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等人走盡,客廳只剩丁漢白一家三口,姜漱柳抓著把葡萄干當飯后零食,丁延壽看天氣預報?!鞍?,”丁漢白想起什么,“聽說紀慎語是紀師父的私生子?” 丁延壽沒隱瞞:“嗯,辦完喪事當天就被芳許他老婆攆出來了?!?/br> 丁漢白莫名好奇,賤兮兮地笑:“沒分點家業(yè)什么的?” “分了,就那三口箱子?!倍⊙訅壅f,“芳許早就不動手出活兒了,這些年一直折騰古玩,病了之后慎語端屎端尿地伺候,家里的東西被他老婆收得差不多了,等人一沒,他老婆就堵著房門口讓慎語收拾,生怕多拿一件東西。慎語把書斂了,料是他這些年自己攢的?!?/br> 丁漢白補充:“還有白金鑲翡翠耳環(huán)?!?/br> 丁延壽沒見,說:“假的吧,真的話不會讓他帶出來。” “不可能,天然翡翠!”丁漢白立即起身,就算紀慎語唬弄他,可他又不是瞎子,再說了,假的至于那么寶貝?他急匆匆回小院,和姜廷恩撞個滿懷。 “大哥,我找你?!苯⒍鬟位?,“我想進機器房拋光?!?/br> 丁漢白帶著對方去南屋機器房,瞥了眼紀慎語的臥室,亮著光掩著門,沒什么動靜?!暗駯|西了?”他開門進去,在燈最亮的機器房示意姜廷恩展示一下,“我看看。” 姜廷恩攤開手,知道丁漢白和紀慎語不對付,便含糊其辭:“雕了個小姑?!?/br> 丁漢白拿起來:“你雕的?” “對啊,我雕的……”姜廷恩眼珠子瞎轉,不太想承認,“吃了個冰淇淋,舒服得下刀如有神,我也沒想到。” 丁漢白問:“你現在有沒有神?” 他沒等姜廷恩回答,攥著南紅就坐到拋光機前,不容反駁地說:“我來拋,省得你靈光沒開又糟蹋了?!?/br> 姜廷恩不服氣,但想想反正是送給姜采薇的,又不屬于他,那愛誰誰吧。但他不確定地問:“哥,這塊真特別好???” 丁漢白看見好東西就有好臉色:“好南紅,畫工栩栩如生,走刀利落輕巧,沒一點瑕疵不足,水平比可愈爾和都要好?!?/br> 姜廷恩心里生氣,合著紀慎語藏著真本事,到頭來他的水平還是倒數第一。他挺郁悶:“哥,我回了,你拋完直接給我小姑吧?!?/br> 丁漢白關門開機器,打磨了一晚上才弄好,拋過光的南紅也才算徹底完成。他欣賞著,燈光下的南紅透著平時沒有的亮度,熟練的技巧撇開不談,之所以好,是好在線條的分布上。 一顆金剛石沒什么,切工好才能成耀眼的鉆,玉石也一樣,雕出來好看是首要的,細觀無暇顯手藝水平是高一等,最高等是完成品最大限度的美化料本身,改一刀都不行,挪一厘都過分。 顯然,姜廷恩沒這個本事,打通任督二脈都辦不到。 時間晚了,丁漢白打算明天再給姜采薇,回臥室時經過隔壁,發(fā)現掩著的門已經開了。他咳嗽出動靜,長腿一邁登堂入室,正好撞見紀慎語在擦手。 紀慎語濕著頭發(fā),剛洗完澡,但頭發(fā)可以不擦,手要好好擦。他沒想到丁漢白突然過來,舉著手忘記放下:“有事兒?” 丁漢白吸吸鼻子:“抹什么呢?” 紀慎語十指互相揉搓:“抹油兒呢……” 丁漢白走近看清床上的護手油和磨砂膏,隨后抓住紀慎語的手,滑不溜秋,帶著香,帶著溫熱,十個指腹紋路淺淡,透著淡粉,連丁點繭子都沒有。 他們這行要拿刀,要施力,沒繭子留下比登天還難! 丁漢白難以置信地問:“你他媽……你他媽到底學沒學手藝?!” 紀慎語掙開,分外難為情,可是又跟這人解釋不著,就剛才抓那一下他感受到了,丁漢白的手上一層厚繭,都是下苦功的痕跡。 “剛長出繭子就用磨砂膏磨,天天洗完了擦油兒?”丁漢白粗聲粗氣地問,撿起護手油聞聞又扔下,“小心有一天把手指頭磨透了!” 紀慎語握拳不吭聲,指尖泛著疼,他們這行怎么可能不長繭子,生生磨去當然疼,有時候甚至磨掉一層皮,露著紅rou。 “我……我不能長繭子。”他訥訥的,“算了,我跟你說不著?!?/br> 丁漢白沒多想,也沒問,探究別的:“你那翡翠耳環(huán)是真是假?” 紀慎語明顯一愣,目光看向他,有些發(fā)怔。