!”老頭大罵,“百壽紋瓶是贗品!”

    丁漢白哄道:“贗品也是高級貨,我敢說,你拿出去探探,沒人看得出來,轉(zhuǎn)手又是一高價?!?/br>
    張斯年大怒,怒的是自己走眼,貌似不關(guān)乎其他。半晌平復(fù)未果,陰陽怪氣地說道:“文物局的就是厲害,不像倒騰古玩的,偏能倒騰到點子上?!?/br>
    丁漢白說:“夸我個人就行,別帶單位組織。”他反手一指大樓,“我們主任倒騰個假的哥釉小香爐,傻美傻美的,我都替他沒面兒?!?/br>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那只小香爐器身布滿金絲鐵線開片,仿制難度相當大。幸虧我記性不錯,對于這種向來是選幾處封存入腦,線與線的距離稍有不同就能看出來?!?/br>
    賣個廢品偷懶許久,雨都停了,張斯年準備走人,笑著,哼著京戲,全然不似剛才生氣,倒像人逢喜事。他走下臺階,回頭沖丁漢白喊:“你想不想看真正的哥釉小香爐?”

    丁漢白恍惚沒應(yīng),被這老梆子的眼神懾住。

    “崇水57號,別空著手,打二兩白酒。”張斯年斂去眼中精光,扣上草帽,邊走邊念白,“孺子可教矣?!?/br>
    而此時紀慎語已經(jīng)到了淼安25號,一道悶雷卷過,隱約要發(fā)生什么。

    第17章 非jian即盜。

    舊門板掩著,中間被腐蝕出一道縫隙,能窺見狹小臟污的院子,紀慎語小心地推開門,入院后聞到一股發(fā)酸的藥味兒。

    他往屋里瞧,可是窗戶上積著一層厚厚的膩子,估計好幾年沒擦過。屋門關(guān)緊,兩旁的春聯(lián)破破爛爛,應(yīng)該也是許多年前貼的。

    “爺爺?”他喊。

    “哎!”梁鶴乘在里面應(yīng),嗓門不小卻非中氣十足,反而像竭力吼出,吼完累得腳步虛浮。屋門開了,梁鶴乘立在當間,下場雨罷了,他已經(jīng)披上了薄棉襖。

    紀慎語躊躇不前:“我、我來看看你?!?/br>
    梁鶴乘說:“我等著你呢。”和出院那天說的一樣,我等著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不來,你不就白等了嗎?”

    梁鶴乘答非所問:“不來說明緣分不夠,來了,說明咱爺倆有緣?!?/br>
    眼看雨又要下起來,紀慎語跟隨對方進屋,進去卻無處下腳。一張皮沙發(fā),一面雕花立柜,滿地的古董珍玩。他頭暈眼暈,后退靠住門板,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還是落在青瓷上好。

    梁鶴乘笑瞇瞇的,一派慈祥:“就這兩間屋,你參觀參觀?”

    紀慎語雙腿灌鉛,挪一步能糾結(jié)半分鐘,生怕抬腿碰翻什么。好不容易走到里間門口,他輕輕掀開簾子,頓時倒吸一口酸氣。

    一張大桌,桌上盛水的是一對礬紅云龍紋杯,咸豐年制;半塊燒餅擱在青花料彩八仙碗里,光緒年制;還有越窯素面小蓋盒,白釉荷葉筆洗,各個都有門道。

    再一低頭,地面窗臺,明處角落,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著,色彩斑斕,器型繁多。那股酸氣就來自床頭柜,紀慎語走近嗅嗅,在那罐子中聞到了他不陌生的氣味兒。

    梁鶴乘在床邊坐下:“那百壽紋瓶怎么樣了?”

    紀慎語猛地抬頭,終于想起來意?!盃敔?,我就是為百壽紋瓶來的?!彼撕笳竞?,交代底細一般,“百壽紋瓶賣了……賣了十萬?!?/br>
    他原以為梁鶴乘會驚會悔,誰知對方穩(wěn)如泰山,還滿意地點點頭。

    紀慎語繼續(xù)說道:“其實那百壽紋瓶是贗品,你知道嗎?”

    梁鶴乘聞言一怔,紀慎語以為對方果然蒙在鼓里,不料梁鶴乘乍然笑起,捂著肺部說:“沒想到能被鑒定出真?zhèn)?,我看就是瞎眼張也未必能看穿?!?/br>
    紀慎語剛想問誰是瞎眼張,梁鶴乘忽然問:“你做的青瓷瓶呢?”

    紀慎語脫下書包將青瓷瓶取出,他來時也不清楚在想什么,竟把這瓶子帶來了。梁鶴乘接過,旋轉(zhuǎn)看一圈,卻沒評價。

    屋內(nèi)頓時安靜,只有屋外的雨聲作響。

    六指忽然抓緊瓶口,揚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飛濺,脆生生的,直扎人耳朵。

    紀慎語看著滿地瓷渣,驚駭?shù)谜f不出話。

    而梁鶴乘開口:“祭藍釉象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壽紋瓶是假的,這里外兩間屋里的東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說,當日在巷中被搶的物件兒本就是贗品,還禮的百壽紋瓶也一早知道是贗品,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沒一樣真東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紀慎語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頭柜上的罐子,那里面發(fā)酸的藥水,是作偽時刷在釉面上的。

    他挺直身板,說:“青瓷瓶也是假的,我做的。”

    梁鶴乘嘴角帶笑:“這些,都是我做的?!?/br>
    為什么摔碎青瓷瓶?因為做得不夠好,不夠資格待在這破屋子里。

    紀慎語毫不心疼,如果沒摔,他反而臊得慌?!盃敔敚彼麊?,“你本事這么大,怎么蝸居在這兒,連病也不治?”

    梁鶴乘說:“絕癥要死人,我孤寡無依的,治什么病,長命百歲有什么意思?”他始終捂著肺部,腫瘤就長在里頭,“我收過徒弟,學(xué)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貪心,偷我的東西,壞我的名聲。我遇見你,你心善,還懂門道,我就想看看咱們有沒有緣分?!?/br>
    紀慎語什么都懂了,老頭是有意收他為徒。他原以為紀芳許去世了,他這點手藝遲早荒廢,卻沒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貴人給他。

    不止是貴人,老頭生著病,言語姿態(tài)就像紀芳許最后那兩年。

    紀慎語頭腦發(fā)熱,俯視一地?zé)o法落腳的瓷渣,片刻,窗外雷電轟鳴,他扯了椅墊拋下,就著滂沱雨聲鄭重一跪。

    梁鶴乘說:“你得許諾?!?/br>
    紀慎語便許道:“虔心學(xué)藝,侍奉灑掃……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后我安葬?!碑敵跫o芳許將他接到身邊,他才幾歲,就跪著念了這一串。

    梁鶴乘拍拍膝頭:“該叫我了?!?/br>
    他扶住對方的膝蓋:“——師父?!?/br>
    雨線密集,絲絲縷縷落下來,化成一灘灘污水,紀慎語拜完師沒做別的,撐傘在院中收拾,把舊物裝斂,打算下次來買幾盆花草。

    梁鶴乘坐在門中,披著破襖叼著煙斗,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態(tài)。可惜沒享受太久,紀慎語過來奪下煙斗,頗有氣勢地說:“肺癌還吸煙,今天開始戒了它?!?/br>
    梁鶴乘沒反抗,聽之任之,翹起二郎腿閉目養(yǎng)神。紀慎語里外收拾完累得夠嗆,靠著門框陪梁鶴乘聽雨。半晌,他問:“師父,你不想了解我一下?”

    梁鶴乘說:“來日方長,著什么急?!?/br>
    人嘛,德行都一樣,人家越不問,自己越想說,紀慎語主動道:“我家鄉(xiāng)是揚州,師父去世,我隨他的故友來到這兒,當徒弟也當養(yǎng)子?!?/br>
    梁鶴乘打起精神:“那你的本事承自哪個師父?”

    “原來的,既是師父,也是生父。”紀慎語說,“不過……我跟你坦白吧,其實我主要學(xué)的不是這個,是玉石雕刻。”

    梁鶴乘問:“你現(xiàn)在的師父是誰?”

    紀慎語蹲下:“玉銷記的老板,丁延壽。”

    梁鶴乘大驚大喜:“丁老板?!”他反手指后頭,“你瞧瞧那一屋,各色古董,是不是唯獨沒有玉石擺件?雕刻隔行了,就算雕成也逃不過你那師父的法眼!”