丁漢白覺得這屋燈光太好,把人映的眉絨絨、眼亮亮,他在床邊坐下,耍起無賴:“拿來我再看看,不然我不走?!?/br> 紀慎語沒動:“假翡翠?!?/br> 丁漢白氣得捶床,他居然看走眼了! “本來有一對真的,被我?guī)熌敢吡??!奔o慎語忽然說,“師父想再給我做一對,我求他,讓他用假翡翠?!?/br> “為什么?” “假的不值錢,師母就不會要了,我也不在乎真假,師父送給我,我就寶貝。” “既然寶貝,怎么輕飄飄就給我一只?” 紀慎語蘊起火,想起丁漢白蒙他,“我只是暫時給你,以后有了好東西會贖的?!彼つ樋炊h白,“你看出是假翡翠了?” 丁漢白臉上掛不住,轉移話題:“紀師父是你爸?” 紀慎語果然沉默很久:“我就喊過一聲,總想著以后再喊吧,拖著拖著就到他臨終了。” 他哭著喊的,紀芳許笑著走的。 丁漢白的心尖驟然酸麻,偏頭看紀慎語,看見對方的發(fā)梢滴下一滴水珠,掉在臉頰上,像從眼里落下的。 他起身朝外走:“早點睡吧?!?/br> 紀慎語鉆進被子,在暗夜里惶然。片刻后,窗戶從外面打開一點,嗖的飛進來一片金書簽,正好落在枕頭邊。他吃驚地看著窗外的影子,不知道丁漢白是什么意思。 “書那么多,這書簽送你。”丁漢白冷冷地說,“手擦完,頭發(fā)也擦擦?!?/br> 人影離開,紀慎語舒開眉睡了。 第4章 渾蛋王八蛋。 《戰(zhàn)爭與和平》已經被紀慎語看完大半,那片金書簽正好用上,妥當地夾在里面。他知道丁漢白瞧不上他,也知道那晚丁漢白不過是心生惻隱,他沒在意,怎么樣都行。 丁漢白同樣不在意,他從小被縱出挑剔的脾性,一時的同情過后,再看紀慎語毫無不同??蓱z雖可憐,無能真無能,他頂多想起對方遭遇時心軟那么一會兒,并無其他。 天氣太熱,湊一起吃飯都心煩,丁厚康一家在自己的院子里,丁延壽一家在前院,暫時拆伙。菜還沒上齊,丁延壽拿出一份檔案,說:“慎語,我托人在六中給你落了學籍?!?/br> 紀慎語端著盤子差點灑出菜湯,擱下后用力擦擦手才接:“謝謝師父,我什么時候去上學?” “馬上放暑假了,你先隨便跟一個班上課,等期末考試完看看成績怎么樣,再讓老師給你安排固定班級。”丁延壽挺高興,倒了一杯葡萄酒,“院長和我認識,芳許當年來這里玩兒,還送過他一座三色芙蓉的桃李樹,至今還擺在他辦公室呢?!?/br> 紀慎語在家言語不多,心里默默惦記著事兒,這下石頭落地,連吃飯都比平時開胃。丁漢白如同蹭飯的,不吭聲地悶頭吃,他已經歇了好幾天,百無聊賴沒心情。 姜漱柳看他:“你不去上班就去店里,大小伙子閑著多難看。” 丁漢白挑著杏仁:“玉銷記又沒生意,在家閑比在店里閑好看點?!?/br> 他哪壺不開提哪壺,丁延壽日夜cao心怎么重振旗鼓,偏偏親兒子不上心,說:“反正你閑著,那你接送慎語上下學吧?!?/br> 丁漢白撂下筷子,對上他爸媽的目光便知反駁無用。也是,紀慎語人生地不熟,來這兒以后除了去過玉銷記,似乎還沒出過門。 他憶起紀慎語擦油兒,聯想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 噗嗤一樂,他答應了:“珍珠啊,那師哥送你吧。” 紀慎語一聽這稱呼必然起雞皮疙瘩,捏緊了瓷勺說:“謝謝師哥?!?/br> 這聲“師哥”給丁延壽提了醒,他指著丁漢白看紀慎語,說:“慎語,上學也不能荒廢手藝,咱們這行才是主業(yè),其他都是副業(yè)。你既然認我做師父,我把會的都教給你,找不著我的時候讓漢白教你也是一樣的。” 紀慎語確認道:“師哥跟您一樣?” 丁延壽笑起來,他這輩子只嘚瑟這一點:“你師哥說話辦事惹人厭,但本事沒得挑?!彼聪蚨h白,忍不住責怪,“慎語來了這么久,你倆沒切磋切磋?那住一個院子都干嗎了?” 丁漢白的表情像不忍卒聽,切磋?他沒好意思告訴丁延壽真相,怕紀慎語臊得遁地。抬起眼眸一瞥,沒想到紀慎語打量著他,一臉坦蕩。 他覺得這小南蠻子面如清透的白玉,可是厚度當真不薄。 