    不提還好,這下提起有些難安。

    紀慎語直到離開都沒舒坦,回到剎兒街望見丁家大門,那股難受勁兒更是飆升至極點。他心虛、愧疚、擔憂,頭腦一熱拜了師,忘記自己原本有師父,還是對他那么好的師父。

    一進大門,丁延壽正好在影壁前的水池邊立著,瞧見他便笑,問他下雨天跑哪里玩兒了。

    紀慎語不敢答,鉆入傘底扶丁延壽的手臂,并從對方手里拿魚食丟水里。水池清淺,幾條紅鯉魚擺著尾,這師徒倆看得入迷,等水面多一倒影才回神。

    丁漢白瞅著他們:“喂個魚弄得像蘇軾登高,怎么了,玉銷記又要倒閉一間?”

    丁延壽裝瞎:“慎語,咱們回屋看電視。”

    師徒倆把丁漢白當空氣,紀慎語扶師父回屋,繞過影壁時回頭看丁漢白一眼。比起丁延壽,他更怕丁漢白,畢竟丁漢白敢和親爹拍桌子叫板。

    也不全是怕,反正不想招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到晚飯,丁漢白專心吃清蒸魚,可魚肚就那么幾筷子,其他部位又嫌不夠嫩。筷子停頓間,旁邊的紀慎語自己沒吃,把之前夾的一塊擱他碗里。

    他側(cè)臉看,紀慎語沖他笑。

    喝湯,他沒盛到幾顆瑤柱,紀慎語又挑給他幾顆。

    飯后吃西瓜,他裝懶得動,紀慎語給他扎了塊西瓜心。

    丁漢白內(nèi)心地震,他早看出來了,這小南蠻子北上寄人籬下,可是處處不甘人后,傲起來也是個煩人的。今天著實反常,比小丫鬟還貼心,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

    丁漢白好端端的,沒被jian,那估計是盜。他壓低聲音問:“你偷拿我那十萬塊錢了?”

    紀慎語一愣:“我沒有,誰稀罕啊……”

    料你也不敢,丁漢白想。晚上一家子看電視,丁延壽出去鎖大門,再回來時忽然大喝一聲,意在嚇唬門口的野貓。

    紀慎語嗖地站起來,下意識低喊:“完蛋了!”

    姜漱柳沒聽清,丁漢白可是一字不差,然后整晚默默觀察,發(fā)覺丁延壽稍一動作就引得紀慎語目露慌張,簡直是驚弓之鳥。

    終于熬到回小院,紀慎語在前面走,丁漢白跟著,進入拱門后一腳踢翻富貴竹,那動靜把對方嚇得一哆嗦。丁漢白問:“干什么虧心事了?”

    紀慎語回頭,臉在月光下發(fā)白:“沒有,我、我以為有耗子跑?!?/br>
    這理由太二,丁漢白哪肯信:“今天干什么去了?”

    紀慎語不擅撒謊,但會轉(zhuǎn)移話題:“我前幾天夢見回揚州了,夢里有我爸,還有你。我爸怪我不惦記他,忽地不見了,找都找不著。”

    說著說著就真切起來,幾步的距離浮現(xiàn)出紀芳許的身影,紀慎語后退到石桌旁,問:“師哥,能再送我一次月亮嗎?”

    時效一個晚上,但很有用。

    丁漢白望望天:“下著雨,沒月亮?!?/br>
    前者沒多求,后者沒追問,各自走了。

    紀慎語坐在床邊看第二遍《戰(zhàn)爭與和平》,翻頁很勤,可什么都沒看進去。不多時有人敲門,是端著針線筐的姜采薇。

    姜采薇說:“慎語,我給你織了副手套,問問你喜歡襯法蘭絨還是加棉花?”

    紀慎語受寵若驚:“給我織的?真的?”

    姜采薇被他的反應(yīng)逗笑:“對啊,我剛學(xué)會,織得不太好?!?/br>
    從前跟著紀芳許,吃穿不愁,可沒人顧及細微之處,紀慎語接過毛線團時開心得手中出汗。姜采薇向他展示:“剛織好一只,本來勾的木耳邊,感覺漏風(fēng),就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