紀慎語來這兒以后還沒見過丁漢白雕東西,只知道對方吃飯?zhí)糇?,講話無情,游手好閑地歇著不上班,透頂紈绔,不像技高于人。 主要是不相信技高于己。 他們倆一個驕得外露,一個傲得內斂,誰也看不上誰,更遑論服氣。晚上一道回小院,門口分別時紀慎語出聲:“師哥,明早上學?!彼露h白又睡到日上三竿。 “上唄?!倍h白腳步沒停,“看你期末考幾分兒?!?/br> 紀慎語沒白白擔心,翌日一早他都收拾好了,可丁漢白的臥室門還關著,背角處的空調機連夜工作,漏了一灘涼水。他看時間還富余就坐在走廊等候,順便把課本拿出來復習。 等了半小時,再不走真要遲到,他敲敲門:“師哥,你睡醒了嗎?” 里面沒動靜,紀慎語更使勁地敲:“師哥,上學該遲到了?!?/br> 丁漢白正做著春秋大夢,夢見張寅從福建回來,帶回一箱子殘次品,要不是敲門聲越來越大,他得往深處再夢片刻。睡眼惺忪,摻著煩躁,趿拉拖鞋光著膀子,猛地開門把紀慎語嚇了一跳。 “催命一樣?!倍h白去洗漱,不慌不忙。紀慎語心里著急,進臥室給對方準備好衣服,一摸衣柜犯了職業(yè)病,目光流連徘徊,縱著鼻尖聞聞,屈著手指敲敲,把木頭的硬度光澤和氣味全領略一遍。 丁漢白洗漱完進來,靠著門框打瞌睡:“愛上我這衣柜了?” 紀慎語頭也不回:“這木料太好了,在揚州得打著燈籠找?!?/br> “在這兒也難尋。”丁漢白覺得紀慎語挺識貨,上前拉開柜門挑出一身衣褲,然后當著紀慎語的面換上。他邊扎皮帶邊使喚人:“給我系扣?!?/br> 紀慎語立即伸手,迅速給丁漢白把襯衫扣子系好,系時離得近,他正對上丁漢白的喉結,便滾動自己的開口:“師哥,六點半放學?!?/br> 丁漢白說:“我上過,不用你告訴我?!?/br> 紀慎語收回手,有些躊躇:“那你早點來接我?” 他在這兒只認識丁家的人,就算丁漢白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那也是最相熟的,但他對于丁漢白不一樣,比不上親朋,不值當費心。 就像早晨起不來一樣,他怕丁漢白下午忘了接。 出門太晚,丁漢白把車開得飛快,顛得紀慎語差點吐出來,但還是遲了。學校大鐵門關著,紀慎語獨自下車敲門,和門衛(wèi)室的大爺百般解釋,可他既沒證件,也沒校服,人家不讓進。 紀慎語翻出檔案:“大爺,我是新轉來的,今天第一天上課。” “新轉來也得家長辦手續(xù),不然怎么證明?”大爺端著搪瓷缸,“第一天上課來這么晚?太不像話了吧。” 汽車已經掉頭,丁漢白從后視鏡看見一切,只好熄火下車,他小跑過去:“師父,辦什么手續(xù)?我給他辦,你不讓進門怎么辦手續(xù)?” 大爺繞暈了:“你是他哥?” 丁漢白手一伸,穿過柵欄摸到鐵栓,拉開就推門進去,大爺見狀吵起來,他擋在前面,反手扯住紀慎語的書包帶子,連人帶包拽出去多半米,喊道:“撒什么癔癥!跑?。 ?/br> 紀慎語拔腿往教學樓跑,遇見老師就表明來歷,挺順利地被帶進一間班級。等落座喘勻氣兒,忍不住擔心丁漢白在校門口怎么樣了。 丁漢白好得很,被大爺扭著胳膊還能嬉笑怒罵:“大廳里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照片墻你找找,看看有沒有我丁漢白?開一下母校的大門怎么了?廳里的浮雕都是我爸帶著我刻的!” 大爺在這兒干了十幾年:“丁什么?你是丁漢白!” 丁漢白掙開抻抻領子:“我就是這兒畢業(yè)的,不是什么不法分子,放心了?” 大爺氣得搡他,吆喝買賣似的:“就是你這小子!那時候在老師們的車橫梁上刻字,什么烏龜王八蛋,什么作業(yè)寫不完,我抓不住人天天扣工資,你這小子一肚子壞水兒!” 丁漢白早忘記陳年舊事,笑著奔逃,鉆進車里還能聽見大爺的叫罵。開到街上才逐漸想起來,他那時候鉛筆盒沉甸甸,一支筆四支刀,煩哪個老師就給人家車橫梁刻字,蠅頭小楷,刻完刷一層金墨。 路過文物局,方向盤一打拐進去,他休息一個多星期,張主任應該已經回來了,他想看看對方有沒有帶東西。